第11章 惊悚魅影

回到家,吃过晚饭,范空生便端了板凳,与银儿几几坐到院子里。

本来还不到夏天,桴街的天气尚算不上热,没有纳凉的天时。但对于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游子来说,纳不纳凉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可以欣赏一下难得一见的故乡的夜景。

半边月亮挂在东边黟黑的山峦上,洒下薄薄的清辉,偶尔几处悠悠移动的云朵,更显得周围的星星闪烁踊跃,像一尾尾活泛的天鱼。

范空生感觉这里的星星仿佛是有生命的,不像G城的夜空,即使偶尔看见几颗星星,也像是垂死的眼睛般,生无可恋。

相比于夜空的灵动,不远处的桴街镇却显得沉寂得多,零星的灯火显出夜生活的单调。范空生知道乡民夜生活的规律,通常吃过晚饭便上床睡觉,与G城人民通常子夜才睡相比,这里的夜是G城的两倍。

然而大自然似乎时时保持着一神秘的平衡,夜生活丰富的地方,天空便黯淡无光,夜生活贫瘠的地方,天上却活色生香。上天也至于讲究得这么计较么?

本来在这样一个宁静美好的夜里,范空生可以有另一些关于故乡的事对几几介绍,但范空生却不敢大声说话。

倒不是什么“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如果天上真有人,即便冒死进谏也是值得的。

只是老宅这里有一奇——站在此处院场里说话,声音能传遍整个墟镇。这个秘密是他十几岁时,有一次夜里在墟镇上替父亲买烟时发现的。

当时他在数里之外竟然清晰地听到父亲和母亲在院场里高声说话的声音。

也不知这是古人所说的“居高声自远”,还是风水师说的“九龙戏珠”导致。

但从此他就不在院场里高声朗语,即使去到,也只是清坐。他既不想当全镇网红,也不是广播站,需要让全墟镇的人都被动地听见自己的讲话,更不想扰乡人们早入梦乡的生物钟。

几几对于这片土地,终究是陌生来客,不停地想想要加深了解,但看范空生尽量压低声调的回答,便也很懂事不再穷追不舍。

枯坐是犯困的引子,何况是清夜。不久她们便有了睡意。一家人便回房歇息。

对于被睡意看上的人,床就是吸铁石,能把人牢牢地按进梦乡。虽然有几只蚊子嗡嗡叫,银儿和几几还是不久就发出了均匀的鼻息。在这一呼一吸中,似乎透露出梦的惬意和对故乡的好评。

回乡前,范空生一直担心几几不太适应乡村生活,尤其是害怕蚊虫,但从这一天的表现来看,她去比在G城时大胆许多,下午连见了小蛇都没有尖叫。看来人的适应能力是可以随环境而改变的。

几几和银儿对故乡的亲近,使范空生对故乡更加深情起来。

远处偶尔的狗吠,更将时光按回了倒车键。仿佛只要物是,就不至于人非。

范空生虽躺在床上,却仍然毫无睡意。他虽然已身在故乡,真切地躺在儿时生活的怀抱里,脑海中却还是不停地浮现故乡曾经的模样。

那整洁的河滩,秀丽的山岭,淳朴的民风,还有桴河里风味鲜美,捕之不尽的淡水鱼,三面高山上随季节定期推送的野果……想着想着,他便怀疑自己是否乡愁太深,又或者患上一种故乡病。

其实桴街镇与普天之下,绝大多数街镇一样,不过是散落在地球上的随机一点,不过是四通八达交通中的一处驿站,它既非路之尽头,也非海之角,但在自己内心却总像是终点和归宿似的,无论走多远,心都被这个原点紧紧地攥着……

心烦意乱的思虑常使人失眠,但是平静的思绪却能带人进入梦乡。正当范空生要睡着的时候,却听见窗外传来脚步声!这声音“沙,沙,沙……”清脆而均匀,像是路过,又像是试探……在这样的夜里显得格外的诡秘!

床的上方就是窗户。

范空生立即支起身!

透过窗户玻璃朝外望去,只见昏暗的夜色里,院场下面的小路上,真的有个人影,看那身段,还有披肩的长发,分明是一个女子!但黑黑的,看不清面目。

那黑影走到正对老宅大门的位置,突然停了下来,并转过头,从她两眼的位置竟射出两道强光!范空生赶紧匐下身体,躲过强光!

那强光霎时将屋子照得透亮。压得范空生大气不敢出。

很快,那强光便随着清脆而又均匀的脚步的远去而消失。

这突如其临的怪异一幕,将范空生惊得目瞪口呆,本能地反应不过来。待脚步声完全消失,他才开始回过神来。

他想立即告诉银儿,但看她们甜蜜的睡容,又不忍心将她吵醒。

刚刚搭建好的睡眠通道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令他重新睡意全无。

那黑影是人是妖?是人,怎么会目光如炬,发出比野兽还强的夜光?是妖,怎么没有进一步行动,将他们捉将了走?又怎么没引起狗叫?

而且这个地方从来也没闹过什么妖魔鬼怪。在他儿时的记忆里,这里夜间只是偶尔会有猫头鹰的哭声,像是婴儿夜啼,对不知情者算是一桩小小惊吓,但只要用木棍冲那声音处敲打一下,它便“突突突”地飞走了。

虽然当时他也曾因猫头鹰的哭声而怀疑是怪物,但不久便在见到声源的本尊后,心下释然,并暗责自己无知生异想。

但今夜,刚刚,他是分明看见了非人非兽般的怪物了!

那个黑影来“看”他干什么?自己在这里既没有结怨,也无罪债,更不曾虐待生灵,没有任何被追讨的理由。

难道是自己又出现另一种幻觉?不可能啊!自己心情明明很好,哪里抑郁了?更何况刚才听狗叫,也没听成狗说人话……黑影经过时,狗为什么没狂吠呢?

难道是自己离家这些年,这里已有人暗中居住,自己回来占了她的巢?但中午进门时,看屋内的陈设,显然毫无人居的生气呀。

……

幸好今夜睡不着的是我,换了银儿,还不得吓死!

当然,银儿或许不会像自己一样,听见声音便抬头去看。她或者只能看到室内一道强光闪过,以为是远处的车灯吧……

恍恍惚惚地捱到下半夜,也许是积累了一天的疲劳终于决堤,将他的思绪淹没殆尽,他终于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在无可抵挡的睡眠覆盖的前一刻,残留的意识告诉他,是时候去上坟了。

乍到异乡,人总是醒得更早。银儿早已准备好早餐。

等范空生醒来的时候,太阳已升上山峦一丈高。这热烈坦荡的阳光,多么的正义凛然,邪不可干,将范空生昨夜残存的一些惊悚都荡涤尽净,如果不是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他甚至都以为昨晚一幕是否虚幻!

吃过早饭,范空生便和银儿几几告知了扫墓安排。他们先去镇上采购些香烛纸钱,然后便去祖坟的山头祭奠。

祖坟是建在自留山上。开始只是一座坟,后来划分自留山,便把其它地方的祖坟一并迁过来,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他们又在一起共享地伦之乐了。凡事就怕认真,有时仔细想想,不免感觉似乎又回到了封建宗族界限分明的年代。难怪有人说,这个时代淘汰的事物,多少年之后又会换个面目回来。历史就是这么不停循环折腾!

然而——机器人又是什么事物换个面貌重现于世呢?人类的的今日又是哪个昨日重回呢?假如人类有朝一日灭亡,又会在什么时候重返人间呢……这却是循环论尚无能为力的未解之谜。

范空生凭着记忆,在一家会“请笔仙”的隔壁纸钱店,备齐了上坟祭品。

“请笔仙”的场景,范空生没有亲见,但听见过的人说那个笔仙附体后,先是打个饱嗝,然后便能应来人所求,以死者的声音语调口吻,讲述自己在阴间的遭遇,竟与求者所梦相仿……一开始,范空生是相信的,但上了医学院后,又听学校精神病教授说的“请笔仙”是癔症,于是便怀疑。可是他亲眼看过那个会“请笔仙”的人,平时和正常人一样,娶妻生子,下地干活,不像是有精神病的样了,甚至为人通情达理,气色颇佳,眉宇间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模样,于是他又疑心他是不是与人事先串通好了演戏……反正是拿不准。但抱着疑罪从无的态度,平日里见了他倒也尊敬。

现在,他怕是早过世了吧,不知有没传给他后代,细说起来,这桴街镇上奇人异事还真不少……

范空生一家走出街镇,往东穿过百米长的桴河桥,再七弯八拐地沿着桴河东岸走,便到了自留山。顺着斜坡上去,拐了一个S形,便到了祖坟。

坟地视线很好,站在那里望向远处,能看清大半个桴街镇,和桴河最精华的一段——河面宽阔,景色怡人。平时两岸树绿花红,若是到了秋天,河床上布满的鹅卵石,将河水刮出层层波纹,就像琉璃屋顶;鱼儿窜嬉其间,不时拔喇出声,宣泄透明的活力……

桴河的东面都是山,居民稀少,而坟地众多。人与鬼,阴间和阳间,在桴街镇似乎划江而治。以致有乡民把横跨河面的桴河桥,戏称为奈河桥,从桥西到桥东,便是从阳间走向阴间。

范空生在“阴间”,用带来的镰刀、锄头,稍稍清理和修整了一下坟地,接着便奉上祭品,点燃香烛,开始叩拜。

本来叩拜的时候需口中念念有辞,向祖宗诉说一番,或报告自己的业绩成就,或倾诉自己的艰辛不易,求祖宗保佑,并祝祖宗安享极乐之类……

但范空生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柴米油盐、工作事业,如今有何值得一提?最大的危机——人类危机,机器人,祖宗又如何听得懂,即使听得懂又怎么管得了?手怎能伸出坟墓外面……

而且,所谓祭祀,更多的是表达自己的孝心和爱意,并借由这表达,从中得到某种心安,或者对祭奠者身心有益,进而生活如意,未必真能唤醒另一个世界的祖宗显灵。他们生前都是平凡的普通人,死后怎么就能获得左右世间的超自然力量?

但是他却想起了昨夜的诡异,觉得求个心安也是不错的,或者说他之所以决定今天前来祭奠,有相当一部分原因也是昨夜的遭遇所催促。

于是他领着银儿和几几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轻声祷告:“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保护我们一家平安!诡异的情形不要再出现!”

他是用桴街话讲的,除了本地人,外地人听不明白。银儿和几几当然听不懂,也就不知道昨夜原来有事情发生。

几几很好奇:“爸爸你念什么呀?”

范空生回答她:“一些吉利的话,小孩子不要多问——走,爸爸带你去看映山红。”

说着,便匆匆结束祭拜,领着着银儿和几几往山脊上走。

他们从山脚上来的时候,因为两旁有峭壁挡住视线,又光顾着爬山看路,没留意山头的情况。这个时候到得山脊,视野开阔,才发现漫山遍野都开满了映山红,一簇簇,一丛丛,像是从天上落下的云彩,又像仙人在这里晾晒花花的被子。

范空生小时候家里盖的被子,就有映山红图案的。

他们走到一丛映山红前,范空生摘下一朵放进嘴里:“这里的映山红是可以吃的!”

几几也要效仿。却被银儿拦住:“不卫生,昨天的蜂蜜喝了都不舒服。”

范空生说:“是吗,我怎么不会——没事的,我们从小就这么吃。”

银儿说:“你从小吃当然没事了。”

范空生想了想:“你也许是水土不服吧,未必真是蜂蜜的缘故。”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用在人身上,就是水土不服,同人不同命。

“既来之,则安之,还得在家乡住些日子,只能吃到服,适者生存嘛。”范空生继续劝说道。

几几经不住诱惑和好奇,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吃了一朵:“真好吃!”

范空生欣慰地说:“这是我们家自留山上正宗纯天然食物!”

然后,又指着山坡上一片蕨丛说:“这山上最好吃的食品还是长在这下面的一种蘑菇,赛过我们在城里吃过的任何蘑菇。”

“那我们去看看!”几几激动得几乎要跑出去了。

范空生说:“别跑,现在没有,不是季节,要每年春节过后的三四月份才有,现在都快五月,早没了。”

几几顿时把失望都写在了脸上,样子简直像要哭出来。

范空生见状,忙安慰它:“虽然那种菇没了,但还有别的长在松树下的蘑菇,也挺美味的——我带你去找找。”

说着便拉着几几朝一些松树下过去。松树下通常不长草,一眼就看到有些呆头呆脑的家伙矮矮地杵着——正是要找的那种厚厚的蘑菇!

银儿问:“这蘑菇没毒吧?”

范空生挺挺胸:“放心,这些都是经桴街人民长期历史考验过的,绝对可食用。”

银儿才放心地说:“你这地方,野味还真多!”

范空生略显骄傲:“是啊,一年四季都有,灭了这个,起了那个,接连不断——这大地总不想闲着,时不时地要折腾出点什么……”

一家人在山上玩够了,又从山头重新扫描了一下三山怀抱中的桴河和桴街镇,便带着采集的蘑菇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