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刚过了桴河桥,居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同学曹根!
当时他正望着一大片农田出神。
桴河东岸的农田,一直是桴街镇最为肥沃的一类土田,灌溉便利,农肥资源丰富,加上水利工程优良,春夏不涝,秋冬不旱,一直是桴街人争取的重点和示范。只是后来,因为城镇化建设,田土被房屋吞噬一部分,已经缩小了不少。
如今田野里正开满了油菜花、迟禾花,以及各种不知名的野花和小草。它们好像桴街人一年丰收的前奏,正野蛮生长,唱响整个春天,似乎等待着农人们前去耕耘,演奏出丰收的高潮和喜悦的乐章!
一片艳阳之下,曹根像雕像一样,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已溶化于这片原野……
范空生冲他喊名字,曹根这才回过神来。见是范空生,便当即绽开一脸笑容:“——几时回来的?”
范空生笑着说:“昨天刚到——”
曹根又看看银儿和几几,便说:“这是嫂子和千金吧!”
范空生就向曹根相互介绍了一下。
几几很懂事地问候:“叔叔好!”
又寒暄一番,范空生问:“你在这干什么呢?”
曹根顿时变得认真起来,用手指了指坎下的农田,说:“我去年底承包了这片农田,还有一些山地,原准备弄几台机械开始搞春耕,种果树的,后来听附近农庄的人说,他们以前弄的几台机器一开始很好用,但现在却……”
说着朝范空生使使眼色。
范空生一时不明白,等反应过来便明白他的意思,只好含糊道:‘那是——”
范空生知道曹根指的是自从自动机器都升级为有智能的机器人后,智能机器人不再按人的指令行事,甚至反过来管理起人。他原以为智能升级只对城里响大,却不料对农村也带来了实在的影响……”
曹根接着说:“如果没有机械,这几百亩土地,靠人怎么弄得过来……”
范空生心想,老同学现在怎么还有心思去弄什么农庄?但嘴上却不好明说。
曹根却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继续说:“对于我们这些人,社会再变化,还能怎么样呢,混吃等死,也得找点活干……”
范空生觉得他说的似乎不无道理,更符合当今“主旋律”,当下便默认似的问:“那你准备种些什么呢?”
曹根开始来了精神:“水稻、大豆都行。当然为了图省事,不用杀虫施肥,种转基因最好。”
范空生问道:“转基因好吗?”
曹根一脸无所谓地说:“好不好,反正大家都种,以前人家种那么多都不怕,现在更不用担心吧?而且我现在不种转基因,更加顾不过来。”
范空生也只好顺着说:“是啊,没有机械的帮助,靠人得多高的成本。”
曹根说:“关键是到哪去找那么多人,现在还有几个会种地,几个愿意种地——人也是这样的,太有能力便不能甘心做农民……”
曹根有些感慨起来。但随即又好像发现了自己的口误,赶忙解释:“我不是说你。”
范空生知道他说的不是自己,他或许是想说这自动机械用得好好的,一旦升级成智能机器,反而不愿种地了。
然而这怎么好说。
范空生看一直站在路边说话也不好,便准备告辞:“我这几天都在家,欢迎来玩,过两天我也会上你家去。”
曹根说:“我这几天看见很多同学回来了,咱们正好聚聚——自从毕业就没在一起聚过了。”
范空生忙说:“好啊,我这次回来正想见见老同学……”
曹根急忙说:“这样,明天正好是墟,我们就明天中午在老电影院见面,那里现在是一间饭店。”
范空生:“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曹根:“一言为定。我负责联络其他同学!”
说完两人便行告别。
经过昨夜惊吓,当夜,范空生让银儿和几几先睡,自己准备“守夜”。
他将一把刀、一根木棍,还有未引燃的火把,一根多年前的猎枪,都放在顺手能抄上的地方。若是歹人,就用刀和木棍搏斗,若是妖就用火把、猎枪!
他下午回来后,在考虑晚上的防护措施时,甚至还想过去要不是去学人家画一道符,贴在大门,但又怕突然这么一做,会吓着银儿和几几,所以终于没有付出行动。
然而等了大半夜,远远超出昨夜怪物出现的时间,四周去毫无动静。
范空生便在这单调的等待中,耗尽了体力,疲倦地睡去。并不是他心大,而是睡眠来了,山都会塌。
竟然一夜平安无事。
第二天,范空生便带着银儿和几几去赶集。
赶集又叫赶墟。乡下不能像城里,天天开市。因为以前山村离街镇远,有的甚至几十里山路,去一次镇上不容易,来回得一天时间,加上当年物资也不丰富,没必要天天开市,因此便都选定一些固定日期,比如每旬的1,3,5;2,4,6之类,去到镇上交易。虽然现在基本上的乡村都已凋零,不再有居民,乡镇就是最小的单位,最远的居民也就离街镇5里以内,但是这个赶墟的习惯却仍然保留了下来,并作为乡下的一种仪式感,被乡民们依然看重着。再说,山村虽已无人居住,但仍有人过去种植农产品,定期运来。
今天刚好是4月29日,范空生便猜桴街镇如今的墟市应是3,6,9。
银几和几几都是城里人,没赶过集,甚至都没听过。几几便很是兴奋,便问范空生:“爸爸,赶集是什么东西?”
范空生向她介绍,赶集就是大家在选定好的固定日子里,把农产品、手工艺品等商挑到镇上进行交易。以前范空生有一段时间住在街镇上的时候,门口逢墟便有摆摊的,收市的时候或给他点钱,或给他点卖不完的货品,充当摊租。
“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吗?”
“是的。”
说完,范空生便向几几介绍当地的几种特色小吃,和一些手工艺品。
几几身未到,心已遥,眼睛里仿佛已看见了自己的心水之物。
到得镇上,范空生领着她们东看看西瞧瞧,逐个介绍特产。
在一个小吃摊前,范空生指着锅里翻滚的面皮一样的东西说:“这是我们当地最有名的‘清汤’,最大的特色不还不是好吃,而是你无论吃多少,都根本不会饱。”
银儿说:“还有吃不饱的食物?”
范空生说:“是的,我就从来没吃饱过。它也许巧妙地遵循了吃进去的能量等于进食时消耗的能量的道理。”
银儿说:“你们怎么想出这么好的减肥食品?”
范空生说:“我也奇怪呢,按理上几辈人饭都吃不饱,不可能让这种食物生存下来。”
银儿和几几跃跃欲试,又担心影响范空生聚会,便说:“你们同学聚会,这么多年难得见上一面,我们就不打扰你了——”
范空生说:“不正好一起见见……”
其实他也把握不住是带家眷去好还是不带好,更不知道别的同学带不带。昨天仓促之中也没问清楚曹根,现在再去问,目的性太明显,人家不带也会让你带来,这就不太好了。所以听银儿这么说,心里也有些犹豫。
银儿说:“不用了,我们也喜欢自己尝尝小吃,才不喜欢吃那正儿八经的大餐。”
范空生见拗不过她,便借坡下驴:“那,如果有必要我再联系你,你们在这镇上别走远了,完事后我再来找你们,你们有事也可以去老电影院那里找我——问一下人便知!”
说完一家人便分头行动。
范空生独自一人来到老电影院。
老电影院早就不放电影了。它最后一次放是什么时候,连范空生都没印象,又或者是上一辈的事。只是因为水泥墙上“电影院”三个大字一直保留着,因此这名称便叫到现在。
虽然放电影已成为传说,但老电影院的确成为了桴街人的传奇与心灵地标。以致当地人只要一提起这三个字,便似乎能找到某种共鸣;对远归的游子提起这三个字,则不知不觉间就似乎拉近了距离。否则,你便不能算是个真正的桴街人。这或许也是曹根昨天向范空生提“老电影院”的原因吧。
街上熙熙攘攘,要小心地见缝插针才能通过。只听身畔不停有人说“唉,人挤人”、“太多人了”、“挤死人——”之类……然而,言辞上的埋怨,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是啊,对乡镇居民来说,只有节日才能体会到人多的热闹,也只有人多,才能带来更多节日的喜庆!
范空生正一边与乡民同挤同乐着,一边像人海中的一条小船一样,朝老电影院的方向划行。
某个惊鸿一瞥的瞬间,他似乎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等他反应过来,再转过头想专门一瞥的时候,那人影却在人潮涌动中又没了踪迹。
他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又想不起来……
汹涌的人潮却立马将他的思维冲散,使他又着眼于身体的突破。以致当他好不容易到达老电影院门口时,早已将刚才的人影忘诸脑后。
曹根早就到了,身边还站着几个人。范空生觉得他们有一种依稀的面熟。根据今天此行目的,便知道是过去的老同学了。说实话,如果换个非特定的场合遇见,范空生还真不敢相认,只能当他们是陌生的路人。
虽然判断是同学,但回忆在脑海里突击了好一会儿,却仍然浮不出一个名字。他开始有点后悔来之前没提前做点功课。
只见一个胖胖的同学首先凑上前来,抓住范空生的手,找正手掌位置使劲握了握:“哎呀,空生,认不得了吧……”
通过这问候和手上的力道,范空生感受到了他与自己的亲密,但叫不出名字,却令他更窘:“……呃……”
“我是海生啊!”
“原来是李海生!”范空生听见这名字,便立马联想到名字的主人上学时,有一次上厕所尿尿,居然忘了拉拉链,尿了一身,便立即开心笑道:“你都膨胀变形了,不能怪我!哈——”
“哈,哈……”
在场的人都笑起来。
说起来,这李海生当年与自己关系最好,对自己也似乎也最是佩服。
这时又上来一个同学,大方道:“常写字还提笔忘字呢,何况大家如今都把楷书写成了草书,认不出也是正常——我是严方。”说着便侧过身体,指着其他几位同学:“这是你的本家范义明,卢俊飞,女同学廖莉丽,刘彤——现在想起来了吧。”
严方这样一介绍,范空生便依次一一都记了起来,甚至连与名字有关的细节也同时浮现在脑海,一时间,仿佛重新回到“恰同学少年”的年代。
范义明说:“虽然情有可原,但罚酒不可少,尤其是你连本家兄弟都不记得了……”
卢俊飞说:“对,先自罚三杯!”
范空生故作正色道:“怎么谈得上罚,喝咱们桴河的酒,怎么都是奖励!哈哈——”
……
大家相互取笑一番。曹根又想起什么似的,对大家说:“本来还有一些同学在家,但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来不了,大美女,咱们当年的校花杨自红也让我向大家问好。”
提到杨自红,大家却突然不再吭声,好像有什么事瞒着。
范空生觉得有些反常,便问曹根:“杨自红最近还好吧?”
曹根心快口直,说:‘能好到哪里去?经常被老公打……“
范空生心里一紧:“怎么回事?”
曹根压低声音说:“还不是有人说她在外面打工时做过小姐……”
范空生脱口而出:“胡说,她的事我知道——”
范空生本想解释一番,但又觉得涉及她的隐私,自己不便当众透露,便只好说:“她在G城打工我知道——不是做小姐,也没做见不得人的事!”
原来,校花杨自红初中毕业后便上了技校,技校毕业后在当地一家国营企业干了一年,发不出工资,便去千里之外的G城打工,通过一些同乡,七弯八拐地和范空生联系上了。
大约在十几年前,范空生还在报社上班的时候,有一天杨自红来找他,说她同在一个厂里工作的男朋友突然不见了。她只记得他以前说过一个大概家庭住址,在G城郊区某某村。她在G城举目无亲,一个人又不敢去找,所以想请范空生同去。
杨自红说的那个村的确很偏僻,而且当地民风剽悍,然而作为同乡同学,范空生当然义不容辞。
他们去打车,但所有的司机都以不熟那个地方为由拒载。虽然平台早有规定不得拒载,但规定归规定,当乘客的要求不合司机意时,他便宜会以各种理由开溜。没有发生交易,便不容易有举报的凭证,因此严禁拒载就成了一句空话。
无奈之下,两人最后只好公交倒摩的前去。坑坑洼洼的土路将摩的震得跟跳蛋似的,差点没把他们甩下来。一路风尘扑扑,才终于在半夜赶到了那个村庄。
范空生和杨自红挨家挨户询问,问到第四家时,杨自红就对着一个男人叫唤了一声。范空生一看情形就知道她找着那个人了。
但是!同那个男的一起的还有个少妇!还抱着个小孩!
四个人顿时就僵住了。
范空生一看情况不妙,立即先把杨自红拉到黑暗处,让她别冲动,然后自己走近对那个男人说,我是G城报社的,因为你给我们写过一封信,我们想找你当面单独交流一下,说完使使眼色。那男人对抱小孩的女人说,我过去一下,你先回去。
等那个女人一走,杨自红立即冲上去抱住那个男人痛哭,但是男人却不太敢动弹。范空生心里当下已明白大半。就对那个男人说,你如果本身已有家室,就跟她明白,不要把别人耽误了。
那个男人说,对不起,我骗你了,你走吧。杨自红当场那个伤心欲绝。
范空生担心动静闹大,把村子里面的男女老少招来,远郊荒村的,到时想脱身都难。赶紧拉了她就走:“还不明白吗?他有老婆的。”
搭来的摩托车早已走了。陌生狗叫声让整个村庄显得更加诡谲和空旷。
两个人摸着黑如锅底的无边夜色尽量往大路上走,一个多小时后才终于到了有灯光的大路。好不容易等到一辆夜游摩托,告求着让骑者送到最近的班车点。
凌晨四点两人才逃回生天似的回到市区。
范空生安顿好杨自红,劝她回去重新开始,外面打工什么人都有。从此以后,便与她少了联系,只听说她回乡嫁人了,却不知她后来竟如此遭遇。
范空生心想,她不过是被骗差点做了人家的小三而已,又不是她的错。而且,即使那些真正做小姐的,不也有改过从良的机会?何况女人的不幸,多半是男人造就的,又有何资格歧视她们……
然而这些话却不好说出口,眼下似乎也不是替她拨乱反正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