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想起月鳢说过的话。
“……现存的同类没有哪个关心你,甚至根本不在乎你这个人的存在。唯一与‘自己’这个词发生关系的,只有自己……”以及类似“倘若继续执迷不悟,最终独自面对无人问津的悬崖”之流的警告。
我是在滑向如他所说的境地么?
天气正式转凉后的第一个周三上午,我曾在IKA所就读的幼儿园外驻足良久,仔细观察了一阵进出学校的人们。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乃至负责检测孩子体温的医护、执勤的安保人员,统统换了个遍。我按照学校的规矩,在走进校门时用家里由IKA留下的接送卡刷门禁,连刷了五次都不能成功。
一旁的保安上前询问:“需要帮忙么?”
“呃……实不相瞒,我女儿曾在这里就读,眼下我想见一见学校的负责人。”
我无不尴尬地回答。
他拿满脸的质疑打量我。
“现在,您的女儿还在这里读书么?”
“不在……准确地说,我无法确定。”
如此一番实话说出口后,我立刻就后悔了。保安一边盯着我,一边掏出对讲机低声汇报了一阵。
“我劝您即刻离开吧,”他一脸戒备地冲我说:“派出所离这里不过百米远,趁事态还没严重,就此离开,再也别在这里出现……不要打任何孩子的主意。”
我涨得满脸火热,想争辩几句,回过头想想自己的话,只得识趣地往回走。
晚上,在WINEBOX,我把这件事说给鹤与鸠听,鹤大声笑了出来。
“相当抱歉,”止住笑后,鹤说:“但你说出那话,没人不会当你是‘怪叔叔’。”
鸠则一脸茫然。“我还真不曾想过你是个有家室的男人。”他朝我说。
我哑然。
“自从上次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你老婆。”鹤说。他指的,是妻特意在他店里留口信之事。
我点头。
“此后怎么办?去千岛湖么?”
“恐怕也只得如此了。”
“可有得到什么消息的把握么?”
我摇头。
“呣……”鹤长吟一声,摇了摇头:“那去了也不是什么好法子。”
“喂!”鸠朝我们喊:“你们在聊什么?不打算讲给我听么?”
鹤:“不是什么好事,也很难称得上什么坏事,说与你听,或是不说,都于事无补,反而会惹得易生君不自在,便不如不说……你呀,也就莫问了。”
说完之后,他用眼神询问我的意见。
我分别朝他们看了看,伸手去拍鸠敦厚的肩膀。坐在吧台边的高脚椅上,他比我们足足矮了一个头。
“我不会刻意说什么感谢的话,但鹤说得对。”
“嘿!”鸠仿佛对我们的态度十分不满,大声说道:“我也不会说什么漂亮的话,要是你真不愿说,我也不打算听——我可不是什么爱好八卦的人——可你得记住,如若我能帮上忙的,必须立刻和我说,否则事后我要知道了,随时都可能翻脸!”
此刻店里人并不多,伴随着Leonard Cohen哼唱起那首极富律动感的《The Future》,气氛陷入了某种短暂的奇怪状态。
我和鹤明白鸠的意气,鸠似乎也明白我确实不愿提及此事,所以在我主动向鹤提问理发店名字时,他刻意扬声附和。
“我说,鹤老板的发廊为何叫NINEBOX?有何深意么?”
“对!”鸠说:“我也一直想问来着!酒吧叫WINEBOX酒盒子,尚情有可原,理发店为何叫NINEBOX呢?”
鹤双颊被清酒激起了稍许红晕,瞄了一眼鸠,嘿嘿一笑。
“哪有什么深意,字母W和N仅相差一字,中文里‘酒’和‘九’又恰好同音,不正是难得的巧合么?想到这些,还有什么理由不叫这名字呢?”
鸠思索了一番,仰脖喝完自己盒子里的酒。
“酒盒子,九盒子……呣,真可惜!我还以为背后有什么特殊的故事呢。”
他从墙上的挂钩取下自己的外套穿上。
“馆里还有事,就此别过了。”
鸠走之后,店里突然变得冷清下来,除去我和鹤本人,总共只剩下四个男人。
“难得的清闲。”我说。
鹤应了一声,抬手看了表。
“不尽然,深夜还有一波客人。今天周三,某个电商公司的职员这天总要加班,期间要来放松片刻。”
话音刚落,门铃响了起来,三个身穿橙色工作制服的年轻男子有说有笑地推门而进,在对面吧台边入座。鹤直起身子,环顾四周。
“抱歉,”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加西亚离开了,兴许去了卫生间。”
“加西亚?”
“女服务员……你且自便,我去招待下。”
我点头,自顾品面前盒里的甜酒。这是一款刻意在甜味方面加强了的酒,鹤老板在里面添加了绿色的薄荷糖浆,闻起来偏向于儿时便利店常见的老冰棍,但入口后味道可重了许多,除了稍稍有些发腻的甜味,还能落个满嘴清凉。我不知道鹤老板是否读过Agatha Christie的小说,但那个留着小胡子的胖子侦探,Hercule Poirot,中意的似乎正是这款酒。
门铃突然又响了起来。一个穿灰色修身西服、梳背头的男子挤了进来。他四下张望,看到我后目光停留片刻,而后走向南面的卡座区,找了个隐蔽的角落入座。
后门的布帘撩起,穿制服的漂亮女服务员加西亚走了进来,看到鹤老板亲自在招待吧台的客人,识趣地端起菜单和点菜本去招待卡座区。
待到加西亚将酒菜端上那人的桌,我提着自己的薄荷甜酒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好巧!”我朝他举盒子,示意碰杯。
他再次左顾右盼,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你可真把我好找的!”
他压低声音对我说。
“找我?”
他低头收拾桌子上的酒菜,花了几秒钟时间确认酒正装在盒子里。
“正是找你,”他撕开酒盒子,倒在清酒杯内。“手机关着机,连着两天怎么打也没用……我的天,怎么还有你这般潇洒的人?”
说完,他端起杯子,仰脖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