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我似乎坐在车子里,前挡风玻璃被什么白色的东西牢牢地封上了。四周黑黢黢的,唯独我一个人坐在驾驶舱里。
似乎是冬天吧,不然除了厚厚的积雪,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能将前挡风玻璃如此密封地封上了。且如此想着,浑身周遭冷不丁地袭来一记寒冷。
我伸手去扭雨刮器,根本行不通,雨刮器被积雪卡得死死的,也喷不出水。我打开除雾空调,将暖风开到最大。车窗一点点地亮了起来,黑压压的积雪一点点地消融。
在等待雪融化的时间里,妻的声音突然从什么地方响了起来。
“人是很容易空虚的,是吗?”
“我想是的吧。”
“人若空虚到极点,会是怎样的呢?”
“恐怕就不得不面临死亡了吧。”
我回答道。尽管我清楚自己并没有开口。
“空虚,真是件可怕的事情呢。”
“呣,所以我们拼命地挣扎,赚钱养家,以便让自己没时间空虚。”
“恋爱,也是如此吗?”
我看着眼前车窗上的积雪在暖风的作用下缓缓化作流水,仔细想了想。
“恋爱,多少应该不是吧。”
“为何?”
“没爱的时候会感到空虚,有了爱,便失去了空虚的理由,从这个角度看,爱和空虚是势不两立的一对呢。”
“什么意思呢?”
“爱和空虚,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不论是谁,两者当中只能拥有其一,并不存在恋爱且空虚着,或是空虚且恋爱着的状况。人活着,不是忙着爱人或爱什么事,便是忙着躲避空虚,爱和空虚两者,都是人一生当中的主角。若要较真,我猜它们就像上帝与死神的那般关系吧。”
妻一时间沉默不语。
前方的积雪突然被抹开了一块空白,金黄色的阳光从空白处射了进来,妻用戴着手套的手拭去了空白四周的余雪,探出脑袋朝我莞尔一笑。阳光洒在她脸上,令她仿佛站在某处极高的位置。
我朝她伸出手,宛如窒息边缘尽力去抓取空气一般。
一股子巨大的气力将我提了起来。醒过来时,才意识到自己还坐在跑道边的木椅上。
周遭围了三四个人,嗡嗡地议论着什么。我缓了缓神,看到他们每个人身后都背着渔具包,其中一人的脚边摆着一只盛满白鲢的水桶。
“喂!”
左边响起洪亮的男声。一个穿蓝色钓鱼专用防晒服的中年男子在问我,他的手尚且还抓着我的左手。
“大清早的,钓完鱼看到你躺在地上来着……发生了什么?”
我摇摇头。
“没什么……兴许酒喝多了,断片了。”
他提鼻嗅了嗅,点点头。
“可真稀奇,穿着跑鞋和短袖,通宵在野外喝大酒。”
其他人也跟着点头称是。
“放你自个儿待着,能行?还是给你叫个救护车?”
我抬起胳膊,摆摆手。
“大可不必!”
他们似乎对此结果相当满意,各自拎起渔具和水桶,有说有笑地离开了。穿防晒服的男子临走前朝我说:“喂!我说,少喝点酒,有钱有闲,莫不如去钓鱼呢!”
我静静地看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自顾讪笑了几声。
接下来的几周里,我独自待在家里,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何以与世隔绝呢?我分明每隔两天去鹤老板喝酒盒子,喝高了也和他聊着漫无边际的事体;每天在鸠处变着花样地锻炼,不是游泳就是跑步机,鸠甚至还免费当起了我的私人教练。我分明还三天两头地从市场往家里冰箱里运输不同的瓜果蔬菜,去麦德隆超市采购些必要的酒类。收入方面,鹤老板和重吾始终如一地朝我卡里打着同样数量的资金,我得以保证自己的生活顺利延续……何以与世隔绝呢?莫不如说,与世隔绝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感受罢。
莫不如说,这世上恰无最在意的东西,才产生了“隔绝”的感受罢。
手机前几天尚且接到了来自单位的电话,都是关于如何交接工作之事,其中包含了蜂的两通,除了嘘寒问暖几句,倒也没什么额外的话要说。此后消停了一阵子,再度响起来的就都是推销的号码,什么买卖房子、代开发票、投资理财之类的。接连两天没充电也就关了机,我索性都没去充它。但凡关于物业、水电、燃气、社保、电信之类的消费,我提前都通过软件与对应的银行关联,自动地从鹤老板与重吾向之汇款的卡里扣除。待操作完毕,突然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有种莫名的疏离感。
倒不是说没什么人在乎我,只是安排妥当一切之后,连那些原本坚持每个月打电话给我,动辄文质彬彬地称呼我为“先生”的来自物业、电信等公司的话务女士们的声音也消失了。没有了这种电话,也不会上门按门铃,与我有关的人们暂时自得其所。对他们来说,我这个“听话的客户”安然无恙,毫无安排关注的必要。
我从小到大不爱给别的任何人造成麻烦,时至今日,我似乎完全实现了不对任何人造成麻烦。以至于我想对那么多年每个月坚持给我电话的那些话务女士们说:喂!女士们,看看,我尚且活着,可活出了完全无需你再来操心的程度哦!
这便是我刚刚说的“与世隔绝”之状态。
回过头来考虑,如此安排得当,是否就算我死了,对这个世界来说也是妥当到不出任何岔子的事情呢?或者说,当话务女士们背后的公司领导们一看我银行内的流水还在继续,是否会说:“搞什么嘛,这个男人活得相当滋润、相当健康嘛,你看进出账都照常呢!”
如此之事当真发生亦未可知罢。毕竟从账面看,我还在行使消费的行为呢,即便无需见面,也推断得出我还像个在屏幕上跳跃的“1、2”字符般地活着,如此情形足矣。
想到这些,还真觉得有些可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