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这场父女间的谈话对凤仪影响深远,她开始拼命绘画,画所有能看见的:叫卖的小贬、狭窄的里弄、路上奔跑的人力车夫、穿着西式洋装进出洋行的中国人……但个人全新的一页实在不算什么,这一年民国了,中国的最高首领不是皇帝,而是袁世凯大总统,诸多上海第一在这一年产生:第一家华商电车公司,第一家啤酒厂,第一家电池厂,第一家游乐场,第一台国产中文打字机,第一所私立大学……连空气里都胀满了百废待兴的味道。

小教堂仍是她的最爱,那儿光线斑驳,富于变化,那些彩色窗玻璃,一直停留在她的视线之内,每当她欣赏这些渐变的,相同或不同的色彩时,她就会听见那个声音:“琉璃就是玻璃。”

“琉璃就是玻璃。”她喃喃自语,悄悄重复这句话,这个十二岁的少女,还不明白男女之间的爱恋,但是一种朦胧好感在无意之间,拔动了她的心弦。她无法忘记那个约定,时常一个人去逛城隍庙、湖心亭。她希望有一天,突然之间就遇见了那个少年,他笑嘻嘻地站着,对她说:“琉璃就是玻璃。”她就一古脑儿地告诉他:为什么失约,为什么自己会难过,她想请他帮忙想想,雅贞姑姑为什么要死呢,她想告诉他自己在那一周,失去了比亲人还亲的亲人,可是每一次,她都是失望而归。

邵元任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工作上。凤仪起床时,他已经去公司了,凤仪睡下时,他还没有回来。方谦希望在民国后和女儿团聚的梦想,也因为时局变化没有实现。袁世凯当政之后,民国有名无实,众多革命党人遭到暗杀或追捕,方谦不得不逃回到广州,继续他的革命。幸而绘画使得凤仪不孤独,或者说,使她更加孤独,到了夏天,她考入了威德女中,在学校里,她交了两个好朋友:杨杏礼和金美莲。

杏礼比她大两岁,高个浓眉,长得极为漂亮。她的爷爷是个老派的洋买办[23]。美莲的父亲是个珠宝商,她与凤仪同岁,有一张可爱的圆脸,和一双细长柔美的单眼皮。秋天的时候,凤仪跟着威廉神父去窦伯烈(德国人,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化验师)的府上做客,结识了窦伯烈的学生方液仙[24]。这是她第一个异性好友,这位生于上海、长于上海的小伙子,刚满十九岁,却已经在一片创业热潮中,创建了自己的化工社,这也是上海第一家化学工业社。

凤仪很重视她的朋友,除了绘画与身世,她是什么都要拿去与朋友分享的。自从认识了方液仙,她便约杏礼和美莲去化工社玩耍,方液仙对这三位漂亮的小妹妹总是彬彬有礼、和蔼可亲,偶尔周末有空,还会请她们喝点咖啡、吃点好吃的点心。他正在研制出雪花膏,经常把试用品送给她们。凤仪还不会用化妆品,美莲与杏礼都比较喜欢,其中以杏礼最为精通,她认为液仙研制的雪花膏是一级棒,不比她爷爷托人从法国带回来的差,可是这个一级棒的产品并不能解决它的销路,化工社的生意非常惨淡,幸而液仙天性乐观,又十分热爱化工行业,这才勉强维持着。凤仪对此很想不通,这天晚上,她特意等到很晚,询问邵元任:“爸爸,为什么好的东西却卖不出去呢?”

邵元任一愣。他很久没有女儿谈心了,却没想到她一开口却是生意上的问题。他微微一笑:“什么好东西?”

“化工社的雪花膏可好了,可就是销不出去。”

“哦,”邵元任道:“是你的朋友方液仙吗?”

凤仪点点头。邵元任打量了凤仪一眼,有些日子没有仔细看看她,她好像又长高了。看来,他必要有女儿深入地谈一谈“生意”了。自雅贞过世之后,他对凤仪的教育有了转变。一个女孩能否找到好夫婿显然不是人生重点,将一个人的命运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是一种虚妄。她是否坚强,能否承受打击,有本领独自生存,这才是最重要的。不管是父亲还是丈夫,都不可能时时刻刻保护她,再说丈夫有时也靠不住,不要说其他人,自己不也是伤害了雅贞,还让她付出了生命。邵元任在沙发上坐下来,语重心长地道:“自从上海开埠以来,很多洋人都来这儿做生意,他们人生地不熟,语言也不通,他们怎么做的?”

“雇用买办呀,”凤仪笑道:“像杏礼的爷爷,就是帮洋人做事的,可液仙是中国人。”

邵元任启发道:“你再想一想。”

凤仪想了想,茫然道:“我想不出来了。”

“你知道在中国做生意,最紧要的是什么?”

“人?”

邵元任摇摇头。

“银子?”

邵元任又摇了摇头。

“哎呀,”凤仪道:“爸爸,你就告诉我嘛。”

“有钱、有人不一定能做好生意,”邵元任道:“洋人为什么要用买办,因为通语言不代表能通文化,通文化不代表能通人情,通人情不代表能通世故,通世故不代表能通权谋,就算这些都通了,也不代表能关系。所以人和最难把握,而在中国做生意,没有人和,万事不成,”他看着凤仪:“现在的上海,哪些势力比较大?”

凤仪目瞪口呆,她还是第一次听父亲这样说话,结结巴巴地道:“嗯,洋人、商会、帮会……嗯……好多种吧。”

“方液仙和谁的关系好?”

“他?他都不错呀,”凤仪说:“他的老师是洋人,叔叔好像是商会的,帮会,我就不知道了。”

“他利用了洋人的关系?还是利用了商会的关系?人和不仅要处理好各种关系,还能根据自己的需要加以利用。二者缺一不可。”

凤仪似懂非懂,觉得人生非常复杂。比起她掌握的色彩与线条,也复杂太多了。她不想多想这些问题,但是她很急于把爸爸见解告诉方液仙。第二天放学,她来到化工社,将邵元任的话源源本本地说了一往遍。方液仙大为意外,一方面很感动这个小姑娘真诚的为自己好,另一方面,他觉得“人和”这样的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实在有那么点不伦不类。方液仙自从跟着窦伯烈学习化学之后,就萌生了要开创中国化工事业的念头。他认为中国化工之所以发展缓慢,关键是技术的学习与革命,所以他的化工社,从一开始就极为重视产品的研究和开发,而对这些所谓的“关系”,他一向是不屑的。方液仙不忍冷了凤仪的意,一面感谢她的建议,一面表示自己会注意“中国式人和”的,二人聊着聊着,凤仪忽然发现方液仙的桌上有一只杏黄色的碗,她觉得非常眼熟,不禁走过去,拿了起。这只碗和当年在湖心亭见到的琉璃碗虽不一样,却也晶莹剔透,惹人喜爱。她把碗举起来,欣喜地看着光从碗的另一面折射过来,喃喃道:“真像!”

“像什么?”方液仙见痴痴地看着一只碗,不禁笑了起来。

“像我以前见过这只碗,”凤仪笑道:“这是玻璃做的吗?”

“是,”方液仙道:“是我一个师弟做的。”

“师弟?!”凤仪好奇地道:“他是谁呀?在哪儿?”

“他叫袁子欣,早就出国留学了,”方液仙道:“这是他走之前做的。”

“哦。”凤仪失望地撇了撇嘴。方液仙呵呵一笑道:“你这么喜欢,送给你吧,我这个师弟手很巧的,等他学成归国,我让他再做一个。”

“是吗?”凤仪开心地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什么时候回来我还真不知道,等他回来我介绍给你认识。”

“好啊,”凤仪乐道:“那谢谢方先生。”

方液仙扯过两张新闻纸,把碗包好,递在她。凤仪得了这碗,欢喜得像什么的,也不想和液仙聊天了,急忙忙地告辞了,捧着碗回到了家。从此,这只玻璃碗便放在了她的书桌上。她每天回到房间,都要抚摸它、看它,对着它说话。有开心的事情也说一番,有不开心的事情也说一番。有一次阿金好心,把碗收了起来,她一时找不见,大发了一次脾气,把阿金吓了一跳,以后再也不敢碰它了。凤仪偶尔还是会在周末去湖心亭小坐,喝喝茶,听茶客们东南西北的聊天。这渐渐的变成了她一种休息的方式。她羡慕别的孩子有父母在身边,常常想念外公汪静生、雅贞姑姑,更想念已经很久没有消息的父亲方谦。南方正乱。但是她相信有哥哥保护,父亲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她暗自伤感,可她每次自怜的时候又觉得对不起养父邵元任,更对不起为了中国所有孩子在努力的父亲访谦。她一天一天地长大,就像一条深深的小溪,表面上只是平静地流淌,心底却是暗流激荡。

幸而有绘画可以让她忘却烦恼,每当她叹着气,无法排遣内心情绪的时候,她就回到画架旁,开始不停地绘画。那是她可以掌控的世界,是她熟悉得几乎可以不动脑子就知道对错、是非、以及微妙之义的地方。她对绘画越来越自信,越来越觉得得心应手,而另一方面,她就越来越为自己面对现实世界时的无能感到苦恼、感到自卑。但是她能怎么办呢?她只有这样,一天接一天的画下去。邵元任虽然也想和她多谈谈心,怎奈工作繁忙,偶尔父女二人坐下来,又觉得找不到什么特别的话题,谈来谈去,还是学习怎么样,画画怎么样。邵元任觉得她喜爱画画是件好事,如果将来能成为一位画家,也是不错的选择,就算不能成名成家,也是一门手艺。所谓家有万亩良田,不如薄技在身,所以对此十分鼓励,希望她能在这绘画有所作为。

1913年注定是民国的多事之年。这一年的春天,宋教仁在上海遇刺身亡,夏天爆发了二次革命,秋天袁世凯下令解散国民党,民国形势急转之下。由于上海的特殊性,袁世凯的势力无法进入租界捉拿革命党人,为了打开租界的方便之门,袁世凯政府允许上海法租界向外扩大了近一千亩的面积,由此换取进入租界的权利。如此一来,上海的形势也分外严峻起来。方谦为了保护女儿,切断了与凤仪的一切联系,连邵元任也联络不到他。凤仪至此,完全失去了父亲与哥哥的消息。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两年。1915年1月,日本提出了令中国人震惊的二十一条,猛然间,全国上下掀起了反日活动的高潮。凤仪所有的同学都参与到了这样的活动中,美莲更是当中的积极分子,凤仪却似乎沉静在绘画世界里,对此不闻不问。美莲指责她是象牙塔里的人,只关心自己不关心国家与民族,而杏礼觉得女人议政是十分荒唐的事情,女人就应该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找个好男人嫁了,一辈子过得舒舒服服的。她对凤仪的行为也看不惯,嘲笑她除了画画什么都不懂,打扮的像个穷学生。三个人的友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凤仪感到十分痛苦,她一方面痛恨日本的侵略,一方面却觉得是革命夺去了自己的父亲,夺去了自己的哥哥,让她生下来就没有一个完整的家,不知道一家人亲亲热热的团圆是什么感受。从道理上说,她支持革命,从情感上说,她不仅不能接受,甚至有些厌恶。但是她不能把这种复杂的情感向杏礼和美莲倾诉,她们只知道,她的父亲一直在国外游学,所以把她寄养在邵府。她唯有躲在绘画世界里,让自己忘记现实的烦恼。

这天,全校举行反日货大会,美莲在没有打招呼的情况下,把杏礼和凤仪的日本文具扔掉进了垃圾堆。为此,杏礼和美莲大吵了一架,杏礼指责美莲反日就反日,凭什么不打声招呼就扔自己的东西?美莲则痛斥杏礼只知道爱美,不爱国家与民族。凤仪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杏礼和美莲吵到最后,双双把她拉下了水,她们嘲讽她是“象牙塔里的艺术家”。

三个人全部恼了,放学后各走各的,谁也没有理谁。凤仪背着包,无聊地在街上闲逛,因为邵府和金家靠得很近,金家专门有一辆接送美莲姐弟们上下学,她就经常搭金家的车与美莲同进同出,渐渐的,邵府汽车就不怎么接送她了。今天美莲负气走了,杏礼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百无聊赖,既没有地方可去但也不想回家。回到家还是她一个人,去年阿金和小卫结婚了,两人仍住在邵府。凤仪有时觉得,邵府更像是他们两个人的家,不是自己的,更不是爸爸的。她漫无目的坐上一辆人力车,半晌才想起去哪儿,一个至少称得上有“亲人”的地方,她打起精神道:“八仙桥凤凰阁。”

人力车夫打量了她一眼,迈开脚板跑了起来。凤凰阁开业已经四年了,她还没有去过,李威叔叔自从当了茶馆老板就不开车了,每个星期回邵府一次。她曾经提出去茶馆玩耍,但是爸爸不同意,李威叔叔也暗示她,那不是好小囡去的地方。

只去一次又有什么打紧呢,她想着,再说要真是不太好的地方,怎么还能在闹市中做生意。她来到门口,下了车,感到这里热闹非凡,街上的招牌旗帜迎风招展,形形色色的人在旗帜下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她走到茶馆门口,见这是一座三层高的大楼,从外面看,就觉得十分气派,门头上挂上描金的四个大字:凤凰阁。

凤仪正要往里进,突然从里面走出几个短打模样的男人。他们看见了凤仪,就像恶狼看见了一块嫩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似乎用眼神就剥光了她的衣服。凤仪又惊又怒,霎时愣住了,她一下子明白了李威和爸爸为什么不让她来。她转身就要走,被一个小伙计喊住了,他轻佻地道:“姐儿,你找谁?”

凤仪的脸顿时沉下来,她慢慢转过身,盯住他:“我找李威。”

伙计微微一愣:“你是?”

“我是邵凤仪!”

“邵?哎呀,原来是邵家大小姐呀,”伙计立即满脸堆笑:“您等着,我这就去请老板。”他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大小姐,您这样站在门口可不成,跟我到楼上等吧。”

他领着她悄悄来到二楼的一间雅室,又给她泡了杯茶,这才退了出去。凤仪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地方,这儿的布置很淡雅,只有一张书桌和一张烟塌,没过多久,李威猛地推门而入,他一进门就仔细地打量着她,确定她没有受伤也不像被人威胁过的模样,这才放松了一点,坐下来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凤仪点点头。李威笑道:“放了学干嘛不回家,上我这儿来了?”

“我和同学吵架了。”

“吵架?”李威长出一口气,这彻底放下心,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刚才听伙计说邵家大小姐来了,差点没把他吓死,他以为凤仪被人欺负了送到了这里,万万没想到她自己跑来的。他活动活动了脖子:“他们欺负你了?”

“没有,没欺负,我就是不太高兴。”

“那为什么不回家呢?”

“回家还不是我一个人,”凤仪叹了口气:“我不想一个人呆着。”

李威没有吱声。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凤仪的处境了,偌大的邵府每天都是她一个人呆着。邵元任早出晚归,阿金小卫毕竟是下人,能老老实实地做活就不错了,现在她的亲生父亲也下落不明,这孩子,说她命好也真好,说她命不济也真是不济。李威想了想,吩咐伙计送来一套工作服:“你穿上,我带你到处走走。”

凤仪愣了:“行吗?”

“当然行,”李威笑道:“不过你要答应我两件事情。”

“好啊,我答应。”

“第一,你不许告诉邵先生,他知道了会生气的;第二,这里和学校不一样,你就当看西洋景,随意散散心,回家已经就都忘记了,明白吗?”

“明白。”

“你换衣服吧,”李威道:“我在外面等你。”他转身走了出去。凤仪连忙把那件短衫套在自己的身上,又把那条长裤穿在外面,裤子偏长,她努力提上去用裤带扎紧。穿载完毕后她走出门,李威一见她就乐了,恰好一个小伙计端着盘子经过,李威伸手将他的帽子摘下来,戴到凤仪的头上。凤仪朝李威做了个鬼脸,两个人都笑起来,李威道:“走,咱们先上三楼。”

两个人先上到三楼,这里有上千位客人,有的喝茶有的吃饭,还有的躺在烟塌上吞云吐雾。见仪每个桌边都坐着一个或几个女人,开始她还以为是女客,走了大半圈之后她忽然明白过来,顿时红了脸。

她低着头,跟着李威往楼下走,一个极为娇娆的女人和一个龟奴走上来。李威示意他们停下,打量着女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将头低下去,似乎不好意思,又似乎很高傲。龟奴识得李威,忙笑嘻嘻地答道:“这是我们书寓新进的先生,叫如玉。”

如玉!凤仪惊呆了,盯着楼梯上方女人的脸。她袅袅婷婷地站着,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拈着一条绣帕,略略挡在脸前,一双乌黑的眸子斜斜地向下勾着李威。李威示意他们离开,她朝李威嫣然一笑,转身上了楼。凤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是像小时候那样,这么漂亮可爱,一双眼睛黑得发亮。凤仪想起她美丽外表之下的狠毒,不禁打了个冷颤,不自觉地朝李威身边靠了靠。李威看了她一眼,等如玉走远后问:“你认得她?”

“她是小时候拐我的童拐。”

李威眉头一皱,他记得这件事:“她没认出你?”

“我不晓得。”

李威没有再说话,带着她来到二楼。这里最初的设计是弹子房,后因为生意不好,改成了回力球场。这是一种变相的赌博,分为单打和双打,球员背上编有号码,供赌客选择。赌客购票与茶馆赌输赢,票分为“独赢”、“双独赢”、“座位”、“联号”数种。李威低下头,靠近凤仪的耳朵,详细解释各张票的含义。“独赢”指某一球员得五分;“双独赢”指两场球赛某一球员均得第一名;“座位”是赌第一、第二名队员;“联号”则是赌每场的第一、第二员……凤仪忍不住央求说:“李威叔叔,给我也买一张票吧。”

“买票?”李威吃惊地看了她一眼:“不了,邵先生晓得了会不开心的。”

凤仪只得作罢。李威见天色不早,便派了一辆车,又吩咐两个得力手下,悄悄地将她送回了邵府。这天晚上,凤仪失眠了。凤凰阁这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突然打开了社会的另一扇门,它超出了她现在的理解范畴,觉得既新鲜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她觉得杏礼和美莲的争执在现实面前实在不值一提。就在这座城市,就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有人抽大烟、赌博、嫖娼,而从凤凰阁来看,他们绝对是大多数……这就是象牙塔外的世界吗?父亲奋斗一世要实现的目标,就是要改造这样的一个世界吗?

她久久不能平静,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她有了了解绘画之外的世界的欲望。学校的教室、从学校到邵府的沿途风景不能再吸引她的目光,甚至连画架与画笔也不能。每天放学后,她在租界、南市、闸北各处流连,幸而没人制约她的时间,而交通费用也是不缺的。

再有一年,她就要中学毕业了。毕业是关键时期,杏礼和名门子弟顾家安订了婚,婚期就在明年。她整天忙着置办嫁妆,顾不上其他。美莲则加入了学生会,成为各种活动的骨干力量。而凤仪不是绘画就是在街上流连,找不到自己的方向。这天,她又独自背着书包离开教室,却被美莲叫住了:“你去哪儿?为什么放学也不叫我同路?”

“我四处逛逛。”凤仪无精打彩。

“去哪儿?”

“四马路[25]。”

“四马路?!”美莲睁大了眼睛:“去哪儿干什么?”

“就是去看看嘛。”

美莲转了转眼珠:“你不要骗人了,你要去我们一起去。”

凤仪没有吱声,两个人坐上金家的小汽车,来到四马路。四马路是一条吃喝玩乐俱全的马路,沿街的小楼密密地连成一排,楼上各色书场、茶室、烟馆、妓院的招牌旗帜等连成了一片,在街道上方迎风招展。凤仪与美莲下了车,美莲跟着她逛了半天,见她一家店铺也不进,就是这样懒洋洋地在街上游荡着,不禁道:“你在找什么?”

“不找什么。”

“那你走来走去东张西望看什么?”

“随便看看。”

“总要看个什么吧?”

“喏,”凤仪指了指不远处,美莲顺着望去,见一个年轻的女学生正和一个男人站在街角嘀嘀咕咕地说话。过了一会儿,女学生亲热地挽着男人的膀子,双双上了一辆马车。

美莲不明所以:“他们认识?他是她男朋友?”

“她不是女学生。”凤仪道。

“那是什么?”美莲不解地问。凤仪没有说话,微皱着眉头,美莲一下子领悟了:“她不会……”她尖叫起来,打量了一眼凤仪和自己,她们也穿着女学生的衣服:“我们会不会也被人误会……”

“不会,”凤仪拉住她:“你小声一点。”

“我要回家!”美莲恶心地道。凤仪跟着她匆匆往回走,行不多远,她发觉有人在跟踪她们。她们快他也快,她们慢他也慢。这时美莲也察觉到了,她有些慌乱,紧紧地握着凤仪的手。两个女孩子挨在一起,几乎要小跑起来。凤仪瞄见拐角处站着一个印度警察,等她们路到警察身边时,她猛地停下来,转过身大吼道:“你跟着我们干什么?!”

美莲被凤仪拖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等她站稳身体,抬起头,却见暖暖的夕阳光中,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男子,他穿着灰色的西服,里面衬着雪白的衬衫,脚下是一双雪白的皮鞋,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不美的地方。他温柔柔地看着她们,温柔柔地微笑着。美莲感觉像有一盆雪水浇下来,一腔怒火顿时烟消云散,又有一盆炭火在后背烤着,不自觉地羞涩地笑了起来。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又猛又烈,像要跳出来了。男人递过来一样物品:“你们丢了东西。”

凤仪迅速接过,又还给了他:“我们没有这样的东西。”

男人的脸红了,面颊上浮起淡淡的红晕:“是我弄错了,不好意思,惊扰了两位小姐。”

“谢谢你。”凤仪拉住美莲,转身便走,美莲依依不舍地跟着凤仪,回过头看了一眼,那个男子恰好也在看她,两个人眼波流转,顿时纠在了一处,美莲觉得自己双腿发软,几乎要失去力气了,这时,那个男子追了上来:“两位小姐,我车子就在附近,要不要送送你们?”

“不!”“好啊!”凤仪与美莲同时叫了出来,凤仪恼怒地看了美莲一眼,美莲也不高兴地翻了她一眼。两个人站定下来。男人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取出两张名片,恭恭敬敬地递给她们:“我叫纪今明,是圣约翰大学的老师,两位小姐不用担心,我不是坏人。”

凤仪接过来仔细地看了一眼,片子上有姓名和电话。美莲心中更崇拜了,想不到他这么年轻,就是大学老师了。纪今明道:“不知两位小姐在哪里读书?”

“我们是威德女中的学生,我叫金美莲,她叫邵凤仪。”美莲连忙回答,凤仪来不急阻止,只得轻轻碰了她一下。

“这是所好学校呀,”纪今明微微一笑:“你姓金,金伯达先生你认识吗?”

“那是家父。”美莲有些诧异:“你……”

“他为了救助北方灾民,一次性捐了两万块的衣服棉被,很多新闻纸都有报导,我对他是很敬仰的。”

美莲心中又自豪又羞怯,低着头微笑着,不知该说什么。凤仪又碰碰她:“我们回家吧。”

“纪先生再见。”美莲见她一再催促,也不好和纪今明再聊下去,只得依依不舍地告别。

“再见,”纪今明温存地道:“你们以后最好不要单独来这里,如果你们想逛街,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我陪你们去逛。”

美莲点头称好,纪今明又望了她一眼,转身走了。美莲见他清秀的背景渐行渐远,不禁悲伤起来,她想都是凤仪从中阻挠,不然这人现在还和她们在一起。她恨恨地道:“你为什么不让纪先生送我们?”

“他有点奇怪,”凤仪道:“现在世道这么乱,我们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美莲拿出名片:“他是圣约翰大学的老师,他会是坏人?”

凤仪不高兴了:“一张名片能说明什么,你要想印,你也可以印。”

“这上面有电话。”

“电话也可以是假的呀。”

“你!”美莲气极,恨声道:“你这个人,平日里嘛就晓得画画,什么都不想问,今天倒好,人家纪先生好心好意地和你说几句话,想送我们回家,就成了坏人了?!”

凤仪惊讶地道:“你为什么生气,不就是一个刚认识的人嘛,再说你又没有和他深交过,他是不是纪今明,是不是在圣约翰教书,也不一定呢。”

美莲连连冷笑:“我只当你是个象牙塔里的小画家,原来不过是个小人,喜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小人!”

“金美莲,”凤仪顿时恼了:“我也是为你好,你好端端地为什么这样说我?”

“我说你怎么了!”美莲又难过又生气又觉得说不出的伤心,猛一跺脚,转身便走。凤仪大怒,调头便朝另一个方向走了。美莲走了几步,觉得自己有点过了,回头见凤仪不仅没有跟上,反而走得远了。她张口想叫,又觉得叫不出口,环顾四周,触目纷乱繁华,更衬得她分外孤独。美莲闷闷地不乐地上了汽车,想着纪今明风度翩翩的模样,感到又寂寞又酸楚,险些落下泪来。

从那天开始,凤仪又恢复了独来独往。她找杏礼要了几张照片,说想画幅西洋画送给她当新婚礼物。杏礼很高兴,拿了叠相片让她挑,她选了杏礼一张身穿校服,梳着长辫的照片。两个月后,油画完成了,画中的杏礼既有学生的清纯,又充满女人的妩媚。威廉神父觉得她的画艺越加精进了,劝她毕业后去欧洲留学,凤仪很犹豫,神父以为她年纪太小,不舍离家,便游说她报考上海美术学院,凤仪仍然很踌躇。她是喜欢绘画,却从来没有想过她为什么要画画。她是真的喜欢吗?还是太过孤独了?

未来到底要做什么?凤仪困惑了。她想当老师不错,当个医生也不错,当画家也没什么不好……十六岁正青春年纪,她有大段的时间去选择,或者去迷茫。如果不是美莲,她也许真的会走另外一条路,成为一个老师、一个医生,亦或去欧洲留学,成为一个画家。

这天是周日,她像往常一样,去画室画画,傍晚时分才回家到。一进家门,便看见了邵元任,美莲的父亲金伯达也坐在客厅里,旁边还有两个警察。“金叔叔,”凤仪有点惊讶,因为金伯达生意繁忙,每次去金家都难得见到:“您怎么来了?”

“美莲去哪儿了?”金伯达有点激动,站了起来。

“美莲,”凤仪更吃惊了:“她不在家吗?”

“金小姐失踪了,”一个警察道:“金家的保险箱也被人打开了,里面所有的现金和首饰都不见了。”另一个警察接着道:“我们怀疑金小姐离家出走,希望邵小姐能提供一些有价值的情况。”

“我,我最近一直在画画,”凤仪结结巴巴地,觉得大脑轰的一声,只剩下一片空白:“美莲离家出走了?为什么?出了什么事情?”

“凤仪,”邵元任缓缓地问:“美莲最近有什么异常吗?比如,认识了什么人?”

“人……”凤仪猛然间想起了四马路遭遇:“我们在四马路遇到一个人,他说他叫纪今明,是圣约翰大学的教师,还给了我们一张片子,对!就是他,他还说他还知道金叔叔捐献的事情。”

邵元任和金伯达对视一眼,金伯达问:“你们后来和他还有联系?”

“我不晓得。那天他说,他愿意陪我们逛马路,我觉得他很奇怪,我说他不好,美莲还说我不好,说我是小人”凤仪语无伦次地道:“我们俩吵了起来,后来,我画我的画,她忙她的事情,她没有理我,我也没有再理她。”

“这人长得什么样?”警察问。

“长得瘦瘦的,五官很漂亮,名片有名字,还有圣约翰的电话。”凤仪想起小时候被拐卖的经历,不觉心乱如麻:“他,我觉得他不像个好人,你们去查查他!”

警察又问:“还有什么人是你们新近认识的?”

“不晓得了!”凤仪沮丧地摇了摇头。警察合上了记录本:“谢谢邵小姐,你有线索请再通知我们。”

“凤仪,要是有美莲的消息立即告诉我,”金伯达见警察要走,也站了起来,对邵元任道:“邵老板,家门不幸,打扰你了,如果你有什么消息勿必通知我。”

“金老板客气了,”邵元任道:“美莲和凤仪是好朋友,我也算她的长辈,有什么需要,我一定帮忙。”

金伯达连声感谢,带着警察告辞了,只剩下凤仪与邵元任坐在客厅。凤仪还没能从美莲出走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只听邵元任道:“你每天放学都在外面游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爸爸!”凤仪第二次震惊了,她以为爸爸根本没时间,也没想过要花时间管她。她看着邵元任:“你怎么知道的?”

“我一直派人保护你,”邵元任说:“你这样很不安全。”

凤仪低下头,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怎么能埋怨爸爸不关心自己呢?如果没有爸爸,她不知道会去什么地方,过上什么样的生活:“我只是想知道社会是什么样的,没想到会害了美莲。”

“你害了美莲?”

“是我要去四马路的,”凤仪哽咽道:“我那天就觉得纪今明有点奇怪,可是美莲不听,她和我吵架,我就不理她,我根本没想到她会离家出走,我对不起她!”

“你为什么觉得纪今明奇怪?”邵元任问。

“我不知道,”凤仪道:“我觉得他就像小时候拐我的人拐子,我也不知道哪里像,反正他不是好人!”

邵元任没有吱声,忽然问:“你说那天你们一见面,他就提到金伯达捐款的事情?”

“他说金叔叔捐了很多,他很敬佩。”

邵元任看着凤仪伤心的模样,缓缓地道:“这件事情不能怪你,就算你不带美莲去四马路,她还会遇见那个纪今明。”

“怎么会呢,”凤仪摇头道:“那里会这么巧。”

“天下的事情都很巧,”邵元任冷冷地道:“要怪就怪金伯达,他不应该大张旗鼓地捐那么多钱,更不应该当什么珠宝协会的会长,这些人早就盯上他了。”

凤仪打了个冷颤:“爸爸,你说什么?”

“如果我没有猜错,”邵元任道:“拆白党可能盯上金家了,美莲的事情和你无关,你不要再自责了。”

“拆白党?!”凤仪一下子抓住邵元任的胳膊:“爸爸,你能帮她吗?”

“我的能力也很有限,”邵元任长叹了一声:“不过你放心,如果真能帮的上忙,爸爸会尽力的。”

“爸爸,”凤仪又伤心起来:“要是我早点告诉你,早点提醒美莲,或者早点留意一下她的举动,就不会这样了。”

“凤仪,”邵元任恐女儿受美莲事件影响,就此陷入自责之中,忙道:“人生许多事情,都是前世因果。也许美莲上辈子欠了纪今明的。你现在不要责备自己,而是想一想,怎么能帮助美莲。你不是会画画吗,能把纪今明的模样画出来吗?”

“可是爸爸,我……”邵元任见她还是不能释怀,语重心长地道:“要是你忙着责怪自己,事情就会越来越糟。每个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只有由每个人自己负责。或许,这就是她的命,你要振作起来。”

凤仪默默地转回书房,开始去画纪今明的肖像。不一会儿,杏礼打来电话,她也知道了这件事,两个好朋友都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只顾着自己,疏忽了美莲,感到很内疚。凤仪说了纪今明的事,又说了邵元任的猜测,杏礼惊恐地道:“我听家安说过,他们家有一位姑奶奶,年轻的时候就被拆白党拐骗过,救回后疯疯颠颠的,不到三十岁就死了。”

“杏礼,”凤仪心乱如麻:“美莲怎么办啊。”

“我爷爷认识一些人,我求他想想办法,”杏礼道:“家安那边我还没有过门,不好随便跟他讲,美莲爸爸也真是的,这种事情怎么能到处去问呢,以后美莲回家,还怎么嫁人嘛。”

“他也是急,”凤仪道:“我也求了爸爸,希望能帮上他。”

两个人万分不安地挂断了电话。凤仪把关在书房里,整夜都在画纪今明的肖像。第二天,金家传来的消息证实了邵元任的猜测,圣约翰大学虽然有个老师叫纪今明,而且也很年轻,但是他说从来没有去过四马路,更不要说与女学生在马路上搭腔了。警局请凤仪去认纪今明,凤仪到了一看,果然不是四马路上的那个人,除了姓名电话,其他都是假的。美莲在家中偷走的金条和首饰,高达一万多元。警察局初步认定“纪今明”是个拆白党[26],但一无证据、二无线索,除非找到美莲,否则就算抓住纪今明,也不能证明什么。案件陷入了僵局,金家无奈之下,拿出五千大洋悬赏美莲的下落。

一个星期过去了,美莲没有任何消息,金家的花红一涨再涨,已经涨到了两万银元。这个数目,让上海滩很多人坐不住了。民国虽然已经五年,上海的社会秩序不仅没有变好,反而更加混乱:人口激增、政治动荡、律法腐败……各种黑帮层出不穷,不要说帮与帮之间斗争激烈,帮会内部也是弱肉强食、此消彼长。烟土、赌馆、妓院、人口,都是牟利之道。这两万花红,虽让人眼红,但也非易取之物。黑道上很快就传开消息,拐骗美莲的是法租界最大的人口贬子集团,组织头目余祥桂。

余祥桂控制着一个精密的网络。他们将人分成两类,一类是男客,由女拆白党出面,引其迷恋骗其钱财,如果对方颇有权势,就借机敲上一笔后脱身;如果对方仅有些钱财,就耗到财尽后把人卖到海外当劳工,或干脆打个“包”扔进黄浦江内。另一类是女客,通常是大家闺秀或富家少奶,由男拆白党出面,乘女客意乱情迷时诱其携款“私奔”,钱到手后,如果家人愿出钱赎人,就再敲一笔,如果家人不管不问,就把人卖入妓院。整个法租界的拐卖案件,都和他们有点关系。这种生意,与传统人口拐卖大不相同,不仅要计划周密、行事妥当,还要有深厚的背景,能摆平随时可能出现的各种势力。

这几年,余祥桂无论对巡捕房,还是青帮中的弟兄,都是重金铺路,黑白两道是路路皆通。但他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他不应该插手其他生意,在八仙桥一带大开赌馆烟馆妓院,犯了众怒;第二,他不应该绑架美莲,给了邵元任一次机会。

邵元任坐在书桌旁,轻轻品着清茶,一言不语。李威坐在他的对面,焦急地等待着。他不明白邵元任为什么还不表态:“金家的花红已经出到两万,金伯达的小舅子,也就是美莲的亲舅舅,和巡捕房的关系很深,金家既有钱又有人,再说余祥桂在八仙桥又开赌馆又开妓院,不仅蔡老爷子,其他几个青帮老大对他也是恨之入骨,现在正是除掉他的好机会。”

邵元任继续沉默。民国之后,救火队的精锐部分正式转入黑帮,当初他让李威开凤凰阁,正是为这支人马做准备。本来余祥桂在八仙桥一带生事,就让他萌生了除掉他的想法。如果没有美莲,他还不便先发制人。现在,余祥桂自己把头伸进了凤凰阁的铡刀下,这么肥的生意送上门,他没理由拒绝,就算他不想要,青帮的几位大佬也不会答应。但是余祥桂在法租界的势力盘根错节十几年,除他并不容易,而且除了他,他的生意怎么分也是一桩难事。邵元任瞅了李威一眼,李威现在的翅膀越来越硬,如果不借此事拿他一把,将来就更不好控制了。余祥桂这块臭石头用是用定了,关键是要怎么用?邵元任放下茶杯:“今天我累了,不说这些,你先回去吧。”

李威忍耐地看了他一眼,退了出去。“妇人之仁”在他的脑海里跳动了一下,自从雅贞小姐去世之后,邵先生慢慢就不如以前了,三十六岁年纪,看起来像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位枭雄,怎能因为女人意志消沉。李威无法理解,甚至有点不屑。他今年二十七岁,正是大展鸿图之时。他忽然想,如果邵元任不能下决心,他是否要联合蔡洪生等人……这个突然其来的背叛的想法让他猛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李威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邵元任素来老谋深算,这事无论如何得等等,看看他有什么计划!李威亲手给邵元任烧了壶开水,小心翼翼地送到书房,这才告退。邵元任一边喝着茶,一边坐在书桌前慢慢筹划。除去余祥桂,至少要两个月时间,别的都好说,美莲怎么办?如果他现在出面,将金家两万块花红送到余祥桂的手上,不出三天,美莲即可回家……可这样一来,凤凰阁的势力就不能扩张。而余祥桂现在的发展势头看,八仙桥一带迟早要有一场血拼,到了那个时候,恐怕青帮兄弟要怪他放过此次良机,若再让李威逞猛斗狠闯出点名堂,凤凰阁就更可制了。再说金家的花红如此之高,江湖上哪个不眼红,他把这笔线送给余祥桂,不等于断了其他人的财路?

看来,美莲还要再委屈一段时间了。邵元任觉得心情沉重,他一生自认是个英雄,却两次把女人当成牺牲品。一是雅贞,已痛入骨髓,二是美莲,也令他愧疚。他左思又想,折腾了一夜,直到天色微明之时,才合了一下眼。天一亮,他就命司机送他去龙华寺,并派人通知李威,他要在龙华寺听大师父讲解佛经,没有大事,不得前来打扰。

李威不明白,邵元任怎么会在此时去龙华寺?他一面叫手下兄弟盯紧余祥桂,一面请青帮几路老大喝茶洗澡。期间聊问此事,套问口风,这几位青帮老大说别的还好,只要一谈起此事,不管李威如何搭话,那几位老爷子不是打个哈哈,就是叉开话去,既不说做也不说不做。李威觉得有些不对,便暂时隐忍下来。

眨眼又过了一个礼拜。这天一早,李威刚到凤凰阁,就有人把一摞当天的新闻纸[27]递给他。他打开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所有的报纸像约好了一样,铺天盖地报导了富家千金惨遭绑架的事实,矛头所指全部指向法租界巡捕房,指责他们缺乏办案能力,不能维护地方治安,甚至暗示他们与黑帮勾结……是谁这样大胆,在新闻纸上做文章?李威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金伯达,他不会蠢到救女儿,连性命也不要了?

李威命人暗中查访,说与报馆联系的,多是学生,而且凤仪也在其中。李威心惊不已,他把报纸事件与蔡洪生等人的态度联系起来,觉得此事与邵元任必有干系。那么他躲进寺庙不是讲经,不是为了躲避,而是为掩人耳目!此等大事,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李威猛地意识到,他急于除掉余祥桂,就表明向邵元任表明,他急于壮大自己的势力。邵元任已是疑心大起。事到如今,他还有两个选择,一是表现忠诚,继续依赖邵元任发展;二是除掉邵元任,独占凤凰阁!可凤凰阁只有约一半人完全听命自己,除了邵元任,恐怕自立不成,反引来杀之祸。李威想到这儿,不免有几分沮丧,同时也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轻举妄动。

他不再和外界任何人联系,也决不出席任何饭局茶会。每天除到凤凰阁上班,几乎足不出户。几日之后,报界声讨越演越烈,不仅绑架、抢劫、盗窃被反复提及,就连烟馆、赌馆、妓院也被牵连其中,八仙桥一带更是千夫所指。迫于压力,巡捕房开始着手整顿,由于缺乏具体的计划,一些规模较大的赌馆妓院首当其冲,凤凰阁也牵连在内,接到了暂停营业的通知书。李威立即派人去龙华寺,带回的消息却是,邵元任要吃斋理佛,闭关十天。

李威闲来无事,便每日去邵府小坐,有时他让司机歇着,自己给凤仪开车。他发现凤仪果然和很多家报馆在联系,不过,她并不知晓内情,只是在帮金家跑腿。李威问她,邵元任是否知道,凤仪说,是爸爸让她帮忙的,说她现在大了,可以做些大人的事情。李威不由心中暗叹,难怪他事先没有听到任何风声,他只顾盯着金家和各路黑帮,根本不会注意凤仪和几个学生。而这样一来,邵元任与金伯达居中联系,也不会有外人知晓了。

不过,他对邵元任利用凤仪传递消息,感觉有点不忍。到底不是亲生女儿,连这种事情也让她参与。李威悄悄加派人手,跟着自己每天接送凤仪,怕遭遇什么不测。他哪里知道,邵元任早就派人暗中保护凤仪了。他让她做这件事,其实用心良苦。自雅贞去后,邵元任对凤仪的教育观有了改变,也许一个女子能够自立,才是最重要的事。他本打算等她中学毕业之后,再细加引导,但没有想到,凤仪先是放学后不肯归家,日日在外流连,接着又出了美莲之事。邵元任觉得,是时候让凤仪接触社会了。他让她联系报馆,一方面确实不引人注目,另一方面,也可以她在社会上有所锻炼。

时间一晃,又是一周。这天李威送凤仪去望平街[]。望平街只有几百米长,却林立着上海大部分的报馆,人称“报馆街”。负责报道赌馆之害《新民报》大门大开,二人进得门内,见桌、椅、办公器材砸得乱七八糟,满地狼藉、空无一人,只有两个打扫的女工。凤仪问:“报馆的先生呢?”

“去医院了,”女工道:“打的来一塌糊涂。”

“谁打的?!”

“我不晓得,上班好好的,突然冲进来一帮人,又打又砸,几位先生来不及理论,就被打伤了。”

凤仪勃然大怒,对李威道:“我们去龙华寺!”

李威觉得这是一个自然而然见到邵元任的机会,便没有回避。二人来到寺院,他让凤仪先去邵元任的厢房,自己在大殿守候。

凤仪到了厢房,说了报馆的事,邵元任安慰了她几句,打发她去大殿烧香,顺便把李威叫了进去。李威进门后,立即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一汇报,邵元任默默地听完,也不多加询问,只把一份名单交给李威:“你在凤凰阁安排一下,后天的下午一时,我要约他们在凤凰阁小聚。”

李威打开这张折好的宣纸,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法租界各路黑帮的首领名字。李威默数了一下,一共有十七人。这些人有的他认识,有的素未谋面,李威恭敬地点了点头。他既没有多问,又表现出能办好事情的信心。他拿着名单退出客房,来到大殿,凤仪站在烟火燎绕的香炉前,正望着天空出神。李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恰好看见寺院飞起的一处檐角。这些日子有多少消息从这里传出去,又从外面传递回来。李威微微冷笑着,果然是佛门清静啊。

两天之后,李威站在停业的凤凰阁的三楼大厅内。这里从没有如此寂静和空旷过。阳光从迎街的木格窗透进来,可以看见无数的灰尘在空中飞舞。李威做了个手势,穿戴整齐的“救火队员”们立即将桌椅往两边排开,留出一块空地。空地中间用方桌拼成一张大桌,大桌周围排好十八张靠椅。李威发现,这些“救火队员”有不少是新面孔,这让他大惊失色。如果他再往前“走”一步,恐怕被除掉的,就不止余祥桂了。李威心中升起复杂的挫败感、恐惧感与耻辱感。他苦心经营的势力依然被邵元任操控着,他还是没有摆脱随从的命运。

午饭之后,各路黑帮大佬走进了凤凰阁。自民国之后,黑帮的革命色彩逐渐消退,他们开始公然从事另一种“社会事业”:毒品、色情、赌博、军火。为了与其他行业的人有所区别,他们统一了穿着,凡黑帮成员,一律短衣打扮,上衣口袋里需装一块金表,表的链子要垂在胸前。链子越粗,表示身份越高。高级别成员的手指上还要戴一枚钻戒,钻石越大,身份越高。今天来的人无一免俗,全部这身装扮,而辈份最高的蔡洪生等几人,还在短衣外面加了一件披风,以显示自己地位不凡。

众人相聚,气氛热闹又微妙。蔡洪生等几个地位较高的大佬,就像商号里的老掌柜,不停地抱怨这段时间时局不好、生意难做等。其他人则按各自恩怨坐在一起,有的叙旧聊天、有的沉默不语。李威周到地招呼着他们,给他们端上上好的绿茶。不过这种布置和招待,显然和黑帮众人常去的酒楼澡堂太不相同。看着邵元任的面子,他们大都客随主便,没有计较。其中一位号称码头南霸天的南霸坐不住了,他双眼一翻喝道:“你们除了鸟茶还有什么?”

李威忙笑着陪了不是,又解释说凤凰停业,时间又紧,所以准备的不好等等。南霸这才愤愤然坐好。李威又命人拿上瓜子、花生等货色,满满地摆在桌上,还没有忙定,坐在主宾席位上的蔡洪生突然站了起来。其他十余个党徒见蔡洪生起立,也连忙站了起来。李威急命伙计们撤下,自己也站到一边。南霸回过头,见一位瘦削的穿着长衫的人走了过来。他容颜肃穆,五官中略带哀愁,这一身打扮既不像一个商人,也不像一个黑帮老大,倒像一个穷书生。如果不是从一楼到三楼,全部站满了身穿短衫、形容肃穆的“救火队员”,如果不是蔡洪生等人以起立的姿势表示尊敬,南霸绝对不会买一个“教书先生”的帐。他勉强站起来,和他差不多时起立的,还有坐在蔡洪生身边的青帮老大步云山。步云山素与余祥桂交好。南霸天瞄了他一眼,心道,这个鸟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怎么不分门派什么人都请来了。难道他们不知道,我和步云山都是余祥桂的死党?他这样想着,邵元任已经到了桌前,他笑着朝大家拱手,请众人落座后,方在席上坐下:“蔡老爷子,大家都在说什么,这么热闹!”

“唉,”蔡洪生叹了一口气:“谈什么,生意不好做,最近又是查又是关,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喝西北风了。”

“蔡老爷子说的对,您看看凤凰阁都被停业了,再这样下去确实不是办法,所以我才请大家来,”邵元任开门见山地道:“我们一起商量个办法。”

“哦,”蔡洪生问:“邵先生有什么好法子?”

“这事坏在一个人身上,只要我们把他交出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的生意就可以正常开张了。”

“交他当然好,”蔡洪生道:“不过他的势力很大……”

邵元任看了看周围几个青帮老大,众人纷纷道:“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了他一个人。”“是啊,我看老爷子多虑了。”“他又是开赌馆又是开妓院,抢了我们这么多生意,他不管我们死活,我们还管球那么多!”

“余祥桂的生意除了人口,还有赌馆和妓院,把他交出去之后,这些生意还要靠大家接管经营,不能再出什么麻烦,”邵元任缓缓地看着桌子上的人:“大家如果没有意见,我们就看看这些生意怎么分配,今天有蔡老爷子做主,一定会分的公平合理。”

南霸瞅了步云山一眼,步云山也在瞄着他。二人对邵元任的安排惊讶不已。原来这一个月,邵元任一面利用报馆大造声势,暗中指使巡捕房查封各路人马的生意场所,一面和蔡洪生等十五位江湖老大谈妥了条件,一举拿下余祥桂,重建法租界的黑帮生意与秩序。众人心照不宣,只有邵元任自己清楚,这次会议他还请了两个不速之客。一位是步云山,他因与余祥桂交情颇深,条件没有谈妥;另一个南霸的势力并不大,但也与余祥桂息息相关,邵元任根本没有和他谈过,今天请他来,是另有目的。

步云山心想,此时再不走,就没有办法脱身了。他不想头一个出面,便又向南霸示意。南霸早就不耐烦了,此时见有步云山支持,把脸一沉眼睛一翻,叫了起来:“邵老板,你说要交人,这个人是谁啊,我认不认识?”

“余祥桂。”邵元任笑了笑,道。

“余老板怎么得罪你了?”

“他没有得罪我,”邵元任说:“他得罪了大家的生意。”

“大家?!谁的生意?谁的?”南霸恶狠狠地道:“说出来我听一听。”

蔡洪生等人见南霸突然撒泼,不禁面面相觑。难道这里面还有人没讲好条件?邵元任看了步云山一眼,步云山双目微垂,不动声色。邵元任又笑了笑,询问南霸:“你不同意交出余祥桂?”

“XXXXX!”南霸天骂了句粗口。

“南霸,余祥桂现在是众矢之的,你何必为了他得罪大家呢,何况除掉他之后,你自然能从中得到好处,”邵元任温和地道:“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你要拿捏清楚。”

“我呸!”南霸叫道:“你少在这儿给老子掉书袋,老子听不懂这些!”他气哼哼地站起身,呼喝身后的几个弟兄:“我们走!”

邵元任冷眼看着他走到了楼梯口,朝几个救火队员微一侧目,那几个人从短衫后抽出枪来,举手便射。只听几声枪响,南霸惨叫一声,栽下楼去,跟着他的几个手下也横尸当场。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因为事先有所规定,所有来的人都不许携带武器,十几个站在桌外的黑帮党徒慌忙抢到桌前,有的抄起盖碗,有的横在老大身前,似乎想用身体抵挡住子弹。

“邵老板,您这是?”蔡洪生不解地看着邵元任。邵元任微微一笑:“老爷子,你看是不是叫大家退后站好,听我说几句。”蔡洪生瞄了一眼周围,见数十个救火队员全部捂住腰间,忙呵呵一笑道:“大家都不要慌,听邵老板说一说嘛。”

“除掉余祥桂志在必行,如果刚才我让南霸走出去,后果是什么,我不说大家也知道。”邵元任娓娓道来:“他肯定立即通知余祥桂,让他准备好和我们火拼,八仙桥就不是做生意的地方,是一个坟山、战场。邵某再不济,也不能让大家牺牲兄弟。不过,”他看了一眼步云山,又道:“现在,这里每一个人都是我尊重的人,如果大家愿意参加这个行动,我非常欢迎,如果有人坚持不合作,我没有意见,如果有人坚持要离开,我绝不拦着,也绝不会让手下的人再动手。”

听了这话,众人又是面面面相觑,不知邵元任这话是对谁讲的。步云山深悔自己来赴这个鸿门宴,他太小看这个生丝商人了。南霸勃然反目,显然之前没有任何沟通,那么邵元任请他来,就是料道他会当众反目,他的目的就是要他反目,然后杀掉他,这样,这里所有的人都被绑在了一条船上。

现在自己若坚持离开,就表示和在座的所有人为敌,就算邵元任不杀他,其他人也不会放自己走。再说南霸一死,他就算出得了这个门,余祥桂也不会再相信自己。步云山又怒又悔又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看着邵元任,邵元任笑道:“步老板,这里你最了解和熟悉余祥桂,你有什么意见?”

步云山顿时听出了弦外之音,好个邵元任,他即这么说,一方面表示他非常需要自己的力量,另一方面,自己若再执意为敌,那么他们剿灭余祥桂之前,第一个人要除掉的,就是自己了。步云山哈哈一笑:“邵老板,我为了大家来做这件事情,有什么好处?”

“这里除了步老板,没有人会做人口生意,”邵元任道:“这可是租界的大买卖,牵涉到方方面面的人。相信各位兄弟和巡捕房都会愿意由步老板来接管。”

众人这才听明白,原来演得是哪出戏。由于人口生意不同于赌博与色情,也有不少黑帮中人不愿牵涉此行。步云山环视一圈,见没有人反对邵元行的说法,蔡洪生也是频频点头,便痛下决心:“既然各位看得上我步云山,我也表个态,余祥桂的其他生意,我绝不会插手,全部交给各位。”

“好,”邵元任举起一杯茶:“那我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众人忙举杯同和,各自干下一杯清茶。李威派人把几具尸体抬了出去,摆上酒菜,众人重新落座,这才开始商量下面的事情。这场黑帮之战不是上海光复之后最大的战争,只是美莲意外地成为黑帮重新分配利益的导火索。接下来的一个月,巡捕房和帮会联手对余祥桂实行了剿灭,至“破案”时,牵连出的人口案件约有上千起,余祥桂党徒死的死伤的伤,还有不少投奔了步云山。步云山接替余祥桂成为法租界最大的人口贬子。而余祥桂的赌馆、烟馆等其他生意,一律先由巡捕房查封,再转入蔡洪生等人手中。凤凰阁经此一战,不仅名声大振,而且它的其势力也顺利地渗入到法租界的方方面面。如果没有美莲身心所受的创伤,没有一个小报记者的介入,这场战争对邵元任来说,几乎是完美无缺的。

美莲从苏州河上一条小船中被解救出来,这场初洁的初恋和不顾一切的浪漫的爱情冒险,变成了最残酷的底线之外的生活。这完全超出了一个少女的想象力和承受力。在小船上,美莲被迫接客,不停地被殴打与侮辱,甚至强奸与轮奸。她发现死真的很艰难,因为她每逢有机会可以跳入肮脏的河水结束生命时,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在最后关心停住了。

她回到了金家,见到了父母和朋友们。她觉得他们很遥远,远到是两个角度看世界的人。她并不需要他们守在身边,说一些宽慰的话,担心她活不下去。她见他们这样就抱以冷笑,他们怎么能想到,这段时间她唯一学会的就是活着。

凤仪和杏礼隐约了解了美莲的苦难。她们不敢问,也不知如何问,只是尽力地陪在她身边,说些她们认为轻松或愉快的事,可每每气氛反而更加沉重。凤仪感到,美莲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可怕的东西,而她的嘴角,也似乎是在冷笑。

“你在笑什么?”这一天,凤仪终于忍不住了,问。

“笑?”美莲懒懒地盯了她一眼:“我没有笑。”

“你有笑!”凤仪执拗地道:“你不回学校读书,也不理大家,你到底想怎么样?”美莲闭上眼睛,表示无意争吵。“你知不知道你出了事之后大家都急坏了,你爸妈、我、杏礼、还有我爸爸,动用了多少力量,还有那些记者,每个人都在为了你而努力,甚至被打伤,甚至住院,可你怎么能这样,这样不死不活的,对这些人摆出这种态度?!”

美莲听着凤仪急切又伤心语调,不觉冷笑起来,她睁开眼斜了她一眼,这人可真是个孩子。她不耐地挥挥手:“你走吧,我累了,想睡会儿。”

“金美莲!”凤仪站起来,伸手去掀她的被子:“睡睡睡!你整天就知道睡!除了睡你就不能做点别的吗?你弄成这样你还有理了,我告诉你,这事你不能怪别人,只能怪你自己!”

美莲啪的一直,反手摁住了凤仪的手。凤仪想挣扎,但是美莲十分用力,指甲深深地嵌进她的肉里。凤仪痛地一下子咧开了嘴。“滚回家去!”美莲嘶声喝道:“别在我这儿撒野!”

“放手!”凤仪咬住了牙。

美莲的嘴角一扯,手更用力了。“金美莲,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凤仪低声喝道:“你放手!”美莲一动不动。凤仪猛地一错手,反扣住了美莲的手腕,美莲没想到她会这个,吃了一惊,向后用力一扯,两个人一起滚倒在床上。

二人在床上撕打起来。美莲就像弄堂里最下贱的泼妇,拽凤仪的头发、撕凤仪的衣服、牙齿在凤仪的身上寻找机会。凤仪被深深激怒了。两个好朋友像两只野兽展开了博斗,凤仪从来没想过,自己在这个时候去打美莲,但是美莲对她的痛抠,她自己的痛疼,和通过这种发泄出的怒火,让凤仪直接领会了美莲的绝望与痛楚。打死她算了,凤仪悲痛地想,打死她我也不活了!

杏礼这时进了房间,她感觉真是世界末日,她最好的两个女朋友,像疯子一样撕打博斗。她起先想拉架,但她们俩谁也不理她,甚至找着机会就打她,不知是谁的指甲用力在她脸上划了一下,杏礼伸手一摸,居然有血!她顿时怒疯了!她比她们大两岁,个子也最高,以往玩笑时推推搡搡她们都不是对手。在美莲失踪的这两个月,她和凤仪都因友谊而承担了许多压力,正常的幸福被打乱了,甚至连她的婚礼都不能尽力的快乐的准备,而此时,正是一个发泄的良机。

杏礼加入了战斗,先是混战,最后,她和凤仪开始联手打美莲。这让她们占尽上风。美莲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她的头发被猛烈地向后拉扯,身体、四肢被拳头撞击,还有乱七八糟的脚在踹她。这种痛打让她想起了在船上被迫接客的日子,每天都是毒打与饥饿,直到你愿意出卖身体为止。她们为什么打她,她们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吗?她绝望地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

这痛苦的声音一下子让凤仪和杏礼恢复了理智,她们为什么打她,她已经这么不幸?凤仪第一个流下了泪水,她抱住美莲,她要怎么办?她们要怎么办?生活为什么会如此痛苦,难道那些快乐就一去不再复返了吗?三个女孩相互摸索着拥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我完了!”美莲抽泣着道:“你们不懂,我完了!”

“你怎么会完了呢?”凤仪哭着反驳道:“你有家,那件事情不能怪你的。”

“我已经不是一个清白的女人了,将来没有人会再爱我,再要我,我什么都没有了!”

“美连你听我说,”杏礼擦去泪水,扳过美莲的身体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年轻漂亮又有文化,家里又有钱,还怕嫁不出去吗?”

“你跟我妈妈说的一样,”美莲流着泪冷笑道:“嫁出去又怎么样?人家会真心对我吗?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有谁说女子回头金不换的?我一个女孩儿家,做出这等事,将来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的。”

“那就一辈子不嫁人好了,”凤仪道:“你可以找工作,一样可以养活自己。”

“这是什么混帐话,”杏礼道:“那有女孩不嫁人的……”她想了想,大约也不敢肯定以美莲的处境能找到一个好夫婿,烦乱地泣道:“这种事情都很难说的。”

“我不想嫁人了,”美莲摇了摇头,说:“我再也不相信男人了。凤仪说的有道理。只怕我出去工作,也会被别人瞧不起的。”

“怎么会呢?”凤仪说:“报上又没有说纪今明的事情,你只是被绑架。”

“有些事情是瞒不住的,”美莲道:“前几天因为家里的佣人多嘴,我爸还开除了两个,开除有什么用,嘴长在人家身上,人家要说你有什么办法?”

“要不你出国留学吧,换个环境?”杏礼道。

“我哪儿都不想去,我看见人就烦。”

“要不你去你爸爸的公司上班吧?”凤仪道:“这样就可以工作了。”

“我不去,我在家里丢人就成了,不想到那儿去!”

凤仪和杏礼苦劝了半天,美莲既不想回学校,也不想去任何地方。气氛渐渐陷入了某种无奈,眼看得天色黑了,美莲的心情好了一点,便劝她们回去,说自己想一个人呆着。凤仪和杏礼整理好衣衫,重新梳了头发,方从金家告辞出来。二人上了汽车,凤仪这才想起杏礼的婚礼,问:“你的婚事怎么样了?”

“就那样吧。”杏礼淡淡地:“液仙很担心美莲,我让他过一段再来看她。”

“方先生?”凤仪有些惊讶:“我们很久没有联系了,他还好吗?化工社生意怎么样?”

“就那样,”杏礼叹了一口气:“不死不活地撑着,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做下去。”

“他是有抱负的人。”凤仪道。

杏礼黯然地看了她一眼:“你呀,什么都不懂,真是个小孩子。”

凤仪奇怪地打量着杏礼,敏感到杏礼和液仙之间有一丝另外的东西。“杏礼,”她小声问:“你喜欢方先生吗?”

“别胡说,”杏礼立刻打断她:“我已经订婚了。”

凤仪转过头,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四月春天,正是好时节,去年这个时候,她天天和杏礼、美莲一块儿上学、一块儿放学,周末她们还会去化工社,有时拉上方先生一起去公园,去沙莉文喝咖啡,去楼外楼看哈哈镜……现在想来,那是多么快活的生活啊。可那个,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快乐,也许快乐只能是一种回忆,就好象她和湖心亭里的少年,相遇时并不觉得怎么样,现如今一生一世也许都不能再相遇了,她才觉得,那时候的相见是多么愉快和幸福的事情。

凤仪猛然间有一种潸然泪下的冲动,为美莲、杏礼、和不能再回头的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