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早在1913年,上海工商界陆伯鸿[28]等人便立志要创建中国的钢铁企业,邵元任也是其中一份子。1913年2月到11月,陆伯鸿将《化铁炉说略及预算》一文广发至上海实业界和金融界,在文中,他们利用国内外资料对比,详尽地阐述了创办钢铁企业的重要性、必要性和可能性,以及无法估算的利润空间。在邵元任等人鼎力追捧下,先后有乐振记、姜炳记、四明银行、丰昌庄、增泰行、慎记号、合兴厂等工商、金融企业参与其中,以6万两票存资金和2.3万两押款作为投资,兴办了第一家民族资本钢铁厂,定名为:和兴化铁厂。

钢铁厂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正式投产,但邵元任对此信心百倍。民国之后,上海工商业虽有了长足进步,但大抵以轻工业为主,陆伯鸿、邵元任等人认为,中国工商业想要真正地发展,重工业必不可缺。而且他们深信,只要把钢铁厂做起来,就一定能得到比丝厂多出千百倍的利润。

像疯子一般的投入工作,为邵元任减轻了雅贞这个心结,但美莲获救后,他又一次陷入了自责。这个女孩的部分不幸是他造成的。他可以改变很多人的命运,甚至希望影响一个国家的命运,但对于一个女孩,这实在让他感到不耻……为了让凤仪强大起来,他逐渐安排她接触社会,但女人要如何强大,又应该强大成什么样子?他没有答案。他也接触过一些革命女同志,她们穿男装、像男人一样谈论事业,邵元任虽然钦佩,却很难从心底里赞同,说到底,他还是一个传统的中国男人。

为了帮助美莲,也为了减轻心底的内疚。他请美莲在德昌堂管理一些慈善事务。连年的灾荒和战乱,导致每天有无数灾民涌入上海,德昌堂除了振济粮食,管理义冢,也开办工人技术学习班,让难民们学到技艺、找到工作,在上海立足。邵元任觉得眼见到别人的不幸会降低自己的不幸感,他希望从事有意义的工作能让美莲重拾自信、得到慰藉。

美莲也确实在德昌堂渐渐找到了新生。回想在学校时的集会、演讲,她觉得那只是青春的一股热情,生活是实际而困苦的。有些简单的问题很难回答和解释:为什么有些人生来就可以穿金戴银,有些人却为了温饱要苦苦挣扎……她有了更多的想法与困惑。

她计划开办一个针对妇女和儿童的技术培训班,供应给上海的纺织企业。邵元任为她争取到了这笔慈善基金,并派来元泰的技术工人担任教师,就在一切顺利的时候,一个小报记者找上了美莲,他写了一篇文章,行文极其俗艳,名为:《金家小姐贪恋拆白党,贴钱贴色;租界巡捕房误信绑架案,贻笑大方》。他将此文寄于金伯达,声称没有两千元的酬金,他就在报上刊登此文。

金伯达通过前段的事件,深知新闻与帮会的力量,何况此事既关系女儿名声,又直指巡捕房,思前想后,他把钱和文章转送给邵元任。邵元任的惊讶不下于金伯达,这篇文章可能会带来极为恶劣的后果,难道有人要为余祥桂报仇,还是步云山等人再度反水?他急命李威调查此事,并迅速把钱付给了记者。

调查很快有了结果,此人没有后台、没有背景,一切行动都出于私欲。李威说:“为了大洋发疯了”。邵元任让李威找他“谈谈”,不要再纠缠此事。如果有经济困难,可以向德昌堂救助。但那人写了更刺激的文章,再次向金家敲诈。

金伯达不盛烦扰,埋怨了美莲几句,美莲一言不发,搬到了德昌堂居住。不管金伯达夫妇如何劝解,也不肯回家,金伯达无法,托凤仪劝劝美莲,凤仪屡劝未果,金伯达又转托邵元任。邵元任借口询问妇女儿童技术培训班开办的情况,将美莲叫到了办公室。

美莲详细汇报了各项情况,看得出来,她很努力。邵元任打量着她细如弯月的眼睛,感到这个少女的内心坚硬了许多,他叹了一口气:“美莲,你爸爸让我劝劝你,还是回家住吧。”

“我喜欢住在慈善堂。”美莲迟疑了半晌:“除非……”

“除非什么?”

“那个记者不再打扰我父亲。”

邵元任微微一震,这句话既像请求,又像命令,甚至可以是威胁。难道她知道了剿灭余祥桂的实情?这不可能,他企图在美莲的脸上看出什么,但这个女孩只是倔强地坐着,再也不说话了。

“好,”邵元任温和而斩钉截铁地说“这件事情交给我。”

“谢谢您!”美莲感激地道,邵元任示意她离开,她走到门口,突然被他叫住了:“是你父亲教你刚才这样说的?”

“啊……不!”美莲的脸色刷地白了:“他什么都不知道。”邵元任笑了:“不管是你父亲,或者别的什么人,我都要谢谢他教你这么说,没有你这句话,邵叔叔还不敢擅自主张的帮忙,你毕竟是当事人,要尊重你的意见,现在,我只想知道,是谁这么聪明,猜到了我的心事。”

美莲舒了一口气:“是凤仪。”

邵元任愣了一下,然后笑着与她告别。美莲忽然发现自己上当了,邵元任的那些话,无非骗她说出幕后指使者,她越想越心惊,到处寻找凤仪,最后,在元泰丝厂的办公楼二层,她找到了她。她正饶有趣味地听工程师们讨论,如何改进丝厂的机器。美莲将她拉到过道,把经过说了一遍,凤仪高兴地道:“爸爸答应了就好,你不用担心,事情肯定能解决。”

“你怎么知道一定能解决?”

“他办法多嘛。”凤仪见四下无人,悄声笑道:“他肯定让人把那家伙打一顿,打得他再也不敢来找你。”

美莲皱起了眉头,难道凤仪对邵元任一无所知吗?还是她根本没有理解:“你怕你爸爸吗?”

“怕?!”凤仪惊讶地问:“怕什么?”

“如果是我……我会怕……”美莲若有所思。她无法向凤仪解释,社会的另一面是什么,能操纵那个世界的人,足以令人生畏。这时,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举着块画板跑了出来:“凤仪小姐,你的东西。”

“谢谢刘叔叔,”凤仪接过来:“我差点忘记了。”

“女画家怎么能少了自己的工具,”那人和蔼地帮凤仪背好画板:“你要不要回去?车子有吧?要不要我准备一下?”

“我先回了,我们自己坐车,”凤仪笑道:“您不要费心。”

那人走后,美莲问:“他是谁?”

“他叫刘庆生,是元泰的副总经理,一直帮着爸爸管理工厂。”

“我来了几次也没看见过他。”

“他一直跑丝行洋行什么的,很少在家的。”

两个人朝德昌堂方向走去,美莲询问凤仪明年毕业后,考不考美术学院,凤仪叹了口气:“我喜欢画画,可是,我也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外面的世界……”美莲不禁冷笑了一声,把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话咽了回去。凤仪假装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自从美莲回来之后,她们之间有一层说不出的隔阂,这和友谊无关,而杏礼正忙于准备婚礼,为避免美莲尴尬,杏礼没有邀请凤仪当伴娘,三个女孩曾经幻想和讨论过的婚礼,只与杏礼自己相关了。凤仪试图说服杏礼,请美莲当伴娘,但杏礼有些犹豫,而美莲一听说此事也严辞拒绝了。

凤仪依然孤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感到不孤单。父亲和哥哥没有具体的消息,爸爸只是告诉她,他们都活着。唯有画室可以让她宁静。她喜欢将自己置于画笔与画布之中,但她仍然无法做出终身从事绘画的选择。她还是想不明白,她是因为孤独才喜欢画画,还是因为喜欢画画而喜欢画画。

这个有些哲学意味的命题困扰着她,但她的绘画天赋令神父欣喜不已。在神父看来,她拥有了学习绘画的一切条件:天赋、勤奋和经济基础。

“凤仪,如果你不想留在上海,我可以介绍你去欧洲,去那里继续学习。”这天喝下午茶的时候,神父又说起了这个老话题。

凤仪抚摸着精美的白底玫瑰花瓷杯,它细腻的质感宛如美丽的教堂景色。院中青桐树的叶子开始黄落了,而五月结满红花的石榴只剩下浓密的枝条,木栏后的青草坪开始出现不同的色彩。而围墙外,是宁静的马路和同样丰富多彩的杉树。这是上海最好的地方,很多人梦想的地方。可是她知道,离开这里不远,就有最狭小的里弄、最破烂的棚户;在福州路的大街上,妓女们沿街拉客;在爸爸的丝厂,有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为了吃饱饭拼命工作。同样生而为人,大家为什么要活在两个世界?难道人只要一个世界活得好,就可以对另一个世界视而不见?那为什么让她的心会隐隐作痛。她的亲生父亲会为此奔走?她不能安然地坐在这里,假装不知道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她的父亲,哥哥,还有爸爸,都在为那个世界里做着各种各样的努力。在她看来,他们都是英雄。她又怎么能退缩于象牙塔之内,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一块画板和一支画笔。

“邵,”神父听她絮絮地说出这些心事,长叹一声道:“也许你复杂的事情想的太简单了,包括你的父亲、哥哥和爸爸,你并不了解他们的世界。你是个单纯的人,又很有绘画天赋,也许你该学习听从神的旨意,顺从命运的安排。”

“我从小就和他们在一起,我怎么会不了解他们的世界?”凤仪反驳道:“我承认我单纯,可是我又怎么知道,绘画是神对我唯一的安排。”

“理想主义者,”神父苦笑了一声:“也许曲折的道路才是真正的道路。”

“我听不懂?”

“我只是你的绘画老师,”神父意味深长的说:“神的声音只有你自己才能听到。”

凤仪陷入了苦恼,感到很想找人说说话,找谁呢?爸爸为了钢铁厂的事情日夜忙碌,李威似乎不合适讨论这些,杏礼在忙结婚,美莲……还是算了吧,不要太打扰她……要是父亲在就好了,她回想和父亲的两次见面,每一次父亲都能立即指出问题的所在,给她希望和鼓舞。要是有一个能谈话的朋友……忽然,她眼前一亮,不如去找方液仙,他自己创业这么久,应该能给她些指点。

方液仙经营化工社已经多年,生意一直没有起色。化工社生产的牙膏、雪花膏虽然品质上乘,但销路总是不畅。他认识凤仪的时候,她只有十二岁,刚刚进入女中,不久又带来两个女同学,美莲和杏礼,一个与她同岁,是个可爱的少女,一个比她们大两岁,是个十分美艳的少女,一晃四年过去了,而现在,方液仙打量着坐在对面的杏礼。她上着翻领单扣西式外套,下着薄呢长裙,显得既摩登又有一种鼓动男人本能的热情的优雅。

“美莲最近怎么样?”方液仙问。

“她在做慈善事业,”杏礼的声音有一些烦躁:“做的挺好。”

“凤仪呢?”

“她还是老样子。”

“你的婚礼呢?”

杏礼抬起头,修长而白皙的手指神经质地桌上用力地敲了一下:“液仙,除了美莲、凤仪、我的婚礼,你就没有要问了的么?”

方液仙笑了笑:“那么,你最近又看了什么比较好的小说?”

杏礼浓到极致的眉毛和眼睛深深地凝视了他一眼,他是不会对她说实话了。虽然她已经定了婚,虽然她知道自己不会选择这个清贫的化工社,但是,她对他的感觉,还有这段时间他看她的眼神……哪怕在成婚之前,有一段精神上的恋爱也是十分美妙的……

这种初恋一样的朦胧爱意,和即将面对婚姻的压力,让这位美艳的女孩像花一样,突然盛开起来。方液仙转过头,不敢再看她的模样。虽然他猜不透这女孩的心,但有一点,他是可以肯定的。她永远不会和贫穷相关。如果说美莲能因爱情莽撞出走,凤仪还单纯不通时务,而杏礼,永远不可能犯她们犯的错。她太爱现实中的东西,比如豪华场所、漂亮时装和名贵首饰。方液仙不明白,自己什么地方打动了她,但这种打动极不可靠,像一个没有达到平衡的化学方程式,不足以证明什么的。

杏礼幽幽地叹了一声:“上次你送我的雪花膏感觉还不错,我喜欢那个香味。”

“是吗?”方液仙笑道:“我等会再送你两瓶。”

“我觉得包装不太漂亮,不象那些法国货,味道虽然一般,但是外面包的瓶子、纸盒都十分精美,让人一看呢,心里面就喜欢。”

“我是小本生意,再说东西都让货郎挑着上街卖,都是普通人家的女孩买买,要求别太高了。”

“我知道,”杏礼娇媚地嗔道:“但是你的东西比他们都好。”

这时有人敲门,液仙打开门,惊喜地看见凤仪站在门外。他笑道:“你们要么是天天都不来,要来还都一天到了。”

凤仪进来,看见了杏礼,惊讶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杏礼笑了,啐道:“你不好好画画,跑这儿来干嘛。”

“你不好好嫁人,又跑这儿来干嘛,”凤仪笑道:“莫不是看上了方先生。”

“你?!”杏礼的脸色变了变,冷笑道:“你这个宝货,什么话都说的出。”

“我开玩笑嘛,”凤仪腻在杏礼身旁:“别生气呀。”

杏礼轻轻戳了她一下:“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我已经长得够大了,”凤仪吐出一口气:“正好你也在,我有事情请教方先生呢。”

“什么事情?”方液仙奇道:“还要请教我?”

凤仪叹了口气,将是否继续求学绘画的事情说了出来。液仙听后沉默不语,杏礼却不以为然:“我要是你就去欧洲,在那儿呆个几年,可以嫁个留学生,或者回来再嫁人也不晚。”

“你整天就知道嫁人。”

“女人大了就要嫁人,你要去欧洲留过学,回来就能嫁得更好。结婚这种事情,对男人来说无所谓,”杏礼瞄了方液仙一眼:“对女人来说,可是至关重要的。”

“我不太明白你说的两个世界,”液仙若有所思:“也许世界只有一个,没有你说的那么复杂。”

“只有一个吗?”凤仪问。

液仙点点头:“去欧洲还是考美院,或者从事其他工作,都没有什么区别,你这么年轻,花点时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是值得的。”

“是啊,反正你比我还小两岁,”杏礼说:“晚两年结婚也不要紧。”

凤仪琢磨着液仙的话,半晌问:“液仙,你做化学实验的时候,没有觉得和卖东西是两个世界吗?”

液仙一愣:“有吗?”

“也许没有吧,”凤仪心中似有所解,又似乎完全无解,笑了笑道:“谢谢的意见,我觉得好多了。”

方液仙包好两分雪花膏,递给她和杏礼:“别谢了,这是我的新产品,你们拿回去试一试,还要请你们多提意见呢。”

凤仪回到了邵府,躲在房内发呆。她有三样东西可以诉说心事,一样是挂在墙上的父亲的字,一样是放在床头柜上的雅贞姑姑的照片,还有一样,是摆在书桌上的玻璃碗。马上就要十六岁了,她觉得自己浪费了大量的人生,又觉得未来一片迷茫。中学即将毕业,杏礼要嫁人,美莲在慈善堂工作,她的人生,应该如何选择呢?

她忽而看看墙上的字,忽而看看雅贞姑姑的照片,忽而拿着玻璃碗,烦恼始终不能消散,她感觉很不舒服,决定还是拿起画笔,画一张未完的风景。她正准备动手调颜料时,阿金推门进来了。她神秘兮兮地道:“小姐,你晓得吗,今天有小报把美莲小姐的事情登出来了。”

“什么?!”凤仪心中格登一下:“你听谁说的?”

“对啊,”阿金道:“我听送报纸的阿三说,好多人都在买报纸,一叠一叠地买,好多新闻纸还没有来得及卖出去就被他们买走了。”

想起这事对美莲的影响,凤仪又惊又怒,站起身便往外走。阿金慌忙拉住她:“小姐你去哪儿?马上要吃晚饭了。”

“我去德昌堂,”凤仪边走边道:“你给我留点饭就行了。”

“天黑了,”阿金叫道:“让小卫陪你去。”

凤仪和小卫出了门,叫了辆马车,径直到了德晶堂。他们在宿舍没有找到美莲,见办公室亮着灯,便走了过去,不料听见了邵元任的声音。

“还有多少份报纸留在市面上?”

“他们的发行量很小,只有一千多份,”李威道:“今天派出去的兄弟估计收回来一千份左右,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被人买走了。”

“那个主编说什么?”

“他很害怕,保证再也不登这样的文章了。”

“记者呢?”

“扔进黄浦江了。”

房间里沉默了几秒:“找到美莲了吗?”

“美莲小姐下午请的假,回了金家,现在还在那儿。”

“凤仪没和她在一起?”

“没有。”

凤仪转过身,悄悄地退到拐角处,小卫忙轻手轻脚地跟了过去。“你并不了解他们的世界……”神父的话像警钟一样在她耳中响起。是的,她在黑暗中痛苦地想,我的爸爸,我的李威叔叔,他们随时都会杀人的!

直到这时她才恍然大悟。为什么从小到大,阿金、小卫、李威甚至雅贞姑姑,那么多的人都惧怕爸爸,还有美莲……那么,父亲会杀人吗?哥哥会杀人吗?她迷惘地想,哥哥一身的好武艺,她不禁闭了一下眼睛,她不记得是谁说过,革命,需要很多人的血。

办公室的门开了,邵元任和李威走了出来。小卫连忙伸手捂着嘴,大气也不敢出。凤仪等二人走远,道:“我们走吧。”

“小姐……”小卫嗫嚅地,想说又不敢说。

“我们没来过这儿,”凤仪道:“我一直在家吃饭,吃过饭就睡了。”

“哎!”小卫用激动地语调答应了一声。凤仪从小卫的反应中意识到,如果爸爸发现他们在偷听,小卫可能就会没命了。她走出了墙角,在淡淡的路灯中,默默前行。小卫紧紧跟在她的后面。凤仪的心情十分复杂,这是她第一次尝到,有些事不得不如此的滋味。她是撒谎了,但是她保护了小卫。她觉得浑身上下,有一种冷冰冰的舒服。

凤仪一生都没有告诉过邵元任,她知道了这个小秘密。有时她想,她为什么没有因此憎恨爸爸和李威,甚至还有一点隐隐的自豪。是因为那个人先威胁了美莲,还是因为她本能地尊重了弱肉强食的动物真理?如果是她是邵元任,她会怎么办?是尽量不伤害任何一个人……可是如果不可能呢?必须要有一方受尽伤害呢……她敏感到,爸爸和李威之间,也许没有什么兄弟之情,小卫和阿金的俯首贴命,也不是因为主仆情深……这让她越发想念方谦,父亲的慈爱豁达,一定能为她解答心中的困惑。可是要见父亲一面是多难啊。她只有默默地等,等见到他的那一天,把问题提出来,得到一个好答案。

时间一天天过去,邵元任也因联系不到方谦而苦恼。凤仪拒绝报考美院,也拒绝去欧洲留学,这让他手足无措。他不知道应该赞成,还是反对。这是人生的关键时候,走错一步就决定了完全不一样的未来。他觉得凤仪十分单纯,但有时候,又有一种难以捉磨的复杂。她现在什么都不缺:钱、机会和天分,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可她偏偏要调转头,走向社会……邵元任不禁回想自己当年,执意要离开湖南老家到上海闯天下……不能说当年的选择错了,可他也不想说,这就是对的……

和兴化铁厂兴建在即,自己很难兼顾元泰。让凤仪去元泰,倒是一步好棋。如果她真是这块料,就可以慢慢把元泰交给她,自己脱开身,在和兴全力以赴……离凤仪毕业的时间越来越近,邵元任终于决定,把未来交给凤仪决定,她自己的人生道路由她自己选择。

中学毕业之后,杏礼在张园举办了盛大的文明婚礼,在园内的Arcadia Hall(洋房名,意为世外桃源,中文名为“安垲第”)大厅,高悬着两面红、黄、蓝、白、黑,象征着“五族共和”的国旗,国旗下是两个红色双喜字的霓虹灯,灯下的长条礼案上放着结婚证书,印盒、手花和花篮。案前陈列着亲友们送来的各色礼品,凤仪给杏礼画的油画肖像也在其中,画上的杏礼穿着女中校服,浓眉微舒、杏眼含笑,纯真中一派妩媚。

大厅摆了八十八张中式圆桌,桌上放着精美的礼单,上面写着来宾姓名。凤仪和美莲在桌子中间寻找她们的座位。“在这里。”凤仪拿起礼单,这一桌都是些小朋小友,方液仙也在其中。忽然,她看见方液仙旁边写着“袁子欣”三个字,不禁心头一震。是那个做玻璃碗的人!难道他回来了?!凤仪又惊又喜,脸一下子红了!

美莲见她脸上红红的,还以为厅内太热了,怕她中署,便向服务生要了两杯冰水。两个人坐在席前喝着凉凉的清水,看着厅内华丽的布置与往来的宾客。此时是1917年初秋,上海还处于炎热之中。男士们大都身着长衫,也有穿学生装和西服的,女士的服装则多姿多彩。由于时装观念的变化,不少女士都露出一截手臂,或者脖颈,或者一截小腿肚,妖妖娆娆、分外好看。凤仪见来宾越来越多,不免害羞起来。自己是先到外面转一转,等方先生带着袁子欣落座之后,大大方方的进来;还是就这样坐在这里,等他来的时候,给他们一个漂亮的微笑?她这样想着,不觉脸上又是一阵发热。美莲奇怪地道:“你穿得也不多,怎么这么热?”

“我没事儿”凤仪娇嗔道:“空气不好,有点闷了。”

“凤仪、美莲!”只听后面一声爽朗的笑声,凤仪与美莲回过头,便看见方液仙和一个青年男子站在身后。二人忙站了起来,含笑施礼。方液仙介绍道:“这位是金美莲小姐、方凤仪小姐;这位是我的师弟,刚刚从美国留学归来的袁子欣先生。”

凤仪看着袁子欣,见他身材高大,五官端正,尤其是两道浓浓的眉毛,在脸上神气地向上仰着,还有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调皮地看着她们。凤仪不觉乐了起来,这个人长了一张多快活的脸啊。袁子欣也微笑着看着她们,一个身量不高,圆润的小脸配着精致的五官,两道微挑的剑眉比自己的眉毛还要英俊清秀。另一位同样脸庞圆润,但眉儿弯弯,眼儿长长,颇有妩媚之态,偏偏又打扮的十分朴素,看起来与众人不同。

四个人在席中坐下,一边聊天一边议论着婚礼。液仙道:“凤仪,我听杏礼说你给她画了一幅画,那画呢?”

“喏,”凤仪朝主席台上遥遥一指:“放在那儿了。”

“我们也去吧,”液仙对袁子欣道:“现在国内流行,宾客们若是送礼物的,都可以堆在主席台的长几下。”

“真的,”子欣乐道:“那赶紧去看看!”他跟着液仙后面,跑到主席台上,凤仪与美莲远远得看着他们站在上面,液仙规规矩矩地站着,那袁子欣一会儿抬头,一会儿低头,一会儿踮脚,一会儿弯腰,不知忙些什么。凤仪与美莲都笑了起来。过了半晌,那两个人才走了回来,刚一落坐,袁子欣便对凤仪道:“你画的新娘子太漂亮了!她真的有这么漂亮?”

“当然了,”凤仪笑道:“当然有这么漂亮了,她可是我们威德女中的校花!”

“不得了,”子欣道:“新郎官好有福气。”

“那自然了,”美莲晒道:“人家是上海的名门望族,又是长子,嫁过去就是大少奶奶!”

液仙恐这样议论婚礼,触动美莲的伤心事,便问凤仪:“凤仪,你考美院的事决定了吗?”

凤仪摇摇头:“我不打算考了。”

“你准备去留学?”液仙问。

“我可能要去爸爸的工厂了。”

“去元泰?”方液仙惊讶:“为什么?”

“还记得我你说过的两个世界吗?”凤仪道:“我不知道我选择绘画,是真的喜欢绘画,还是因为一直这样画了,所以要画下去。而且,我也想知道绘画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什么两个世界,”美莲道:“方先生你听听,她这肯定是瞎想出来的。”

“怎么会没有呢,”凤仪道:“比如同样这个时候,在这里参加婚礼,和在工厂上班,就完全不一样。”

美莲心中一沉,不再说话了。液仙见她脸色不好,忙问:“神父怎么说?”

“他尊重我的决定,”凤仪道:“他说,神会给我指引。”

“那你见到那个神了?”袁子欣听她这么说,不禁问。

“没有。”

方液仙碰了碰子欣,悄声道:“你不信基督教,别乱说话,她的绘画老师是个美国神父。”

子欣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这时,《美酒高歌》的乐曲奏响了。杏礼穿着婚纱走进了大厅,她乌发高盘,领口略低,一条钻石项链闪耀在白腻的脖颈上,衬得她雍容艳丽。全场来宾们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子欣见杏礼果然美艳,而且他觉得,凤仪画上的人要更加漂亮,更加的动人心弦。他不禁想,这个画画的女孩这么有才气,难怪她的老师要劝她继续求学。他不禁看了凤仪一眼,而凤仪,正迷茫地望着主席台,陷入了沉思:这就是杏礼想要的,极尽繁华也极尽浓烈,符合一切生活的标准,女大当嫁、男大当婚。可是,这样的生活有意义吗?她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还是敬重像父亲那样的人生,至少,他在改变一个时代,为了自己的国家倾其所有……

婚礼按部就班的进行着:证婚人讲话、新郎新娘双双在婚书上盖好印鉴、交换戒指……仪式完成后,全场高举酒杯,庆祝晚宴正式开始。很快,杏礼又换上一套中式红色礼服,依然裁成最新潮的款式,露出脖颈和小手臂,和顾家安一同给宾朋们敬酒。

“顾家可真开明,”威德女中的几个女生开始议论纷纷,一个道:“不仅给穿西洋婚纱,就连中装也能做成这样……”另一个道“前些天新闻纸上还有些老学究写文章骂人呢,”她学着老学究的样子,摇头晃脑地道:“此等妖服,始于妓女,妓女以色事人,本不足责,乃上海各大家闺秀,均效学妓女,女教沦亡,至斯已极……”

众人哈哈笑了起来。美莲经过拆白党一事后,已颇通人事,她见液仙笑得开心,悄声打趣道:“一入豪门深似海,方先生一点也不担心?”

“杏礼也出身大家,又喜欢热闹,嫁入顾家是个好选择。”方液仙望着新郎顾家安满面春色地跟在杏礼旁边,一会儿为她挡酒,一会儿又低头与她窃窃私语,笑道:“何况新郎是个谦谦君子。”

“还是个掉进蜜罐的君子。”袁子欣在旁插话道,众人又一起哈哈笑了起来。整个大厅喜气洋洋,独有凤仪若有所思,不知为什么不能开怀。子欣见她这般模样,不禁也有些沉默。他在国外也参加过一些婚礼,但无论奢华程度,还是宏大场面,都无法和这个婚礼相比,这就是中国,不管国家是否分裂,民国是否存亡,人们都能在有限的条件下,把生活过到无限。他感到有些眩晕,从前天下船到现在,他还一直无法从眩晕中摆脱出来。

“他们来了!”女生们发出一阵欢呼。杏礼和顾家安双双走到桌边,两个人都满面红晕,显然喝了不少酒。不等两个人解释,众女生把早倒好酒杯递到他们面前,顾家安陪笑道:“各位小姐,我们还有很多桌要敬。”

“哟,其他桌都可以喝,独独我们不行,你这是不把杏礼的朋友当朋友哟。”

“这样吧,”顾家安指着身后一位穿西服的伴郎:“我把他留给你们,他是我弟弟顾家俊,今年二十岁,在圣约翰大学读书,还没有女朋友。”

“那就把伴郎留下,”女生们笑道:“至于伴娘嘛,我们就不要了。”

顾家安与杏礼得了这道赦令,忙把顾家俊推到桌前,慌不迭地逃走了。顾家俊倒也大方,端着酒杯在一张空位上坐下来:“我代表家兄和大嫂敬大家一杯。”众女生见他虽与顾家安有几分相似,但脸型瘦长,看起来颇为清秀,不像顾家安圆中带方,一脸“富贵”相,不免都羞涩起来,吃吃笑着各饮了一口。又有善饮地拿话逗他,劝他饮酒。顾家俊连喝了数杯,神色不变,忽然笑了起来:“我想请问各位之中,谁是方凤仪小姐?”

凤仪听见自己的名字,愕然地看着他。顾家俊立即反应道:“你是方小姐吧,我代表大嫂敬你一杯,谢谢你为她画了这么好的肖像。”

“哟——”女生们嘻笑起来:“你是喜欢画画的人,还是喜欢画上的人?”

顾家俊微微一笑:“我当然喜欢画画的人了。”女生们哄地闹将起来,要罚顾家俊三杯。顾家俊毫不在意,举杯三饮而尽。众人又闹凤仪,凤仪酒量不佳,端起酒杯,勉强抿了抿。女生们不干了,强迫她喝了两杯,顾家俊见她实在不善饮,又代喝了一杯。美莲听顾家俊在“圣约翰大学”读书,不禁触痛了心中伤疤。她今天虽然穿着朴素,但举手投足落落大方,就是不想在以前的同学面前丢了面子。自从到德昌堂教书后,她逐渐地找回了自信,那里的学生十分尊重和信赖她,称她为“金老师”或“美莲姐”。

她虽然嘲笑凤仪的“两个世界”,却感到自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她觉得这些花枝招展的女生们非常无知与可笑,而且不知为什么,她们对顾家俊的好感和顾家俊的举止,都让她联想起了纪今明。她压抑着心中愤怒与屈辱,默默地坐着。

凤仪两杯酒下肚,不禁有些头晕,她悄悄和美莲打了声招呼,起身朝洗手间走去。这个洗手间很大很干净,温度比外面稍低。凤仪用冷水洗了洗手,又把帕子打湿了,轻轻擦了擦脸。洗手台上有一面大镜子,她本能地打量了一眼自己,她没有杏礼那么漂亮,也不如美莲那么有气质,还有雅贞姑姑,她多么美啊!她不禁有些气馁,感到自己像一只丑小鸭,缺少动人的吸引力。

她们已经那么美了,可是她们却不幸福。雅贞姑姑死了,美莲遇到了坏人,杏礼嫁人了,她应该很幸福,可是,凤仪想,这幸福却不是我想要的。那么,我到底想要什么?她不想再回大厅,洗手间旁有一个偏门出口,她走了出去。凉爽的晚风轻轻吹来,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张园花草怡人、景色优美,远处的戏台传来阵阵歌声,霓虹闪烁处,是电影院和一些游乐设施。她走到近处一个池塘边,池塘不大,朝另一边纵深而去,两旁的大树在隐约的灯火中,显得茂密丰盛。

六年前她来到上海,还是满清王朝,那时候租界公园不允许中国人和狗入内,而现在,像张园、愚园这样华人对外开放的公园,无论从风景还是设施,都不比租界公园差。六年前雅贞姑姑还裹着小脚,活在世界上,自己在南京,还因为裹脚离家出逃,而现在,杏礼可以穿着袒露的婚纱举办婚礼……一切变化得那么快,快得让人来不及想,等你想到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会是谁呢?她的头脑里突然跳出袁子欣这名字,她一阵激动,转过身,失望地笑了笑。

“在看什么?”顾家俊走到她身边,盯着池塘问。

“风景。”

“你喜欢优美的东西?”

“是的,”凤仪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我不喜欢。”

“为什么?”

“因为太多了。”凤仪答。

真是个奇怪的女孩,顾家俊打量着她:“那你喜欢什么?”

“真实,”凤仪随口说出这个词,不禁一怔。她五年的等待不过是一场虚空,父亲和爸爸到底在做什么,她根本不了解。她一直和优美打交道,画风景、画街道、画人,不管画面是什么样,绘画始终是一件优美的事情。优美?她冷笑道:“我喜欢真实的东西。”

她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热爱的人们产生了怨恨。她感到自己的长处成了自己的羞辱。这是个五光十色的时代,上海每天都在更新,每天都在发生着奇迹。有人一夜之间从乞丐变成富豪,有人一夜之间从富豪变成乞丐;有人死了,有人死里逃生;有人欢笑,有人悲啼……是的,他们生活在五颜六色之中,不停地让她嘲讽自己。虽然她拥有真正的画笔和画板,却始终不知道生活的颜色。

如果说,之前她对选择元泰还有几分困惑和不自然,那么现在,她几乎完全坚定了信心。她可以选择绘画,但前题是,她必须在现实世界里,轰轰烈烈地战上一场。

她的好奇心、好胜心,促使她做了这个决定,她年轻且骄傲,不愿意只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从小到大,她身边的亲人,都以各自己的方式与时俱进:汪静生是老秀才,却能对传统抱有警戒之心;方谦从读书人变成革命者;邵元任抛弃舒适生活,只身在上海打天下;而上海,这个拥有特殊地理位置、特殊发展经历的地方,一直以极快的速度变化着,并成为与西方最接近的城市。她深受这些人和这个地方的影响,从骨子里已经变成一个冒险家,而不是一位东方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