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刘雅贞陪着凤仪坐在沙发上,多年前,她就听邵元任提过方谦。在她眼中心高气傲的表哥,为何对这个男人钦佩有加?她对凤仪的父亲充满了好奇,凤仪则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她对父亲的好奇不亚于刘雅贞,他们整整六年没有相见,她感到不安和不耐烦,并且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当邵元任告诉他,父亲方谦和哥哥杨练要来上海的时候,她高兴地跳了起来,现在她明白了,她的高兴完全是冲着哥哥的,她似乎从未盼望过父亲的到来。

这时,阿金打开了大门,凤仪第一眼便瞧见了杨练,他穿着合体的西服,又帅又精神。他的旁边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容貌普通,戴着一副眼镜。凤仪一阵失望,父亲的身高不如想象中的高大,模样也不如照片中英俊。

“凤仪,叫爹爹。”邵元任催促她。

“爹爹。”她结结巴巴叫了一声。

方谦笑了,他蹲下来,打量自己的女儿。上次见她还是个幼童,现在俨然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了。她的气色十分健康,看来在这儿生活的很好。她越长越像她的母亲,只有两道眉毛,清秀中略带英挺,是自己的翻版。方谦既激动又喜悦,又有一些惭愧,并且敏感地察觉到,凤仪有些不自然,毕竟是难得谋面的父亲,他轻轻抱住她,在她的背后拍了两下。

父女俩不出半个时辰就混熟了。凤仪带方谦参观自己的“阵地”,她的卧室、她的书房,到处是她的衣服鞋子、画纸画笔,还有她喜欢的各色小玩意。方谦有些感动,同时也有些不安。邵元任太宠她了,自己明天就要走了,短短十几个时辰,能说些什么?说些什么才能对女儿有帮助呢?他坐下来,觉得头脑一片混乱,即使面临再危险再宏大的场景,他也没有混乱过,现在,他却有些晕眩。才是五月,他觉得热得难过,伸手擦去额头的汗水。凤仪站在他的面前,盯着他的脸。

“你在看什么?”方谦抬起头,看见她的眼珠在滴溜溜乱转,忍不住问。

“我想看看你不戴眼镜是什么样子。”

方谦摘下了眼镜:“怎么样?”

她像一个美术老师那样仔细端详着他,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好看!你还是不戴眼镜好看!”

被女儿这样夸赞,方谦觉得有些脸红,赶紧戴上了眼镜,支开话题说:“我小时候也喜欢画画,后来要学其他的东西,就渐渐不画了。”

“哦?!”凤仪来了精神:“那你画的好吗?”

方谦笑了笑:“还算行吧。”

“怎么样可以把画画好?”

方谦想了想,在桌上拿起一支笔和一张白纸,在开头的地方端端正正地写下:循序渐进。

凤仪看了看,笑了:“那,写好文章呢?”

方谦在循序渐进的下一行写下:言简意赅。

“那,我想同学们都喜欢我呢?”

“她们不喜欢你吗?”

凤仪嘟了嘟嘴。方谦写下:“宽以待人、严以律己”。

“这样她们就会喜欢我吗?”

方谦想了想:“为什么一定要别人喜欢你呢?”

凤仪似懂非懂地笑了。方谦写下了“无欲则刚”四个字。凤仪看着这些排列整齐的四字真言,忽然明白这是父亲在教导自己。她认真地想了想:“要是遇到困难,遇到危险呢?”

方谦心中一惊,看来岳父的那场风波,给了女儿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感到自己的笔都有些沉重,写下了:“沉着冷静、随机应变”八个字。

“爹爹,是不是什么事情都有办法?”凤仪问。

方谦想了想:“人的经验多了就会有办法,这是靠时间和经历累积出来的。”

“雅贞姑姑总是心情不好,你有办法吗?”

“雅贞,”方谦想起刚才那个古典婉约的姑娘,她一直在照顾自己的女儿,是个贤妻良母型的好女孩。他望着凤仪,将来她大了,也难免会遇到感情问题吧,感情……他沉思良久,写下了“顺其自然”。凤仪指着这四个字:“顺其自然?是什么意思?”

“嗯……自然而然……有些事情时间长了就好了。”

凤仪困惑地看着他。时间长了雅贞姑姑的心情就会好吗?她不理解,却也不知如何再发问。方谦无耐地笑了,他想把所有的一切都教给女儿,可是面对女儿的提问,他又觉得自己无法教导女儿,怎么才能把道理对孩子说清呢。自己长年不在她身边,元任又一味地宠爱她……方谦感到一阵心痛。凤仪见他默默不语,便把那张纸拿过来,假模假式地端详了一眼,便跑下楼去了。

方谦不知她要干嘛,一时也没有喊她,独自坐在书房。现在全国革命呼声如此之高,也许成功离得不远了,如果国家能够安定下来,他就把凤仪接回自己身边,慢慢教育她。到那时她有多大呢?十五岁?太漫长了,十二岁,明年革命能成功吗?他觉得心绪纷乱,到时自己又在哪里落脚呢?南京已经没有家了,上海还是广州?这时,凤仪咚咚地跑了回来,刚才他随意写的那张纸已经装进一个画框里,她得意地举到方谦面前:“爹爹你看!”

方谦又意外又惊喜:“这是……”凤仪也不理会他,将画框拿在床头比划:“爹爹你看看,我挂在这儿好不好。”

方谦忽然有些安心,女儿的这个举动显现出她天性中的热情和理解力。他感动地看着女儿的身影,从背后看,她已经显露出少女的身形,很快就会长大了。

这天,凤仪照常走出邵府的大门,她穿着白色的衬衫,西式背带裙,额前依然是浓密的一字流海。上海的天气已经有些闷热,夏天就快来了。她走向汽车,忽然觉得司机有些不对,他背对着她,正在擦车窗玻璃。她激动地停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跑过去:“李威叔叔!”

李威转过身,朝她微微一笑,凤仪脸上洋溢的亲情还是打动了他。他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室,凤仪飞快地爬进车厢,叽叽喳喳地问:“叔叔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我出了一趟长差。”

凤仪咯咯笑了:“有多长?”

李威想了想:“像黄浦江那么长。”

李威回来后,邵元任既没有把他派往德昌堂,也没有提升他在元泰的位置,依旧让他他每天接送凤仪上学,晚上在汪宅吃过晚饭后回家。大量的时间他都在陪伴母亲。也许轻松的工作有助于疗养,他的气色逐渐好转,除了沉默寡言,他和以往没有变化。他把从胸口取出的子弹装进一个锦囊,像幸运符那样日夜带在身边。说起来也真福大命大,那颗子弹离心脏的距离只有半寸,他差点送了命。

全国的时局在此时陷入了微妙,四川“以保路、废约为宗旨”的运动[17],已成为一场大变革的导火索。各省各地的革命力量,都从观望变成了一种准备。邵元任感到,自己必须在光复会和同盟会之间做出一个明确的决定了。

这天晚上,他通知李威在邵府等他,因为应酬繁忙,邵元任难得回家吃饭,每天都是李威或刘雅贞陪着凤仪。邵元任回到家,凤仪已经睡了,他和李威来到小书房,二人落座后,他亲自给李威倒了一杯茶。李威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安,邵元任用一种兄长地语气说:“我让你等我,是有事情和你商量。”

李威微微一愣:“邵先生,你已经知道了?”

邵元任不禁有些诧异:“什么事情?”

李威小心翼翼地道:“陈慎初向刘家提亲了。”

邵元任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李威继续道:“今天刘家派人来,说想听听你的意见。”

陈慎初如痴如醉盯住刘雅贞的表情像洪水一般冲入邵元任的心底,他方寸大乱,连忙稳住心神,淡淡地道:“我找你不是这件事。”

李威双腿一颤,如果不是谈这件事,那就是和自己有关了。他竭力平静,等着邵元任开口。

“你回来后我没有安排,一是想让你好好休息一段时间,陪陪伯母。二是考虑怎么安排比较合适,你是个人才,”邵元任微笑着问:“有没有想过自己当老板?”

李威心头一跳,赶紧摇摇头。邵元任道:“青帮蔡洪生老爷子想开一家茶馆,我有意和他合股,如果你愿意,你就是这家茶楼的老板。”

李威大为失望,难道自己靠出生入死换来的,就是一家茶馆吗?何况自己没有资金,最多当个名义上的经理,拿一点干股。邵元任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图纸:“这是茶馆的初步构想,你看一看。”

李威打开图,立即被吸引了,趴在桌上仔细地看了起来。只见这座茶馆高三层,大约有上千平方。第一层是茶座,中间标有正文形戏台;第二层是弹子房,至少有上百张弹子桌;第三层是餐厅,除了一排排方桌标志,还标着几排床位。李威知道,这是给客人提供鸦片的烟塌。他指着二层问:“这,这全是弹子桌?”

邵元任点点头,李感惊奇万分!上海虽然茶楼众多,但如此大的规模,又用整整一层引进西洋游戏,几乎闻所未闻……李威激动地问:“您打算开在什么地方?”

“八仙桥。”

八仙桥是法租界的闹市区,也是各路黑帮云集之地。李威听得是这个地点,心头又是一阵乱跳,这可是自己大大露脸的机会啊。邵元任打量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元泰出资两万大洋,其中蔡老爷子占三成,你占一成。本来我是想把你派到德昌堂,可那儿毕竟是个慈善机构,元泰也不过是个丝厂。我思来想去,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开辟一番新事业。我知道你来上海不久就加入了青帮,现在,有蔡老爷子和我,再加上这家茶馆,你就能安心做生意,有了钱,你就能在青帮有所作为。”邵元任突然伸出手,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我们兄弟一场,我也希望你在上海出人头地。何况你是一个孝子,百善孝为先,我能扶肋一个孝子,也是我的荣幸。”

李威先是大喜,继而大惊!看来邵元任要扶持自己、借助自己在黑道上发展势力是真,但他日若有反目,会毫不留情的铲除自己也是真。德昌堂自己是插不进手了,而且只要母亲活一天,他就不要想随意背叛邵元任。李威连忙迭声道:“谢谢老板,老板放心,我会好好做事的。”

邵元任微微一笑。两人心下既明,也不再闲谈,只详细地筹划茶馆如何经营,如何发展,直谈到天色微明,二人俱是欣喜兴奋,毫无困倦之意。但邵元任惦记着陈慎初求婚之事,不得已打发李威回去了。他又泡了杯浓茶,端进了卧室。现在一切都在运筹帷幄之中,除了这个雅贞。他坐在床边的太师椅上,眉头紧锁。陈慎初在这个时候提出求婚,实在令他惊讶,就算光复会不想争取他的势力,也不至于从朋友变成敌人吧?不!他迅速地分析,这不可能是光复会的计谋,而是这个姓陈的小子因为表妹昏了头,他已经不管什么局势什么组织了,只想抱得美人归。邵元任大为不耻,真是个轻浮率性、没有头脑的男人,他怎么配得上表妹?以刘雅贞的容貌、品德,应该配一个性格温和,学识超群的大才子,二人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不问江湖之事,尽享家庭和生活的乐趣。若给了这般无能之辈,不管家中有多少钱粮,将来还是会误雅贞一生。想到这儿,邵元任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不能让这门亲事成功,怎么办呢?他思忖良久,这事就是回绝,也不能做在表面上,这一反对,得罪的不仅是陈慎初,而是光复会。光复会会认为他不想和他们太过亲近,以后的关系就难处了。莫说他现在还未决定站在哪一方,就算他选了同盟会,也不想和光复会翻脸成仇。

又不能同意,又不能反对,邵元任踌躇很久,也未能计划出个真章,正烦恼间,门轻轻响了。邵元任看了一眼钟,刚刚七点,不悦地道:“小卫,我让你今天早上不要叫我的?!”

没有回答。邵元任闭上眼睛,刚欲思索,咚咚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怒道:“小卫,你还在敲什么?!”

一个柔弱的声音传了进来:“是我。”

邵元任大为惊讶,连忙起身,略理了理衣装,便打开门。刘雅贞满面羞红的站在门外,衣衫整齐,微尘不染,宛如一张仕女图。

邵元任沉下脸:“这么早,有事吗?”

雅贞听他语气森严,吓得向后轻退一步,但她毕竟不死心,又事关终身幸福,咬了咬牙又站住了。邵元任知她这样,已是尽了最大的勇气,不禁心中一软:“进来再说吧。”

刘雅贞慢慢走进去,站在窗边,清晨的阳光淡淡地照进几缕,将她的头发打出一层光亮。邵元任从未在这个时候见过她,而且离得如此之近。他突然对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恨意,她为什么要这么美,又为什么要这么柔弱,她牵得他心隐隐地痛,却又痛得他痛下决心,一辈子不和她靠得太近。

“陈家提亲了。”雅贞轻声道。

邵元任觉得嗓子一哽,差点伸出手,将雅贞揽入怀中。他连忙警醒自己:邵元任啊邵元任,枉你一世英雄,如此时不能硬下心肠,只怕日后要祸遗表妹终身。想到这儿,他灵机一动,放慢语速柔声道:“现在上海风起云涌,时局很难把握啊。”

刘雅贞不明所以,困惑地看着他。邵元任道:“你也知道,我一直支持南方的革命,所谓国事未定,何以为家,现在,眼看到了这紧要关头,眼看着上海要光复在即,可你却……”说到这儿,他真觉得有万般无奈,千般痛楚,不由长叹一声,真的说不说话了。

刘雅贞见他双眼深凹,似乎一夜未眠,又如此痛苦之态,她一下子明白啦,原来邵元任是喜欢她的,是想娶她的,不过是想等国事定了之后。那么,他显然是不想让陈家提亲的,不想让自己出嫁的!刘雅贞自通人事之后,一颗心便拴在了邵元任身上,可怜她单纯之极,哪里想到邵元任百种心思,一时之间,她自认经年痴恋有了结果,她痴爱之人,原也痴爱着她,不由大为喜悦。一双眼睛笑中含泪,双颊通红,整个人都光彩照人起来。

邵元任知她已被自己说动,心中大为不忍,低了头不敢再看她。只听她响亮快乐地道:“我明白啦!”

邵元任从未听过她这般语调,不禁一呆,也不知是喜是悲,口中尤道:“也许时间很短,也许很长……”

“我明白啦,”刘雅贞欢快地道:“你莫再说啦!”她想着他为了自己担心受累,不由又是心疼又是内疚,福了一福,又想着他不喜欢这些旧礼,忙忙地又站直了,道:“我不会答应陈家的,你好好歇息吧。”

说到这儿,她似乎认为二人心意已通,也不等邵元任发话,便径直走了出去,又返身轻轻关上门。等邵元任回头望去,哪里还有她的人影。邵元任觉得似梦似幻,也不知她是真的来过了,还是自己的想象。他慢慢走到床边,双腿一软,瘫倒在被褥上。一个未有过的念头闪了出来:我是不是一个懦夫?!他骇然震动,不敢再想下去。无论如何,有他这几句话,雅贞就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刘家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又一直希望把她嫁给自己,只要她竭力反对,亲事就会不了了之。

转眼到了1911年六月,四川爆发了“保路事件”。十月,湖北武昌的新军士兵占领了武昌城,成立了湖北军政府。辛亥革命爆发了。大清国的湖南、江西、山西、云南等省相继独立,闲居洹上的袁世凯被委以重任,统领北洋军南下镇压,武汉战事吃紧,武汉党人急电全国:亟望各处响应。

一时之间,上海街头到处贴满了革命标语,报纸上,里弄里,无人不在谈论这场变革。各方力量被天时地利扭在一处:同盟会陈其美掌控的敢死队约三千人,李燮和麾下除光复会还有策反的驻沪湘籍防军,上海自治公所董事兼江南制造局提调李平书带领的商团武装约两千人,同济大学学生敢死队约五百余人。上海已是一触及发,还人们一个新天地。

这一年的11月3日,因闸北清军巡逻队哨官、闸北起义军指挥陈汉钦在秘密活动时被发觉,闸北起义被迫提前。同盟会、光复会、商团武装等各股力量立即前往闸北支援,不到一个上午,闸北便顺利光复,紧接着,各路人马齐聚九亩地,准备光复上海老城厢。

陈其美率先登上高台,朗读了上海军政府的独立宣言。敢死队员们扯下清朝的龙旗,升起了白色的革命旗帜,很快,上海县衙[]被拿下,众人一把火烧了道署衙门,天刚擦黑,吴淞口守军便改弦易帜,仅一天时间,整个上海,只剩下江南制造局还在拼死顽抗。

江南制造局存有大批军火,它三面环江,只有一条长巷可以进入,坐阵指挥长官张楚宝,是李鸿章的外甥,颇有几分才干,如此地利与人和,令起义军几次冲锋,都被密集的炮火顶了回去。长巷之中尸横累累,进攻被迫停止,城外的坏消息不断传来,清廷正从南京等地急调军队,前来救援。

众人一筹莫展,只能在巷外苦苦等待。孰料陈其美乘众人不备,独自举起一展白旗,走入了巷中。李平书等人大惊失色,忙喝问同盟会会员,方知陈其美欲单身涉及,劝降张楚宝。李平书搓手顿足,道:“那张楚宝心高气傲,又是李中堂的家人,怎么会听一个乱党之言。陈先生此去,只怕是危险了!”

商会会员面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光复会众人素来不喜陈其美,也无人理会,只有李平书和几个同盟会头领,暗自着恼。如今陈其美身限制造局,众人也不好轻举妄动,但若迟迟不动,又恐援军一到,起义全盘皆输。光复会会员开始苦劝李燮和进攻,同盟会会员则怒目而视,商会与学生会员们也不敢多言,眼看得局势越来越糟,这时,一直在巷外观察地形的杨练,走到李平书身边,悄声说了几句。李平书眼睛一亮,问:“你有把握?”

杨练点了点头。李平书等人忙低声商议,因为杨练甚少在上海露面,李燮和等人并不认得他,只道他是邵元任的救火队队员,唯有李平书知道几分底细,对他的提议不敢轻视。众人一面觉得太过冒险,一方面又觉得或可一试,正商议间,上海一批倒戈的军警突然赶到,要助起义军一臂之力。这毕竟是支训练有素的队伍,起义军民为之一振,加上时间紧迫,众人当即决定依计而行。

刹时喊杀声四起,李燮和高举火把,冲在最前面,各种敢死队员紧随其后,朝巷内强攻。杨练一人轻衣短打,溜到墙脚下。他猛地一提气,如壁虎紧紧贴住墙壁,游上了墙头,接着缩身扭动,如蛇一般游到了制造局那头。制造局的清兵正在与敢死队力战,哪里想到墙头之上会有人攻入。杨练轻轻一纵,跃入了制造局内。

“谁?!”一个清军喝道。

杨练一个扫腿将他翻倒在地,手起小刀落,割断了他的喉咙。他走到无人处,解下捆在背上的炸药,将导火索连成长长的一根,点燃火索,飞身趴在远处。只听轰地一声,制造局火光冲天。杨练跳起直奔大堂,杀了个清军,夺了一枝枪,又向外杀来。张楚宝见后方突然大乱,误以为起义军从水路攻进了制造局,慌不择路,自己开船从水路逃了。清军顿时溃不成军,众人一轰而入,占了制造局。

李平书忙着领同盟会与商会的人寻找陈其美,众人在一间小屋内找到了他,他浑身上下捆成如棕子一般,拴在一张铁床边,半长不短的头发另用一根铁钉钉在墙上。众人忙把他解开,他浑身酸麻,半晌才能活动。值此制造局一役结束,上海才实在了所有地方的光复。第二天一早,全上海的人们都知道了这一特大新闻:上海光复[18]了!

光复了!人们一面议论纷纷,一面用最快的速度恢复生活。商会与学生敢死队纷纷解散,死的高金抚恤,活着的各回商号或学校。唯有同盟会会员全部原地待命。事情的发展果不出邵元任所料,虽然光复会和各上海商团,都推举李燮和做沪军大都督,但因浙江财团的财力支持,加上青帮的武力介入,陈其美果然当选了上海第一任沪军大都督。11月7日,上海军政府正式宣布成立。

从这一天起,邵元任再也没有回过家。他一面忙于交际,另一方面,主要为着躲开刘雅贞。他巧施缓兵之计,令陈慎初求婚未果,可如何再向雅贞解释“国事未定,何以为家”呢。邵元任知道以雅贞的性格,自己若继续欺哄,她还会相信他,还会等他,但再过两个月,雅贞就年满二十周岁了。这个年龄再不出嫁,就要惹人笑话了。他得让她死心,而且还得让她风光大嫁。

他想躲开她一些日子,让她冷静冷静,接着,又找来上海几位能言善道的媒婆,为雅贞筹措婚事。这几个媒婆见邵元任出手大方,无不全力相助,没几天的功夫,就张罗了几家大户人家的公子,有考中过秀才的,还有留过洋的,还有家财万贯的,各个都是好人选。

邵元任心怀内疚,托人详细打听这几家公子的人品学识,家中长辈的脾气性格,就像嫁自己的亲妹妹一般。选来选去,选中了两户人家,都是知书达礼,家产丰厚,父母温和厚道,容貌清秀的好公子。邵元任将这两人的资料用小楷亲手抄写了,入在一本小册中,想想觉得不妥,又细细写了这两户人家如何之好,成家之后如何能和美生活;再想又觉得不够,又写了自己如何会为雅贞筹办嫁妆,添置多少四季衣裳、珠宝首饰、田产股份等。他思来想去,几经腾写,方写成一个成稿的小册,只待有机会去刘府,拜见雅见父母时,好好的呈上。

杨练虽为上海光复立下汗马功劳,却不为人所知。人们更津津乐道于大都督陈其美孤身犯险的英雄事迹。杨练亦不愿露面,假称自己要回南方,躲进了邵府。他本意想陪陪凤仪,等邵元任筹措给南方政府的资金到时,即押回广州。可没有想到,他在邵府呆了几日便呆不下去了。刘雅贞每天都在府中守候邵元任,杨练虽不懂男女之爱,但他一看见雅贞日渐清瘦的模样,就觉得说不出的难受。他想出去走走,但凤仪因为雅贞心情不好,也不肯出门,日日陪伴雅贞。杨练无法,只得找几个江湖朋友打发时间。这一晃便到了十一月底,雅贞突然回了刘府,接连几日没有再来。杨练得到消息,便去看望凤仪。

凤仪未通人事,虽然担心雅贞,但见到杨练又高兴起来。二人在府中无事,杨练就带她出门游玩,因为邵元任工作繁忙,刘雅贞又是三寸金莲,所以除了上学必经之路,她几乎没玩过上海什么地方。

杨练日夜带着她在外玩耍。凤仪最喜欢租界的晚上,那儿灯光要比南市明亮太多,一些华丽多样的大楼矗立在街边,充满异国情调,一次两人停在汇中饭店的门口,凤仪指着饭店顶端道:“哥哥,这房顶上还有两个小房子。”把杨练逗得哈哈大笑。而说到白天,凤仪就最爱城隍庙了。这儿不仅热闹,而且有很多小吃,怎么吃都吃不够。这天礼拜日,她又吵着要去城隍庙,杨练便带她出了门。两人到了庙前,照例摸石狮,逛宝殿,玩得开心不已。不一会儿到了中午,凤仪来到池塘边的小吃摊前,把喜欢的各色小吃吃了遍,正吃到油面筋百叶汤的时候,听见小伙计惊炸炸地尖叫起来:“小鬼头吃白食还想跑?!”

凤仪循声望去,见伙计抓着一个穿洋装的少年,正大声地叫骂着。

少年大约十二三岁年纪,手里拿着本书,他把浑身上下每个口袋都翻遍了,也没找到半文钱,伙计更得理了:“小小年纪就是赖皮精,看你穿得像个小少爷,原来是个小瘪三。”

“我出门的时候正在看书,”少年操着北方话解释道:“所以忘记了。”

“忘了?我看你是没钱吧!”

“你等一会儿,我回家拿了就送给你。”

“回家?你当我是寿头啊?”伙计听了这话,作势便要打人。凤仪心中不平,扯了扯杨练,杨练抄起一根竹筷,嗖得弹了出去。伙计觉得手背一阵巨痛,忙四下回顾,也不知什么人打他,喝骂道:“哪个赤佬多管闲事?!”

凤仪乘乱走过去,把钱递给少年,少年眼睛一亮,笑了接了过去。等伙计回过神来,少年已经把钱付给了老板。老板知有人暗中相助,忙把伙计叫回来,莫惹事非。少年朝凤仪一笑,转身慢慢地走了。凤仪自觉做了件大好事,胃口大增,居然把百页汤吃了个干净。杨练见她吃了甚多东西,怕一时积食不消化,便带她到湖心亭中的茶馆喝茶。这是上海老字号的茶馆,窗外是池塘,窗内是茶座,十分雅致。二人落座不久,便听一个茶客正向人介绍一个黄不绿的碗,凤仪好奇心重,走上前一看,见那碗质地奇特,介于透明与不透明之间,不禁站在一旁旁听。那茶客洋洋得意地道:“我这个琉璃碗可是古货,你们都看看清爽。”

“清不清爽可说不准,”有人插话道:“这东西可失传了好多年。”

“你懂什么,我这个是唐代的货,失传?那是明朝以后的事情。”

凤仪忍不住问:“阿伯,这是什么?”

“琉璃[19]。”茶客说。

“琉璃是什么?”凤仪又问。

“就是琉璃!”茶客看了她一眼,不耐烦地道:“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去去去,莫打坏了我的东西。”

凤仪嘟起嘴,正欲转向身,忽听一个人道:“琉璃就是玻璃,有什么稀奇的。”她抬头一看,睁大了眼睛,原来是那个没钱付账的少年,正笑嘻嘻地看着她。

“玻璃?!”那茶客哼道:“玻璃是什么东西?”

“玻璃就是二氧化硅。”

“二氧,二氧什么?”茶客们轰得笑了:“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化学,”少年正色道:“也是西洋科学。”

茶客们见他一身洋装,虽然年轻幼小,但谈吐不凡,倒也不好为难他,便自己聊了起来。少年一拉凤仪,二人走到旁边的空桌处,凤仪迫不及待地问:“化学到底是什么?”

少年笑了:“化学是一门西学,二氧化硅是玻璃的化学名称。”凤仪见他手上拿着一本书,书名写着《代数学》。不由问道:“这又是什么?”

“这也是一门西学。”少年道。

凤仪见这位年纪稍长的少年如此有学问,不由又敬又愧,觉得自己枉上了学堂。她终究是少儿心性,想了想道:“我也懂一门西学,叫油画。”

“哦,你会画油画,可真了不起。”少年衷心赞道。凤仪嘿嘿一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少年见她的表情煞是可爱,不禁问:“你叫什么?”

“凤仪。”凤仪道:“你叫什么?”

“我,”少年刚欲回答,心中念头一转,道:“我就叫玻璃啊。”

“玻璃?”凤仪一本正经地道:“你爹爹是学西学的吗?怎么会起这种名字?”

少年哈哈大笑。凤仪又惦记起琉璃碗,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茶客手中之物。少年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她,脸渐渐地红了,柔声问:“你什么时候再来?”

“我吗?”凤仪道:“不知道呀。”

“那我怎么把钱还给你?”

“钱?”凤仪一愣,随即笑了:“这是我哥哥的钱,不是我的。”

“你哥哥?”少年一愣,顺着凤仪的视线看去,见杨练正坐在靠窗的桌边,默默地盯着他们。“你哥哥的钱也得还呀,”少年笑道:“不然我真成了吃白食的赖皮精了。”

凤仪咯咯地笑了。少年说:“下个礼拜天我们还在这儿见好不好?我把钱还给你?”

“好呀,”凤仪想了想道:“那还是还这个时候?”

“好!那就到时候见。”少年大为开心,恋恋不舍地道:“今儿我要回去了,我家里大人还等着我呢。”

少年朝凤仪拱了拱手,凤仪不知如何还礼,便学雅贞福了一福。二人挥手作别,凤仪回到杨练桌边,忙忙地说了刚才相约之事。杨练度那少年是好人家的子弟,笑笑道:“下个礼拜哥哥陪你一起来,好吗?”

凤仪大为欢喜。她又听那几个茶客大谈了会琉璃,又喝了一肚子茶,这才意犹未尽地跟着杨练回去。这一天又累又饱,天一黑她就上床睡了,一觉醒来,她感到床边有人,高兴地道:“是雅贞姑姑吗?”

“是我。”刘雅贞道。

凤仪伸手拔开帐帘,见刘雅贞外穿一套西洋套装,内衬小格子翻领衬衫,一头乌发向侧后盘起,紧致俏丽,并无半点装饰。凤仪惊讶万分,张着嘴说不出话,她急忙跳下床,也顾不得穿鞋,就拉住雅贞左看右看。刘雅贞面色绯红,但仍鼓起勇气不回避她的目光,羞声问:“好看吗?”

“好看好看!”凤仪连声称赞,突然,她尖叫起来:“雅贞姑姑,你的脚?!”

刘雅贞的三寸金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正常尺寸半高跟皮鞋。“你怎么弄的?!”凤仪万分惊喜:“你怎么弄的!”

刘雅贞小心翼翼地把脚退出皮鞋,露出一双特殊结构的袜子。这袜子是专门给一些小脚姑娘设计的,袜的前端缝成脚趾模样,里面塞满棉花,后半端可以穿在她们的脚上。这样一来,小脚也可以穿西式皮鞋了。凤仪开心地道:“雅贞姑姑,你的脚也光复了!”

“好看吗?”刘雅贞又问。

“好看好看,还有你的头发,这是怎么梳的呀?”

“这叫竖爱司头[20],听说是从日本传过来的,”刘雅贞笑道:“是最新式的发型。”

“要是爸爸见了你不知道有多高兴,”凤仪脱口而道:“他最不喜欢那些旧式的东西了。”

“是吗?”刘雅贞冷不防从凤仪口中听到一句大实话,不由一呆。她慢慢地坐倒在床前的凳子上,口中喃喃道:“他最不喜欢旧式的东西了。”

她只觉心口发悸,浑身发颤。这段日子在邵府无穷无尽的等待,她也渐渐觉出,事情不像之前她想的模样。她这才鼓起把勇气,买来光复的鞋袜,又说服爹娘,同意她做西式打扮。她本想改变之后,可以让邵元任看一看,以博得好感。但是凤仪这句话,如醍醐灌顶,一语惊醒梦中人。邵元任向来不喜欢旧式的东西,包括她刺绣,她行福礼,她裹小足,她的一切一切。如今她换上一身衣服,一套鞋袜,就能挽回一个人心意么?

她总不肯放弃一点渺茫的希望,半晌回转过来,轻轻拉过凤仪。凤仪觉得她的手指冰凉,吓了一跳:“姑姑,你冷吗?”

“姑姑不冷。”雅贞柔声道。她慢慢地替她把衣服一件一件穿好,又帮她把头发一点一点梳通,仔细地编成长辫,又用小梳把额前流海梳得一丝不乱。凤仪见她神情凄凉,一双美目温柔无限又泪光点点,似乎对自己大有不舍之意,不禁有些不安:“姑姑,你怎么啦?”

刘雅贞伸出手,柔柔地抚摸着她头顶光鉴可人的头发:“没事儿,你长大以后就明白了。”

她从脖颈中取出一块白玉,戴在凤仪身上:“这是姑姑生下来,姑爷爷送给我的,以后你天天戴着她,就像看见了姑姑,好不好?”

“姑姑,”凤仪见那玉白得温润,正想伸手把玩,听刘雅贞这么说,又把手缩了回来,哑声道:“你要去哪儿?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

“傻孩子,”刘雅贞笑了笑:“我要去找你义父,你在家好好玩。”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姑姑有空就回来。”

“你会回来吗?”

刘雅贞听了这话,浑身一颤,眼泪险些落了下来,她连忙稳了稳心神,见凤仪盯着她,似在询问又似在警觉。她长叹一声,轻轻拥住她:“要是姑姑能像你一样就好了。你以后要听你义父的话,千万不做雅贞姑姑这样的女人,不要学这些旧式的东西。”

“不,姑姑,”凤仪偎在她怀里:“你最好了,我就要和你一样。”

“别傻了,像姑姑一样,就不会有男人喜欢。”

“男人不喜欢有什么关系?”

雅贞凄然一笑:“女孩子大了,就得有男人喜欢,没有男人喜欢,就嫁不出去了。”

“嫁不出就嫁不出去,”凤仪大为不满:“我就和姑姑在一起,哪儿不要去。”

“真是孩子话,”雅贞笑了笑:“好啦,姑姑走啦,你在家好好的。”

她不待凤仪再说,轻轻扯出身,一步一步地出了门。凤仪见她的背影俏丽干练,与以往那种风姿完全不同,不由地痴了。没有男人喜欢有什么打紧,她在心内想,以后我长大了,就和姑姑在一起,我挣了钱,养姑姑一辈子。

她本以为刘雅贞去了元泰,见了邵元任就会回来,谁知道到了中午,也不见人。她心绪不宁,等到下午,还是不见人,到了晚上,不仅刘雅贞没有回来,杨练、李威等都没有回来。她打电话到元泰,说邵元任正忙,刘小姐来了又走了。她又逼着小卫去刘府,回来说刘小姐身体不适,已经休息了,改日再来看望。凤仪食不甘味,卧不安寝,呆呆地躺在床上,看着方谦写的字:循序渐进;言简意赅;宽以待人、严以律己;无欲则刚;沉着冷静、随机应变;顺其自然。她模糊地体会它们的意思。“顺其自然,”她喃喃自语:“这有多难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约夜深了,她听见窗外有车灯闪亮,还有小卫打开大门的声音。她翻身下床,披上小外套,蹬蹬下了楼,见了邵元任便问:“爸爸,你看见雅贞姑姑了?”

邵元任点点头。凤仪觉得他的表情很凶,但她素不惧他,继续问:“姑姑今天漂亮吗?”

一阵沉默,邵元任答:“漂亮。”

“她人呢?”

邵元任转过身来,低声喝道:“阿金,带小姐上楼休息。”

阿金从未见东家如此模样,吓得双腿一软,便来拖凤仪。凤仪岂能善罢干休,几下挣脱了,冲到邵元任面前:“姑姑人呢?”

“她回家了,”邵元任见凤仪满面关切,心头一酸,耐下性子道:“你上楼休息,明天爸爸带你去看雅贞姑姑,好不好?”

“真的?!”凤仪从未听邵元任说过此类的话,不禁又惊又喜:“明天我们一起去吗?”

邵元任点点头:“爸爸很累,让我歇会儿,好吗?”

“好,”凤仪福了一下:“爸爸晚安。”

邵元任不悦地道:“你不要学这些,只说晚安就可以了。”

凤仪才不理他,朝他做了个鬼脸,开心地上楼去了。邵元任拿她没有办法,只命小卫关好门户,给他泡杯茶,端到面前,又命阿金等不许打扰他。等小卫把茶送上来,他就同虚脱了一般,瘫倒在沙发上。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雅贞会穿扮成这样,还跑到工厂去找他。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旧式小姐,怎么会做出如此乖张的事情。难道,雅贞俏丽的身影如雪片般纷乱地落入他的心中,难道我喜欢她?难道我一见到她,就愤怒不安的原因,是因为我爱着她?

这不可能!他连连否决,我不可能喜欢她、爱上她。她的未来必须幸福。邵元任不停地告诫自己,绝不能心软。可是他一想到,今天他把那两个公子的小册交给她,向她介绍这两人的家境人品,又细说自己会出多少嫁妆时,刘雅贞那绝望又凄楚的眼神,他的心就隐隐作痛。这么些天来,他们一直没有相见,可她的身影无时不刻不纠缠着他,但是今天,他实在躲不了了,只能把真相告诉她。

不知道她回去后,会怎么想,能不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邵元任只恐自己伤她太深,忧心不已,只恨不能一下子天光四亮,他好带着凤仪前往刘府,再去劝解雅贞。他想回卧室小睡,又想去书房小坐,却怎么也挪不开步,只是半躺在沙发中。阿金在楼上偷窥了几次,见他还在客厅中,也不敢下楼,怕落了个打扰的罪名,只得在凤仪床头猫了一夜。凤仪也睡得不稳,天蒙蒙亮时,她在梦中惨叫起来,阿金慌忙把她摇醒。这次之后,她好像平静了,又不知睡了多久,她睁开眼,感到房里站着一个人:“雅贞姑姑,”她叫了起来:“我担心死了!”

那人没有说话,她探出头,原来是邵无任。凤仪大为惊诧:“爸爸,你今天不上班吗?”

邵元任摇了摇头,退到门外,命阿金进去帮她穿衣服。阿金捧着一套衣服走了进来,从衬衣、衬裤、外套、帽子,都是白色的,凤仪渐渐感到事情有些异常了。等她穿戴整齐,邵元任走到她身边,扶住她的肩膀:“爸爸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凤仪觉得自己的声音凶巴巴地。

“你雅贞姑姑,死了。”

“……”

“雅贞,她死了。”

凤仪张了张嘴,感觉呼吸有些不畅,自从外祖父汪静生去世以来,她很久没有这种感受了。她觉得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不管她怎么用力,就是无法清醒过来。她攥着邵元任的衣袖,跌跌撞撞地走下楼。李威、杨练站在客厅,他们穿着黑衣裳,家里好像什么人都不在了,外面大街也没有人,到处是黑的,冷的,只剩下邵元任柔软的衣角。直到汽车发动,直到风从车外吹进来,她才开始抽泣。邵元任既不为她擦去泪水,也不命令她停止流泪。父女二人到达时,凤仪已从哭泣变成了哭嚎。她张着嘴,从肺腑里发出悲伤的叫声。虽然她和刘雅贞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对她来说,刘雅贞代表了所有的女性关怀:妈妈、姐姐和姑姑。她怎么也想不通,昨天见面的时候还好好的,她又温柔又美丽,为什么一觉睡醒,她就没有了,再也见不到了。

刘府上下一片悲痛。雅贞的母亲病倒了,只剩父亲勉强主持局面。他是个闲居多年的小文官,膝下只有雅贞一女。这些年邵元任对刘家可谓关心之至,他也把他当成未来的女婿,如今上海光复,革命成功,眼看二人成亲在即,女儿为什么悬梁自尽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因为雅贞被发现的时候,身穿西式套裙,脚穿“文明皮鞋”,一反日常妆扮,一时间鬼怪作崇的流言传得到处都是。刘府一面举办丧事,一面请来法师作法,黄色的道符从大门一直贴到内宅院中。

邵元任面无表情地守在灵堂上。除了凤仪,没人敢和他说话。他坚持要雅贞穿上新娘嫁衣,脸上盖着红色锦帕。刘家一来素知雅贞的心愿,二来怕他也被“鬼迷了”,只得一一听从。只有凤仪猜到一点原由,她一面痛哭,一面暗自怨恨邵元任,如果他早点能这样对待雅贞姑姑,雅贞姑姑就不会死了。

父女俩就像一个丈夫和一个女儿。凤仪披麻带孝,为前来吊唁的人们磕头答礼。邵元任除安排大小事务,就静静地守在灵前,看着刘雅贞。她一身喜气,柔顺地躺在那儿,就如睡着了一般。为什么她柔弱的极至是这种坚决,永远不再给他机会:微笑、说话、或者彼此折磨……佛说世上有七种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安排他们的命运:在一起的时候,他不知道他喜欢她,总是讨厌她,令她伤心;现在终于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却死了,阴阳相隔、永世不能再相遇。

他起先还又痛又恨,既想疯了般大哭,又不得不打迭精神,料理各种杂事。渐渐的,他就觉不出什么了,只是冷冰冰的,胸中口中一片麻木。

他以妻子的名义给雅贞举行了葬礼,改叫刘家二老为父亲、母亲。墓地由他亲自挑选,墓碑上刻上他和雅贞的名字,一个为黑字一个为红字,预示着将来他要在此陪她合葬。

刘雅贞生前没有得到的愿望,身后全部得到了。她的葬礼既完整又风光,刘家二老略感欣慰,唯有凤仪在悲痛中深感迷惑,为雅贞姑姑活着的时候爸爸不喜欢她,死了又要娶她,又想和她永不分开。如果这就是嫁人,她宁愿一辈子不嫁,最多和爸爸、爹爹或者哥哥住在一起。

刘雅贞的葬礼结束后,凤仪大病一场,持续地发烧、再发烧,呆在空荡荡的房子里。邵元任更是一连月余,居住在龙华寺[21],除了凤仪的病和丝厂紧急要务,不见任何人。与此同时,中国正经历着改朝换代的大事。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在南京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新年[22]被定为阳历元旦。

凤仪度过了少年时代最孤独悲痛的一段时光。她母亲早亡、外公去世,父亲长年不得相见,这些累积的情感伤痛,被刘雅贞之死激发了,她仿佛成为天下最不幸的孩子,叹气、流泪,日日夜夜把自己关在房里。等方谦赶到上海后,发现自己的女儿完全变了。

这个十二岁的少女,眉宇间满是哀怨。她的眼睛本来是天真而明亮的,现在却全无光彩。因为持续生病,她显得瘦弱无力,原来那股子勃勃的生机,突然之间就消失了。令他方谦心痛的不仅是凤仪,虽然已在龙华寺皈依佛门,成为一名俗家弟子,夜夜抄写《金刚经》。邵元任仍然不能从雅贞之死的痛苦中摆脱出来,他极度消瘦,脸色苍白。除了必须要谈的事情,他几乎不开口说话,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这天吃罢晚饭,方谦说想出去走走,凤仪勉强同意了。她已经两个月没有跨出邵府的大门。她跟着方谦出了门,初冬的凉风吹过,不由让她想起了一些往事:雅贞姑姑天天在家里等爸爸、哥哥带着她去城隍庙吃小吃……那个有两条浓眉毛的少年……“下个星期天还在这儿好不好?我把钱还给你”……她不觉轻轻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方谦和蔼地问。

凤仪吐出三个字:“琉璃碗。”

“琉璃碗?”方谦问:“你知道什么是琉璃吗?”

凤仪想起少年明朗快活的笑容,还有两条乌黑神气的眉毛,沉默了半晌道:“琉璃就是玻璃。”

方谦看了看她,没有再问。他们慢慢走到了老城墙,这里搭建了不少棚户。自1911年以来,大量的灾民不断涌入上海,形成了特有的棚户区:简陋的房屋、破旧的衣服、异域的方言……这里充满了努力求生的气氛。凤仪走着走着,渐渐觉出自己和这儿的不同,不少人好奇地打量她,还有人对她吐口水,或者视而不见——她显然不是这里的一员。

“凤仪,”方谦道:“我一直在外飘泊,把你托给外公,外公走了之后,又把你托给邵叔叔。你很埋怨爹爹吧。”

“没有,”听到爹爹温和的自责,凤仪心内一酸:“外公和爸爸对我都很好。”

“你知道爹爹的理想是什么吗?”方谦看着几个在棚户区里玩耍的孩子。凤仪摇摇头。“爹爹的理想,就是让更多的孩子过上凤仪一样的生活,至少,有饭吃有衣穿,能接受良好的教育。”

“这个,很难吗?”

“很难,”方谦沉重地道:“至少在现在的中国,很难。但是,爹爹一直在努力。”

“爹爹,”凤仪忽然问:“雅贞姑姑的死也是一种努力吗?”

方谦思虑良久。她不是小孩子,需要更慎重的评价:“我不清楚雅贞小姐是出于努力还是出于放弃,但是爹爹不喜欢轻言就死。就像你今天看见的这些人,他们因为战乱或者灾害离开自己的家乡,来到上海,就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活的更好,这就值得尊敬。”

凤仪全神贯注地听着。方谦说:“你记住,活着是人的根本,是人应该做好的第一件事。”

“不管遇到什么吗?”

“不管遇到什么!”

凤仪觉得一股气流在胸前翻涌,方谦看着她眼睛里闪出的光彩,欣慰地点了点头。她问:“爹爹,如果绝望了怎么办?”

“放弃,从头再来。”

凤仪想起刘雅贞等待邵元任的表情:“如果不能放弃呢?”

方谦隐约明白了凤仪的所指:“承受。”

“承受?”凤仪有些迷茫:“那不是很痛苦?”

“承受痛苦,并且承受时间,时间会让痛苦减淡,然后给予新的欢乐。”

“就像爸爸那样?”

“是的,”方谦说:“所以不必担心什么,他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