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草必枯干——花必凋谢”[92]
- 世界文学名著(全套50册)
- (苏)高尔基等
- 5407字
- 2022-07-26 16:49:20
时光流转,日复一日。对于你我大家如此,对于我们的朋友汤姆也是如此。就这样,一晃过去了两年。虽然与至亲至爱的人各奔东西,虽然时常怀着不可能实现的希冀,然而,确切地说,他并未感到明显的痛苦。因为,人类情感丝弦构成的竖琴,完美无缺,除非根根琴弦一齐折断,否则不可能完全损坏它的和谐。回顾往昔岁月,细细体味起来,尽管仿佛是我们的失落和磨难,但我们肯定记得,悄然而逝的每寸光阴,都给我们带来欢娱和慰藉。于是乎,我们虽说不上幸福圆满,但也不是痛苦不堪了。
在他仅有的书库[93]中,汤姆读到了“无论在什么景况,都可以知足”[94]的那个人[95]的故事。在他心目中,这是合乎天理的有益教导,与他在阅读同一本书的过程中,所养成的沉思默想的牢固习惯,恰相吻合。
上章表过,汤姆发出的家信,已经及时接到了回音。回信由乔治少爷代笔,小学生的字迹圆润流利,十分漂亮,所以汤姆说,他“在屋子另一头”,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信里写着看官耳熟能详的,关于家中各种令人高兴的消息,还告诉他,克露婶婶已经给雇用到路易斯维尔一家糕点铺去了。她在那边糕点行业中,凭自己的手艺,可以得到一笔可观的进项。信里还告诉汤姆,这些钱都要积攒起来,凑齐替他赎身的款项,还说,莫斯和皮特长大了,小不点儿在萨莉和全家人照料下,已经能到处乱跑了。
汤姆的小屋暂时落了锁,不过,乔治又说,等汤姆回来时,准备装饰一下小屋,添置些家具什么的。信里对此说得绘声绘色。
接下来,信里开列了乔治在学校学习的各项科目名称,每科目都以一个花体大写字母开头。还告诉汤姆,从他走后,庄园上新添的四匹马驹叫什么名字。在这一段里,还提到他父母身体健康,等等。信的行文自然简明扼要,但是,汤姆却认为,这在现代文章中,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典范。因此,他百看不厌,甚至同伊娃探讨,看有无可能镶上镜框,挂在屋里。但这样镶起来,唯一的困难是不能同时看到信的正反两面。
伊娃年龄日增,汤姆同她的关系也日见亲密。在这个忠实仆人柔善易感的心中,她究竟占据着什么地位,很难说得清楚。他既把她看作尘世上纤弱生命,来加以爱护,又把她当成超凡圣洁的仙子,对她几乎到了崇拜的地步。凝望着她的时候,犹如意大利水手凝望自己的耶稣童像一样,神色中交织着崇敬与慈爱。迎合她的绮丽幻想,以及满足她的千百种单纯愿望,那些像彩虹一样,萦绕于童年时代的愿望,成了汤姆主要的乐趣所在。每逢清晨去集市上,他的目光,一成不变地盯在鲜花摊上,想给伊娃买几束稀有罕见的鲜花;也总要挑选个把滋味最鲜的桃子或橘子,放在口袋里,回去的时候给她吃。快回到家里时,汤姆老远就会望见,她那可爱的小脑袋,在大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一面孩子气地问:“汤姆叔叔,今天又给我带来了什么呀?”一看她这副样子,他心里便喜不自胜。
伊娃呢,轮到自己可以帮助汤姆的时候,也是友善备至,热情毫不亚于汤姆。小小的年纪,读书解字已经十分出色,加之耳朵灵敏,善辨音乐,想象明快,颇富诗意,以及对伟大高尚事物,常怀一颗本能的同情之心,使她诵读起《圣经》来,其美妙动听,是汤姆一生中所仅见。起初,诵读《圣经》,只是为了取悦她的这个谦卑朋友,可是,自己的诚挚天性,很快就伸出了触角,萦绕住了这部堂皇的经书。伊娃爱上了《圣经》,因为它在她内心唤起了奇异的渴望,以及强烈而又模糊的情感,富有激情、善于想象的儿童所宝贵的那些情感。
《圣经》之中,她最喜欢《启示录》和《预言书》[96]。那些依稀神奇的形象和热情澎湃的语言,给她的印象更加深刻,不由使她想弄清其中所蕴含的意义,但又百思不得其解。她和自己纯朴的朋友,一个上了年纪同时又是年幼无知的孩童式的朋友,内心都有如此这般的感受。他们所理解的,只是书里提到了即将显现的光辉灿烂的时代——一个异常神奇的未来。他们的灵魂,为此感到欢欣鼓舞,但又不知其所以然的个中道理,不过,精神科学不同于物质科学,人们在精神科学中所不理解的事物,并非一成不变地毫无益处。因为人的灵魂,在永恒过去和永恒未来两个朦胧的永恒之间苏醒过来的时候,由于发现自己是个异域陌生人,而不由惊骇得战栗不止。光线仅仅照耀到他周围一小片地方,因此,他必然渴望着去索解未知。在他面前,从那云蒸雾绕的灵感光柱里,所传出来的杂沓声音,以及所呈现出来的幢幢影像,一一在他期待的心灵里回响着呼应着。其神秘莫测的形象,宛如以无人认识的象形文字镌刻而成的符咒和瑰宝。于是,他把这些珍藏在内心,企盼着有朝一日,透过帷幕去理解它们。
故事叙述到这里,圣克莱全家已经暂时迁移到庞夏特兰湖畔的别墅。炎炎夏日,把人们驱赶到了湖滨;凡是能够离开这个闷热而肮脏都市的人们,都纷纷去到那里,沐浴凉爽宜人的和煦海风。
圣克莱的别墅,是一座东印度式的别墅,周围回绕着竹制轻便走廊,四面与花园和游乐场相通。花园里,各种热带的珍奇花卉芬芳馥郁;有几条小径蜿蜒曲折通向湖滨。湖水,在阳光照耀下,碧波泛着银光,此起彼伏。好一幅时时刻刻都在变动不居,而时时刻刻又都益发美丽的画面!
此刻,正值日落时分。耀眼的金黄色晚霞,把整个地平线渲染得璀璨夺目,湖水也变成了另外一面天空。湖面上泛起玫瑰色和金黄色的涟漪,只有白帆小舟天使般四处荡漾游弋。灿烂辉煌之中,点点金黄色的星星,闪烁明灭俯瞰着自己在湖水中不断颤抖的倒影。
这是一个礼拜天的傍晚。在花园一角的棚架下面,汤姆和伊娃正坐在长满青苔的小石凳上。伊娃膝头上,放着一本打开的《圣经》。她念道:
我看见仿佛有玻璃海,其中有火掺杂。[97]
“汤姆叔叔,”伊娃突然停止了诵读,用手指着湖面,“喏,那不就是嘛。”
“是什么?伊娃小姐?”
“你没有看见吗?就在那儿,”孩子指着宛若玻璃似的湖水,说。水面起起伏伏,反射着天空金色的霞光,“那就是‘玻璃海,其中有火掺杂’呀。”
“是呀,伊娃小姐。”汤姆说着唱了起来:
哦,假如我有黎明的翅翼,
我将飞往迦南的海滩上;
光明的天使将接我回去,
回到新耶路撒冷的故乡。
“你说,新耶路撒冷在哪儿,汤姆叔叔?”伊娃问。
“哦,就在那些云彩上面啊!伊娃小姐。”
“那么说,我是看见啦,”伊娃说,“看看那些云彩!就像是珍珠镶嵌成的大门;再往远处看,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全是黄金铸成的。汤姆,唱唱‘光明天使’吧。”
汤姆于是唱起一首卫理公会的著名圣歌:
我望见一队光明的天使,
享受着天国的福祇;
他们身着无瑕的白衣,
手持战无不胜的棕榈。
“汤姆叔叔,我见过天使。”伊娃说。
对此,汤姆毫不怀疑,至少,他并没有感到意外。伊娃如果对他说,她去过天堂,他会觉得这是完全可能的事。
“他们有时在梦里走到我面前来,那些天使。”于是,伊娃的眼睛变得如醉如梦,低声哼道:
他们身着无瑕的白衣,
手持战无不胜的棕榈。
“汤姆叔叔,”伊娃说,“我要到那儿去了。”
“去哪儿,伊娃小姐?”
孩子站起身,用手指了指天空。一缕晚霞,用尘世间没有的光明,辉映着她那金黄色的头发和嫣红的脸庞。她的眼睛诚挚地仰望着天空。
“我要到那儿去了,”她说,“到光明的天使那边去,汤姆叔叔,不久就要去了。”
老仆人那颗真诚的心里,突然一阵悸动。汤姆心想,在不足半年的时间里,自己是多么经常地注意到,伊娃的小手瘦削了,皮肤苍白透明了,呼吸短促了。以前,她在花园里奔跑嬉戏,一连几个钟头都没事,而现在很快就感到了疲乏,没有力气。自己也常听奥菲丽亚小姐说起伊娃咳嗽,无论什么药物都没有治愈。就是此时,伊娃潮热的面颊和小手,也是肺痨似的滚烫。然而,她话里的意味,直到这时他才有所领悟。
世上有过伊娃这样的孩子吗?是的,有过,但他们的姓名总是在墓碑上才能看到。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脱俗的圣洁眼神,以及他们不同寻常的谈吐和举止,是埋在渴望心里的珍宝。你在多少个家庭里能够听到这样的传奇,说家里健在的人的所有善良和宽厚,与一个去世的亲人独具的挽救力相比,都无足轻重啊,仿佛天上有一批专司下凡人间、作短暂逗留的特殊天使来感化亲近刚愎任性的人类心灵,然后,同他们一起飞回天堂。因此,当你看到孩子眼里放射出深沉的灵光时,当他们利用比普通孩子更甜蜜、更智慧的语言,来揭示自己幼小的灵魂时,那就没有希望挽留住孩子了。因为,天堂的印玺已经盖在他们灵魂上面,灵魂的眼睛里射出了不朽之光。
亲爱的伊娃,你则更其如此!你是居于天堂的美丽星星!你正在摆脱尘世,然而,对你疼爱有加的人们,却茫然不知。
奥菲丽亚小姐急促的呼唤声,打断了汤姆和伊娃的谈话。
“伊娃——伊娃!哦,哦,孩子,下起露水来了,快别待在外面啦!”
伊娃和汤姆赶快回到屋里。
在护理技艺方面,奥菲丽亚小姐老到而娴熟。她是新英格兰人,对于这种起势缓和却又暗暗加剧的疾病最初到来的迹象,看得一清二楚。它裹挟了许许多多最美丽、最可爱的生命,生命的纤维似乎连一根还未折断,死亡已经在他们身上刻下了自己的印记。
她早已注意到,伊娃稍微有些干咳,脸上日益放光。即使伊娃眼睛中的色泽,以及由于发烧所出现的那种缥缈的快活神情,也没有骗过她的眼睛。
她想把自己的忧虑告诉圣克莱,可是,他却一反常态,焦躁不安地悻悻然驳回了她的猜疑,那种无忧无虑的和蔼神情,全然不见了。
“别说不吉利的话了,堂姐,我不爱听!”他总是说,“你难道看不出,孩子只是在长个儿吗?孩子长得快,力气总是小一些。”
“可她咳嗽呀!”
“哼!咳嗽算得了什么?根本不是病。她也许有点伤风。”
“噢,伊丽莎·琴恩,还有艾伦和玛丽亚·桑德斯,不就是这样子病死的吗?”
“得!别再来这一套,都是奶妈们瞎编出来吓人的。你们老有经验的人,真是聪明绝顶,连孩子咳嗽一声,或者打个喷嚏,就能断定顷刻之间会有灾难临头。只要好好照顾她,不叫她晚上出去受凉,不要玩得太累了,她自然会好起来的。”
圣克莱嘴上虽这么说,可是心里却越来越心神不定、忐忑不安。日复一日,他忧心如焚,密切注意着伊娃。这从他不断念念有词的絮聒中,可见一斑,比如说“孩子身体不错”“咳嗽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像孩子们常犯的,肚子有点小毛病”,等等,不一而足。不过,他陪伴伊娃的时候,比以往多了起来,带她坐车外出兜风的次数,也比以往有增无减;每隔几天,就带回一个药方或一些滋补药品。“倒不是说,”他说,“孩子需要,而是说,反正对她什么害处都没有。”
必须交代一笔,在圣克莱内心引起更刻骨痛心的,不是别的,正是孩子思想与情感的日趋成熟。诚然,伊娃仍旧保留孩子沉湎于幻想的资质,但同时不知不觉中,却时常吐露一丝深奥而又包含着超凡智慧的奇特言语,听上去仿佛是从神灵那里得来的启示。遇到这种时候,圣克莱便突然感到一种慌乱,一把把她搂在怀里,仿佛这亲密的搂抱会拯救她一样,他也会随之心潮澎湃,热切地决心把她留下来,永远不让她离开人世。
伊娃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爱与善的事情中去了。她天生一副慷慨宽厚的心肠,而此时人人都注意到,身上又增添了一种令人感佩的、女性的体贴入微。她仍然喜欢同托普茜和其他黑种孩子一起玩耍,可是现在,与其说她是游戏的参与者,毋宁说是旁观者了。她会一下子坐上半个钟头,笑容满面地观看托普茜玩出的滑稽表演。随后,一丝阴影爬上了她的面庞,眼睛雾一般扑朔迷离,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妈妈,”有一天,她突然对母亲说,“我们干吗不教仆人们识字呢?”
“这问得真奇怪,孩子!人们从来都不这样做。”
“他们干吗不教呢?”伊娃说。
“因为他们识字什么用处都没有,不能帮他们干活干得更好。他们生来就是干活的。”
“可是,他们该念念《圣经》,妈妈,好知道上帝的旨意呀。”
“噢,他们需要的时候,可以让别人念给他们听啊。”
“叫我看,妈妈,《圣经》必须是每人自己念才成。有不少时候,他们需要念,而又没别人念给他们听。”
“伊娃,你这孩子真怪。”母亲说。
“奥菲丽亚姑姑就教会了托普茜识字呀。”伊娃接下来说。
“是啊,可是你看见有多少好处了吗?托普茜是我见过的最坏的孩子!”
“哦,还有玛咪哪!”伊娃说,“她可真喜欢《圣经》,盼着自己能够念哪!我要是不能给她念的时候,她可怎么办?”
玛丽一边忙着倒出抽屉里的东西,一边答道:“噢,自然啦,伊娃,除了给仆人们念《圣经》,你渐渐会有别的事情需要你考虑的。我这倒不是说你做得有什么不合适,我自己身体好的时候就这么念过。可是到你穿戴整齐出去应酬的时候,就没时间念了。你瞧!”她又说,“等你出门交往的时候,我把这几件首饰送给你。一次我参加舞会,戴的就是这些首饰。你不知道,伊娃,当时我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伊娃接过首饰,从里面拿出了一条钻石项链,沉思的大眼睛盯在上面一动不动。然而,显而易见,她心里想的是别的什么东西。
“你怎么这样不动声色啊,孩子!”玛丽说。
“值好多好多钱吧,妈妈?”
“当然喽。是爸爸派人到法国买来的,相当于小小一笔家产哪!”
“我要是有这些首饰,”伊娃说,“能用它们来做自己愿意做的事,该多么好!”
“你能用它做什么呢?”
“我把它们卖掉,在几个自由州里买一块地方,把家里的黑人都接过去,雇用老师教他们念书写字。”
伊娃的话被妈妈的笑声打断了。
“成立一所寄宿学校!你还教他们弹钢琴,在天鹅绒上画画吧?”
“我想教他们自己念《圣经》,自己写信,也能看懂别人写给他们的信,”伊娃毅然决然地说,“我明白,妈妈,他们不会做这些事,心里很难过。汤姆难过,玛咪难过,好多黑人都难过。我觉得这种情况不对头。”
“得啦,得啦,伊娃,你只是个孩子!这些事情你不懂,”玛丽说,“再说,你的话叫我听了头痛。”
玛丽的头痛总是招之即来,每逢谈话不十分合自己意,就立刻把它祭出来。
于是,伊娃偷偷溜了出去。从此以后,她勤恳发奋教玛咪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