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亨利克

大约就在这一段时期,圣克莱的哥哥阿尔弗雷德带着十二岁的大儿子探望圣克莱一家,在湖滨住了一两天。

这对孪生兄弟之间,构成了一幅绝无仅有的美妙图画。造物主非但没有把他们塑造得相似,反而,在各个方面,使他们截然相反;然而,一条神秘莫测的纽带,又维系着他们的手足之情,使之超出于普通的兄弟情谊之上。

他们常常手挽着手,徜徉在花园里甬路和小径上。圣克莱一双蓝蓝的眼睛,金黄色头发,举止灵活而又翩然飘逸,眉宇之间神采飞扬;阿尔弗雷德则一双黑色的眼睛,手脚结实,态度坚毅,罗马人的相貌中,透着恃强的傲岸。他们兄弟二人,总是斥责着对方的见解和行为,但两人之间的形影不离,又未尝因此有所稍减。而事实上,正是这种矛盾对立,才像磁石两极的相互吸引一样,把他俩联结在一起。

阿尔弗雷德的长子亨利克,生就一双深黑色的眼睛,仪表堂堂,颇有王孙贵胄气派,是个生气勃勃、充满活力的孩子。从刚刚引见那一刻起,他似乎就被堂妹伊万杰琳的娴静典雅所完全吸引。

伊娃有一匹鬃毛雪白的心爱小马,骑起来像摇篮一样舒适安全,如它的小女主人似的温文柔顺。此刻,这匹小马已经由汤姆牵到后面走廊附近,同时,一个年纪约十三岁的混血男孩,也牵来一匹阿拉伯种的黑鬃小马。这黑鬃小马,是花了一大笔钱,刚刚从国外给亨利克买来的。

对于新买的这匹小马,亨利克童稚的心里,颇感自豪。他迈步向前,从自己小马童手里接过缰绳,仔细察看一番之后,皱起了眉头。

“怎么回事,多道,你这条小懒虫!今天早上,你没有把马刷干净!”

“刷干净啦,少爷,”多道语气十分驯顺,“它自己又弄泥土到身上了。”

“你这个浑蛋,住嘴!”亨利克说着,奋力挥起了马鞭,“看你还敢嘴硬不?”

混血的马童,相貌长得十分漂亮,闪光的眼睛,衬托着高耸突出的前额,上面覆盖着卷曲的头发,高矮与亨利克不相上下,可以看出,他身上具有白人的血统,因为,他急切地想要辩解时,面颊很快变得通红,眼睛里也闪出了炯炯目光。

“亨利克少爷!——”

他刚想开口说话,不料亨利克的马鞭劈头盖脸抽了下来。亨利克抓住他一只胳膊,用力按到他跪倒在地上,直打得他连亨利克自己也气喘吁吁,方才罢休。

“好哇,你这个不知好歹的狗东西!这回知道了吧?往后我说话,不许回嘴!把马牵回去,好好刷刷干净。我要教训教训你,叫你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

“少爷,”汤姆说,“我估计他想说的是,从马厩里把马牵来的路上,小马想打个滚儿。这马蛮有精神,所以把泥土弄到身上了。我明明见他洗刷马来着。”

“没人问你话,你就别张嘴!”亨利克说完,一个转身走上台阶,跟身着骑装站在那里的伊娃交谈去了。

“亲爱的堂妹,真对不起,这个笨蛋让你等了好半天,”他说,“咱们坐在这个座位上,等他们出来吧。你是怎么啦,堂妹?别这么不高兴了。”

“你干吗对多道那么厉害,那么残忍?”伊娃问。

“厉害——残忍!”亨利克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你什么意思,亲爱的伊娃?”

“你这么个做法,我不愿意让你叫我亲爱的伊娃。”伊娃说。

“亲爱的堂妹,你不了解多道。要收拾他,只有这个办法。他满嘴瞎话和借口,唯一的法子就是马上把他压下去,不许他开口。这也是爸爸收拾黑奴的办法。”

“可汤姆叔叔说,这件事是碰巧了。没有的事,他从来不说。”

“那他就是个不寻常的老黑鬼!”亨利克说,“多道的瞎话只要一张嘴,来得快着哪。”

“要是你这样待他,他会吓得说谎的。”

“哟,伊娃,你要真是这么喜欢多道,我要嫉妒了。”

“可你打了他——他不该挨打。”

“哼,现在不打,早晚也该挨打的。伤些皮肉,对多道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告诉你,他可是个地地道道的人精。不过,要是让你心乱,以后再也不当着你打他啦!”

伊娃并不感到满意,不过,她发觉,让自己俊秀的堂兄理解她的心情,是徒劳无用的。

不一会儿,多道又牵着马来了。

“好,多道,你这一回干得蛮漂亮,”他家少爷神色略微文雅地说,“喏,过来,牵住伊娃小姐的马,我扶她坐到鞍子上去。”

多道于是走过来,站在伊娃的马驹旁边。他脸色十分难过,眼睛好像刚刚哭了一场似的。

对于诸般为女士殷勤备至的事情,亨利克十分看重自己绅士派头的机敏。转瞬之间,他就让自己艳丽的堂妹安坐在马鞍之上,然后收起缰绳,递到她的手里。

然而,伊娃却低下脑袋,朝着多道站立的一侧,等他松开缰绳之后,说:“真是个好孩子,多道,谢谢你了。”

多道十分惊异,抬起头来望着那张甜蜜而稚气的脸庞,两颊泛出血红色,泪水涌进眼睛。

“过来,多道。”小主人语气十分专横。

多道在主人上马时,紧紧勒住了马。

“给你五分钱买糖吃,多道。”亨利克说,“去买吧。”

于是,亨利克跟在伊娃身后,沿着甬路慢慢策马前行。多道呆在那里,望着这两个孩子的身影。一个给了他钱,另一个给了他更加企盼的东西——和蔼口气中吐出的和蔼话语。多道离开妈妈刚刚几个月,是东家看他生得一副俊俏面孔,才从奴隶货栈买了下来,这样,也好与那匹漂亮的小马相互般配。而现在,他正在少爷手下接受训练。

亨利克打人的场面,也为圣克莱两兄弟从花园的另一角所亲眼看见。

圣克莱面色通红,但只是以平素的讥讽而又随随便便的语气说:“我看这就是我们所谓的共和主义教育吧,阿尔弗雷德?”

“亨利克发起火来,简直是个小魔王。”阿尔弗雷德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大概你认为这种做法对于他来说,可以有所促进吧。”圣克莱干涩地说。

“我即使不这样想,也拿他没办法。亨利克脾气暴躁,一点就着。他母亲和我早就不去管他了。不过,多道也是个八面玲珑的机灵鬼,无论怎么打,都伤不着他。”

“共和主义教义问答的开头一句话就是:‘人人生而自由平等!’这就是你教他懂得这句话的办法吧。”

“啧啧!”阿尔弗雷德说,“又是那句托马斯·杰弗逊[98]带着法国看法的闲扯淡。让这样一句话至今在我们当中流传,简直荒唐透顶。”

“大概是这样。”圣克莱话中有话。

“因为,”阿尔弗雷德说,“显而易见,人人并不是生而自由,也不是生而平等的,所以,情况并非如此。就我看来,这种共和主义说教,大半是闲扯淡。应该享有平等权利的,是那些受过教育、聪明智慧、高尚而富有的人,而不是那些下等人。”

“那就是说,你能让下等人接受这种观点的话,”圣克莱说,“可是在法国,这些人还一度当过政呢!”

“当然喽,那就必须像我这样,不断地、坚定地把他们压下去。”阿尔弗雷德说,同时一只脚狠狠踏在地上,仿佛踩上什么人似的。

“可是,一旦他们站立起来,你就会人仰马翻,”圣克莱说,“比方说圣多明戈[99],不就是这样?”

“啧啧!”阿尔弗雷德说,“在这个国家,我们必须加以提防,必须反对现在闹得沸沸扬扬的那套教育黑人、提高他们地位的说法,下层的人绝对不能受到教育。”

“这祷告也来不及了,”圣克莱说,“他们是非受教育不可的,我们所要想的,只是怎样教育。我们这个制度正在教给他们野蛮和残忍。这就折断了全部人性纽带,使他们变成没有理智的野兽。他们一旦占了上风,我们就会明白这一点。”

“他们永远占不了上风!”阿尔弗雷德说。

“对呀,”圣克莱说,“使劲烧热蒸汽,关上安全阀,然后坐在上面,那就等着瞧瞧有什么结果喽。”

“那好,”阿尔弗雷德说,“咱们就等着瞧好了。只要锅炉结实,机器运转正常,我才不怕坐在安全阀上。”

“在路易十六[100]时代,达官贵人是这么想的,现在的奥地利和庇护九世[101]的想法,也毫无二致。早晚有一个天气宜人的早晨,锅炉爆炸,你们都会给炸得飞上天去,在那里相逢的。”

“那就让时间做证好了。”阿尔弗雷德朗声大笑起来。

“我告诉你,”圣克莱说,“我们的时代,如果揭示出了什么法则,而又具有神律那样威力的话,那就是大众必然崛起,下层阶级必将变为上层阶级。”

“又在胡扯你们的红色共和主义了,圣克莱!你干吗从来没巡回演说去呀——你一定能够成为知名巡回演说家的。去你的吧,我真希望,在你们肮脏大众的千年太平盛世到来之前,早已告别人间了。”

“肮脏也好,不肮脏也罢,反正时机一到,他们会来治理你们,”圣克莱说,“而且,他们会成为你们造就出来的统治者。法国贵族当年只准人民穿无套裤,于是他们就尝够了无套裤统治者进行统治的滋味。海地的人民……”

“哦,得啦,圣克莱!好像我们对可恶可鄙的海地还没有说够似的。海地人不是盎格鲁-撒克逊人;如果是的话,那情况就截然不同了。盎格鲁-撒克逊人,是主宰世界的民族,将来也会如此。”

“嗯,现在,我们的奴隶身上已经注入了相当多的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血液,”圣克莱说,“在他们中间,有不少人身上非洲人的血缘很少,只是在我们精细坚毅和高瞻远瞩之外,增加了少许热带人的热情与奔放。有朝一日出现了圣多明戈那种局面,盎格鲁-撒克逊的血液将占据领先地位。他们是白人子孙,脉管里燃烧着我们所有的倨傲情感,绝不愿意总是给人们买来卖去。他们一定会直起腰来,提高自己种族母亲的地位。”

“废话!简直瞎扯一气!”

“不见得,”圣克莱说,“有句古话,大意说‘诺亚的日子怎样,将来的日子也要怎样,人又吃、又喝、又耕耘、又盖造,不知不觉洪水就来了,把他们全都灭了’。”

“总而言之,圣克莱,我看你的才干满可当个卫理公会的巡回牧师,”阿尔弗雷德大笑起来,“你大可不必替我们担心,诉讼之中,物主常操九成胜算。我们大权在握,而这个臣属的种族,”他毅然跺了一脚,说,“则处于底层,永远处于底层。要管理好自己的火药库,我们有充沛的精力。”

“受到亨利克那样训练的子孙,将是你们火药库的伟大卫士,”圣克莱说,“那样淡漠,那样泰然自若。常言说,‘无法律己,焉能律人?'”

“麻烦也就出在这里,”阿尔弗雷德若有所思地说,“毫无疑问,要求我们的制度把孩子训练好,是相当棘手的。它完全姑息孩子,让他们随意发泄自己的火暴脾气。本来我们在南方的气候下,脾气已经够火暴的了。怎样管束亨利克,我觉得很难办。这孩子慷慨大方,一副热心肠,可惹恼了他,也完全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我觉得应该把他送到北方去受教育。那边更加尊崇的是服从,而且到了那边,接触与自己平起平坐的人的机会也多一些,接触下人的机会少一些。”

“既然训练儿童是人类的主要任务,”圣克莱说,“那么,我则以为,我们的制度运作得并非十分完好,值得认真考虑考虑。”

“对于某些事务,确是不十分完好,”阿尔弗雷德说,“但对于别的事务,却又十分完好。它使男孩子变得刚强勇敢,而卑下的种族则易于使他们养成恰恰相反的情操。我看,亨利克由于明白了扯谎和欺骗是奴隶的普通象征,现在对诚实的美好,已经更敏于领悟了。”

“这自然是对此问题的一种类乎基督精神的看法!”圣克莱说。

“类乎不类乎都无所谓,但这是事实,而且跟世间其他事物相比,其‘类乎’的程度,分不出高低来。”阿尔弗雷德说。

“或许是这样吧。”圣克莱说。

“哎,谈来谈去什么用都没有,圣克莱。我敢说,在这条老路上,我们兜了大约有五百个圈子了。下盘十五子棋[102]怎么样?”

两兄弟于是跑上走廊的台阶,在一张轻巧的竹几两边坐下来,中间摆上棋盘。他们布子时,阿尔弗雷德说:

“我告诉你,圣克莱,假如我抱着你那种想法,我不能束手什么都不干的。”

“我相信你不能,你是实干的那类人,可是干什么呢?”

“什么?当然是把你的奴隶当个样子,改善他们的处境呀。”阿尔弗雷德露出了些轻蔑的微笑。

“整个社会这个庞然大物压在奴隶身上,你却要我改善他们的处境呀,还不如索性把埃特纳火山[103]不偏不倚压在他们身上,然后再叫他们在下面站立起来。面对整个社会的行动步伐,一个人是一无所成的。要想有所成就,教育必须是国家施行的教育,或者有一批同道,可以形成一股潮流。”

“你先掷骰子吧。”阿尔弗雷德说。说着,兄弟两人聚精会神地下起棋来,不再作声,直到走廊下面传来了嘚嘚的马蹄声,才开始说话。

“孩子们回来了,”圣克莱说着站起身来,“你瞧,阿尔夫!你见过这么美的图画吗?”果然不错,正是一幅美轮美奂的图画!他们骑马过来时,容光焕发、前额高耸、鬈发油黑的亨利克,正侧着身子,对漂亮的堂妹兴高采烈地笑着。伊娃穿一身蓝色骑装,戴一顶蓝色便帽。运动给她的两颊平添了一缕艳丽的色彩,更突出了她那特别细腻光泽的皮肤和金黄色的头发。

“老天哪!多么光彩照人的小美人啊!”阿尔弗雷德说,“我跟你说,圣克莱,将来她不叫一些人为她心碎才怪哪!”

“一点不错。上帝知道,我是多么担心哪!”圣克莱的语气猛然变得辛酸起来。说着三脚两步走下台阶,把她扶下马来。

“伊娃,我的宝贝!没把你累坏吧?”他紧紧搂着她,问道。

“没有,爸爸。”孩子答道。然而,她那短促的气喘吁吁的呼吸,着实让她父亲吃了一惊,“你怎么骑得这么快,亲爱的?你知道这对你的身体不好呀!”

“我精神很好,爸爸,玩得一高兴就忘记了。”

圣克莱把她抱进客厅,放在沙发上。

“亨利克,你得好好照料伊娃呀!”他说,“跟她骑马,可不能骑得太快。”

“我来照料她吧。”亨利克说着坐在沙发旁边,握住了伊娃的手。

很快,伊娃觉得好多了。她父亲和伯父重又下起棋来,只剩下两个孩子待在一起。

“你知道吗,伊娃,我心里真难受,爸爸只在这儿待两天,以后要过很长时间才能再见到你!要是我跟你在一块儿,我一定乖乖的,一定不跟多道发脾气,还有别的什么的。其实我,倒不是有意跟多道过不去,只是,这你也看出来了,我的脾气急。我对多道还是不错的,常常给他五分钱。你瞧,他穿得还不赖吧。总的说来,我觉得多道过得挺舒坦。”

“要是在这个世界上,你身边没有一个人爱你,你能觉得过得挺舒坦吗?”

“我?当然不能。”

“你让多道离开了所有的亲人,现在没有一个人爱他,这谁也高兴不起来的。”

“嗯,我觉得实在没办法啊!我总不能把他妈妈也弄来吧?再说,我自己对他爱不起来,谁都对他爱不起来,这我知道。”

“你干吗爱不起来呢?”伊娃问。

“爱多道!噢,伊娃,你总不能叫我爱他吧!我可以非常喜欢他,可是,你不能爱自己的奴仆哇!”

“我就爱他们,一点不错。”

“这可太稀奇了!”

“《圣经》上不是说过,我们必须爱所有的人吗?”

“哦,又是《圣经》!那当然啦,这一类的话,那上面说过不少哩。可有谁按照去做呢?你明白,伊娃,谁也不会这样做。”

伊娃没有说话,有好一会儿,眼睛呆呆的,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甭管怎么说吧,”她说,“亲爱的堂哥,你为了我,就爱可怜的多道,待他好一点吧!”

“为了你,我什么人都能爱,亲爱的堂妹。因为,我的确觉得,你在我碰上的人当中,是最可爱的人!”亨利克说得真诚恳切,漂亮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伊娃天真烂漫地听着,脸上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只是说了一声:

“你这样想,我非常高兴,亲爱的亨利克!希望你不要忘了。”

开饭的铃声丁零零响起来,他们的谈话也就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