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道生一，一生二

（通行本第四十二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自名也。

故物或益之而损，损之而益。

人之所教，亦议而教人：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学父。

■字释

[1]阴阳：以人或物来看，背面是阴，故曰负阴，正面是阳，故曰抱阳。万物负阴而抱阳就是明确阴阳两种元素或性质是万物的基本构成。这是中国人认识万物的基本出发点，比之印度的四大说，战国时期的五行说，更反映中国原生思想的特质。老子是第一个明确使用《周易》观念系统的思想家，战国时代的儒家“易传派”，将周易与儒家观念体系进行了一次糅合，对于奠定儒学在其后的思想地位起到关键性作用。战国诸子，道、儒、墨、法、兵、农、医、纵横、名、杂诸家都将阴阳作为基本框架，乃至五行也被阴阳家纳入周易的类比系统。因此，《周易》才是中国思想的真正源头，不仅老子、孔子、孙子等沿用《周易》的基本框架与基础概念，战国的诸子之学也无不受《周易》影响。

[2]冲气：这两个字都是中国文化的重要概念，历代各家解释不已，从哲学派、义理派、象数派乃至阴阳家、风水师、气功派，都重视这两个字。说这两个字是“道门”（奉老子为宗的道家各派总称）的核心概念，也不为过。

所谓冲气以为和，是基于自然界大量存在的阴性与阳性元素，汇聚一处，氤氲化生，最后达成一个阴阳均衡（和）状态的拟称。比如烹煮鱼肉，下面是火，里面有水，热火与冷水交互作用，就做出一锅美味。火与水就是阳气与阴气，两气交相作用，就烧出一锅热水或美味，这就是冲气以为和。

所谓和，是一个以人的舒适度为标准的评价用词，感觉舒服就叫和，感觉不舒服就叫不和，是个看似客观、实则主观倾向很强的标准。

[3]损、益：意思明确，损就是减少，益就是增加。

[4]强梁：梁是屋子的承重房梁，栋梁指一国、一家的主导者，如朝廷里的三公，家里的长子等，引申比喻强势、固执、自负的人。

[5]死：古人对死非常重视，丧礼比出生、冠礼隆重得多，甚至比登基礼都复杂。寿终正寝，即自然死去、按照礼制下葬，是一生之德的最后体现。不得其死，也就是指，不寿而亡，不正而葬。不得其死是对人最大的诅咒。

[6]学父：通行本作“教父”，帛书甲本为“学父”，据帛书本改。学父，即学习之本，或学习的矫正者。父字在甲骨文里，是一个人拿着一根木棍，这是学父的形象说明。

■翻译

道生出一（一即是前文所说的，有生于无的无，或混沌、无极）；

一生出二（二即阳爻与阴爻）；二生出三（三即阳爻阴爻三画成卦的八个卦象）；

三生出万物（即由八卦组合而生出的64卦384爻代表的万物之象）

万物都是包含阴阳两个元素，且背面为阴，正面为阳，阴阳如同冷热两种气息，交互在一起达成一个均衡美好的状态。

人们不喜欢的，只有孤独、少数、不丰满，但王公们却以此自称。

因为万物的规律是，太丰满了就要削减一些，太贫瘠了就要增加一些。

前辈有这样的教导，我也辨析之后教给你们：

过分强硬自负的人，死都不会善终。

我希望你们把这句话，当作学习的入门之训。

■精义

道生万物，这段话非常明确，提出了有先后因果关系的五个环节：道、一、二、三、万物。对一二三代表什么，历来争论不一。在老子的时代，关于事物演化的基本图景，除了神话传说，就是《周易》提出的阴阳八卦体系。《易》作为占卜广泛存在于王室诸侯乃至卿大夫家族，大事占卜、筮龟非常普遍。作为周守藏室之史的老子，接触《易》辞，是顺理成章的。因此，这里的演化图景，用八卦理论是非常明白的。

道，是万物的准绳与最初者，老子书中的无，类似后来发明的太极之前的无极，但老子时代，“无极而太极”的观念，包括两仪、四象的概念还没有出现。迄今最早文献，《庄子》里提到太极：大道，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易大传》提到两仪、四象：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都是《老子》之后约200年左右才陆续出现的观念。

一是有的代称，即有生于无里的有，即后世所指的太极，庄子所说的混沌，阴阳互相渗透，但还没有截然分开。太极之有并不是阴阳家说的乾（天）或阳爻符号。将阴爻符号当作阳爻符号派生的观念，是无极而太极之后才形成的观念，老子的思想里，阴爻与阳爻是同时存在的，是对两种物质生成元素（阴、阳）的指称（名）。

二是指阴与阳，即阴爻、阳爻两个抽象符号。《易·系辞·上》：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莱布尼茨说，神是单凭其至善而创造这一个世界的，这一个确切成就了的世界是“众多可能的世界之中最好的一个”。与“继之者善也”是类似的意思。善是推动阴阳化生万物的动力，可能世界里最好的一项，就是至善。

三是指阴爻与阳爻“三画成卦”，即八卦。也就是说，老子没有按照后来《易大传》的演进顺序：太极—两仪—四象—八卦，而是从阴阳二爻直接衍生到了八卦，这正是文王演易的真实过程：在八卦生成上，两仪、四象并不重要，三画成卦才是惊心动魄的创造。三画成卦，等于用阴阳两个元素，将组成万物的八个元素（八种物性）完整列举了出来。

万物：有了八卦，64卦384爻就变成了“筹策”的排列组合（演易）。这就是老子基于《周易》图式，对万物演化动因的解释。老子的创造在于将道作为万物演化的原始起点与推动力，而阴阳元素、八卦图谱是因袭了文王演易的基本路径。

《易·系辞》：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刚柔相推，变在其中矣。“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也”。三极，即天地人三才，所以说“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易传》的思想，即是秉承老子本章提出的万物化生图谱。

道生一、三生万物的五段演化图式，非常清晰简洁，比无极而太极、两仪、四象、八卦、六十四卦的排比推演，更符合事物演化的逻辑。后者出于阴阳二爻的“演易”目的，将两仪、四象、八卦对应出一个关系拟人系统，增加了整个图式的复杂性，或者说是一种没有道理的“生硬关联”。

道生一：相当于从0到1，即无中生有。这个有可能是混沌的，初级的、萌芽的、弱小的、简单的，但这个一里，蕴含了未来长成丰茂大树的元素。

一生二：相当于从小长大，开始出现正反两种对立元素，但对立元素恰恰是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的关系，这是良性成长的必备元素。没有两种对立元素的冲气激荡，就只有同，而没有和，其结果就是：孤阴不生，独阳不长。

二生三：相当于架构齐全、功能完备的由大到强，即形成多个阴阳冲气而成的新生命体。它可以是组织的不同功能，也可以是阿米巴化的不同组织，即从独奏到交响乐（众乐齐奏）。

三生万物：万物的八种元素已经“负阴抱阳”地形成新的“自为自动”的生命元，这八种生命元的交叉组合就派生出六十四卦即天地万物，犹如从各地国风的不同小调，合成一幕巨大的众乐齐备、和谐共鸣的雅与颂，赞叹由小变大、由弱致强的盛德伟业。

一个产品、一个组织、一个企业、一个人的成长，无不可以按照《老子》五步论的逻辑，去进行规划推演、反思修正。

你的道是什么：产品的核心价值是什么？

你的一是什么：产品即商业模式，价格、渠道、推广、组织的匹配性，是否形成一个正循环？

你的二是什么：产品规模化的驱动力是什么？阳即进攻的武器是什么？阴即管理的工具是什么？攻的力量不足，则很难快速规模化；守的力量不足，则可能出现失控崩盘。

你的三是什么：组织功能是否健全？每一个功能是否具备自发、自动、自组织的功能？

万物就是结果：没有最好，只有更好。不要壮大了就骄傲自负，要记住强梁者不得其死，越大越强越容易死于非命。此时要经常返回初心，问问自己，今天的成就是否偏离了最初的道？

老子很特别地加了一句：吾将以为学父，我希望你们将这句话（强梁者不得其死）当作学习入门的训诫！老子并不担心弱小不能长大，而是提醒强大者要戒慎戒惧。真是医者父母心。

戈特弗里德·威廉·莱布尼茨（GottfriedWilhelm Leibniz，1646年7月1日-1716年11月14日），主要著作：《人类理解新论》（1704）、《单子论》（1714）、《论中国人的自然神学》（1716）。在德国图林根的郭塔王宫图书馆内保存着一份莱布尼茨的手稿，标题写着：1与0，一切数字的神奇渊源。

莱布尼茨的二进制并非受易经、阴阳爻的启发而发明，但1701年，当莱布尼茨看到周易演化图，从易经的演化系统中，看到了二进制的真正潜力：阴爻、阳爻化生万物，0与1，成为世界的数学根源。他说道：二进制乃是具有世界普遍性的、最完美的逻辑语言。

《易经》的二元推演图式，《老子》的道生万物思想，都给莱布尼茨以启发，莱布尼茨与中国哲学的关系，学者多有阐述，这或许是人类思想史的一次美丽遇见。从莱布尼茨到图灵，还有300年的路，才发明了计算机，从老子到莱布尼茨，走了2100多年，能有这样的联系已经是一种神奇，何必纠结于一定要建立因果关系呢？

思想的交流，尤其是大思想家之间的观念联系，不应该是因果关系，而是损益联系：或益之而损损之而益，过多的地方减少一些，较少的地方增加一些，最后是诞生了新的观念，与所损益者都有关，却都不是任何一方的简单复制品。

这正是老子损益观的精髓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