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爱利亚派

爱利亚派因意大利南部城市爱利亚而得名,流行于公元前6至5世纪之际。这一派别的中心思想是:世界本原是不变的一。这与主张本原是单一、但却是变化的伊奥尼亚派,以及主张本原是不变、但却是众多的毕达哥拉斯派,都不相同。

理神论

克塞诺芬尼(Xenophanes,鼎盛年约在公元前540年)是最早的哲学家之一,与阿那克西美尼同时;另说,他的鼎盛年在第四十届奥林匹克赛会期间,即公元前620—617年,早于泰利斯。他的贡献可与泰利斯相媲美:正如泰利斯首先提出的“什么是本原”的问题突破了神话世界观的窠臼,克塞诺芬尼对神人同形同性论的批判动摇了神话世界观的基础。他说,神话里的神是人按照自己的形象想象出来的,“凡人们幻想着神是诞生出来的,穿着衣服,并且有着同凡人一样的音容相貌”。更有甚者,神被赋予人的性格,“荷马和赫西俄德把人间一切无耻丑行都加诸神灵:偷盗、奸淫,尔虞我诈”。他指出了与人同形同性的神的观念的荒谬性。他说,各民族有不同的外表和性格,按照自己形状和性格想象出来的神的观念是相对的:“埃塞俄比亚人说他们的神是黑皮肤、扁鼻子;特拉基人却说他们的神是蓝眼睛、红头发。”既然每一类人都有各自的造神理由,有什么理由设想动物不能按照它们的形象和本性造神呢?“假如牛、马和狮子有手,并且能像人一样用手作画塑像,那么它们也会按照各自的模样,绘制出马形的神、牛形的神和狮形的神。”参阅《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商务印书馆,1981年,29页。这句似乎是揶揄的话包含着一个论辩:神的观念的相对性必然导致荒谬性。

克塞诺芬尼因此得出的结论是,作为世界主宰的神必须是绝对的。神不会因人、因地、因时而异,而凌驾于不同人种的特殊性与相对性之上。这样的神才有全人类都承认的普遍性,神的绝对性和普遍性也是神的唯一性。他说:“只有一个神,他在诸神和人类中间是最伟大的;他无论在形体或思想上都不像凡人。”在克塞诺芬尼看来,唯一的神不仅没有人的形体,而且没有任何形体,“神是全视、全知、全闻的”。“神毫不费力地以他的心思摆布着一切。”神的力量是无形的思想,不随着世间事物的变动而变动,“神永远保持在同一个地方,根本不动,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在那里动来动去对他是不相宜的”。同上书,29—30页。

克塞诺芬尼所说的神是唯一的、不变的本原,这是在“原则”的意义上所说的本原,“神”只是世界最高原则的代名词。除极少例外,希腊哲学家所说的神都是统摄世界万物的、非人格的原则、原因或实体,是人的理智所能认识的最高对象。我们把这一肇始于克塞诺芬尼的传统称为“理神论”(deism,亦译作“自然神说”,来自拉丁文的“神”——deus),以与崇拜人格神的“有神论”(theism,来自希腊文的“神”——theos)相区别。

“是者”意义的辨析

巴门尼德(Parmenides,鼎盛年约在公元前500年)是克塞诺芬尼的学生,同时也受到毕达哥拉斯派成员的影响。他是爱利亚派的实际创始者和主要代表者。他的著作残篇是希腊哲学的经典之一。

巴门尼德在他的哲学诗的开始,借正义女神之口,指出了真理之路和意见之路的区分:意见之路按众人的习惯认识感觉对象,“以茫然的眼睛、轰鸣的耳朵和舌头为准绳”;真理之路则用理智来进行辩论。“真理”和“意见”是希腊哲学一对重要概念,从巴门尼德最初所做的区分来看,两者不仅仅是两种认识能力,即理智和感觉的区分,而且是与这两种认识能力相对应的两种认识对象的区分:真理之路通往“圆满的”、“不动摇的中心”,而意见的对象却“不真实可靠”。巴门尼德用“光明”和“黑暗”两个领域比喻真理和意见的对象。

巴门尼德把“是者”作为真理的对象。“是者”是代替克塞诺芬尼的“神”的概念;虽然两者都表示“不变的一”,但“是者”概念具有更高的概括性和思辨性,更适用于理性论辩,他关于“是者”的学说包含着我们在早期希腊哲学典籍中可以见到的最缜密的哲学论辩。

“是者”(being)这个概念来自希腊文的“是”(einai)动词。在西文中,“是”(to be)既可用作系动词,起表述作用,如在“A是B"句型里的用法;又可以单独使用,指示事物的存在,如英文to be or not to be(存在或不存在)就是指示存在的一个范句。巴门尼德利用“是”动词的普遍用法,说明“是者”的普遍性。他说,有两条道路:“一条是:所是的东西不能不是,这是确信的途径,与真理同行;另一条是:是者不是,而不是的东西必定是,我要告诉你,此路不通。”参阅《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31页。这句话中“所是的东西不能不是”相当于后来建立的形式逻辑的同一律(A=A),而“是者不是”、“不是的东西必定是”违反了矛盾律(A≠~A)。在逻辑规律被亚里士多德总结出来之前,巴门尼德通过对“是”的意义的分析,说明了逻辑判断必须表达思想、指示存在的哲学道理。

当巴门尼德说“不是的东西必然是”走不通时,他的意思是说,“非是者”是不能思想和表达的。因为,“能够被说和被想的与是者是同一个东西”。参阅《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31页。这句话通常被缩写为“思想和存在是同一的”。巴门尼德的理由是,思想内容需要由“是”来表述,思想对象即“是者”,思想的内容和思想的对象是同一个东西。他以“是”具有表述思想和指示存在双重功能为理由,进而把“是”的两种功能归结为同一意义、同一对象,得出了上述结论。我们现在可以批评他混淆了主观和客观,但我们必须理解:当“是”的意义最初被转变成为哲学范畴时,它的运用极为广泛,不论思想之中还是思想之外的东西,都可用“是者”的范畴表示。

巴门尼德否定了“是者”和“非是者”之间的联系和转化。他要人们牢记“所是的东西是”与“不是的东西是”之间毫无共同之处,激烈地批判那种认为“是者和非是者既相同又不相同”的观点是“彷徨不定”、“无所适从”、“既聋又瞎”、“不辨是非”;说那种观点的实质是认为“一切都朝向自己的反面”同上书,32页。。不难看出,这些批判是针对赫拉克利特的观点的。赫拉克利特认为,一切事物都处在向对立面的转化之中,它既是又不是自身。在巴门尼德看来,这无异于说一切事物既是又不是,混淆了是者与非是者。

巴门尼德又通过思辨规定了是者的性质,这些性质包括:不生不灭、连续性和完满性。

(1)不生不灭。假设是者是被生成出来的,巴门尼德问道:“它是如何、从哪里生成出来的呢?”只有两个可能的答案:或者是者生成是者,或者非是者生成是者,但两者都不可能。如果在是者被生成之前就已经有了是者,那么是者已是不待生成了;“是者生成是者”是一个自相矛盾的说法。“非是者生成是者”也是不可能的,因为非是者什么都不是,不能生成任何东西。巴门尼德接着从是者的不生推导出它的不灭。证明如下:“是者既不是过去又不是将来,因为它全部是现在。”如果它是过去,那么它现在不复是;如果它是将来,那么它尚有待是;在这两种情况下,它都什么也不是;是者只能是现在,并且永远保持着同样状态;过去不曾有、将来也不会有与是者不同的状态,即非存在的状态,就是说,是者是不灭的。

(2)连续性。巴门尼德说,是者是“连续的一”,这是指时间和空间中的连续性。他说:“是者的东西不可分割,它是完全相同的是者;它也不会或多或少,这将阻碍它的联结,它充满着全部的是者,因而是整个连续的”;“存在的各个部分都是完全相同的,不能在某一位置上大一点或小一点;这就是说,各部分的位置与中心位置的距离相等,就好像是一个滚圆的球体,其他形状或无形状都将妨碍是者的联结。”参阅《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32—34页。

(3)完满性。当巴门尼德说是者是一,其意义包括两个方面:连续的一和整体的一;当他说是者是不变的时,其意义也包括两个方面:不生不灭和静止不动。总的来说,是者是不动的一。按照希腊人的观念,杂多是不完满的,变化也是不完满的,只有不动的一才是完满的。

巴门尼德所说的“是者”是表示世界本原的一个概念,但它不是抽象的原则,而是时间和空间中的实在,并且有固定的形体,是滚圆的球体。他和其他自然哲学家一样,认为世界的本原是处于时空之中的对象,既不是超时空的本质,也不是无形状的精神。区别只是在于,他以前哲学家所说的本原具有感性直观可把握的形体和性质,如可感的物理性质以及可用数字符号和图形象征的数学性质;而巴门尼德则说明,本原的意义和性质只能是理性思辨和逻辑论辩所把握的“是者”。他的思辨和论辩达到了早期自然哲学的最高水平。“是者”后来超出自然哲学,成为形而上学的中心范畴。

芝诺悖论

芝诺(Zenon,鼎盛期约在公元前468年)是巴门尼德的学生。他针对伊奥尼亚派的变化本原观,提出否认运动可能性的四个论证。他的极端论点与其说是巴门尼德学说的引申,不如说是为了维护巴门尼德所强调的真理而采取的矫枉过正的做法。柏拉图后来在《巴门尼德篇》中说,他们的辩护策略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人诘难说,如果承认存在是不变的一,那么便会得出事物不能运动的荒谬结论;他们则反击说,如果承认存在是变化的,那么也会得出事物不能运动的结论,并且这是与前提相矛盾的悖论,更加荒谬。芝诺悖论有四个。

一曰“二分法”:运动着的事物在达到目的地之前,先要完成全程的;在达到处之前,又要完成它的,如此分割,乃至无穷,永远也达不到目的地。

二曰“阿基里和乌龟赛跑”:设想奥林匹克赛跑冠军阿基里和乌龟赛跑,乌龟先爬一段路程;当阿基里跑完这段路程时,乌龟又向前爬了一段路程;当阿基里跑完这一段时,乌龟又再向前爬了一段;一追一爬,以至无穷,阿基里永远也赶不上乌龟。这个悖论说明:运动中事物没有快慢之分。

三曰“飞矢不动”:飞矢在一段时间里通过一段路程,这一段时间可被分成无数时刻;在每一个时刻,箭矢都占据着一个位置,因此是静止不动的;就是说,它停驻在这段路程的各个不同位置上,而不是从一个位置飞至另一个位置。

四曰“一倍的时间等于一半的时间”的悖论。如下图所示:

设B, C两系列运动速度相同,A, B, C三系列的每一部分大小相同;那么,B4到达A4的时间与C1到达A1的时间相等,但B系列的运动时间是C系列运动时间的一半(因为相对于A只移动了两格),或者说,C系列的运动时间比B系列运动时间多一倍(因为相对于B移动了四格)。两者应该相等却有差别,故有“一倍时间等于一半时间”的悖论。参阅《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34—36页。

第四个悖论纯是数字游戏,其余三个悖论的文字内容可用无穷收敛数列表示。如“二分法”表示的是(n趋向无穷大)的数列。虽然数学计算的结果也可以显示这些悖论的错误,但它们却不是简单的诡辩,它们包含着相当深刻的哲学意义。对运动的数学分析所使用的微积分运算建立在“极限”概念的基础之上,而“极限”恰恰以承认间断性和连续性、无限性和有限性的统一为特征,但数学却没有回答这些对立面何以能够统一。再说,“极限”概念本身就是数学基础的一个问题,数学本身并不能解决这个问题,需要诉诸现代逻辑和数学哲学。

芝诺继承了思辨的风格,首次运用悖论方法进行诘难。这些悖论在人们习以为常的运动观念中提出连续和间断、无限和有限、整体和部分的矛盾,深化了早期自然哲学家关于一和多、不变和变之间关系的讨论。正因为芝诺悖论涉及到上述运动学、认识论、数学和逻辑学问题,它在历史上引起长久的思索,至今仍保持着理论上的魅力。亚里士多德推芝诺为辩证法的创始者,这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