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界尽头的发现:大航海时代的欧洲水手
- 姜守明
- 4738字
- 2021-03-30 00:26:34
不爱江山和美人的亨利王子
15、16世纪之交,葡萄牙是最早从西方崛起的近代霸权国家,直到荷兰与英国取而代之。在此之前,它称霸于大西洋和印度洋及南中国海,时间长达数十年。全盛时期,葡萄牙帝国的海外领土是它自身的几百倍之多,其殖民地遍及亚、非、美各大洲,包括巴西、刚果、安哥拉、印度西南部、印度尼西亚、帝汶和锡兰等地。除此之外,它在大西洋和印度洋沿岸,还有数不清的贸易商站和军事据点。
早在古典时代,希腊人曾把他们在地中海和黑海沿岸建立的殖民地,形象地比作雨后池塘边彼此呼应的青蛙。而由葡萄牙人所造就的那些“青蛙”,它们所环绕的可不是那个范围有限的地中海,而是无限广阔、浩瀚无边的大西洋和印度洋。那么,葡萄牙这个世界头号的“海洋帝国”是怎样成就的呢?
葡萄牙大航海纪念碑
为纪念葡萄牙航海事业的奠基人亨利王子逝世500周年而建,它承载着葡萄牙曾经的光荣与梦想。碑上,亨利王子手捧帆船,立于船头。
非常有趣的是,最先引导葡萄牙人走向海洋帝国之路者,既不是某个雄才大略的葡萄牙君主,也非某个有着丰富航海经验的葡萄牙航海家,而是一位从未出海远航、却又有着“航海家”之称的葡萄牙王子,他就是若奥一世(1358—1433)的第三个儿子堂·恩里克(Dom Henrique,1394—1460),英语译称为“航海家亨利”。
1394年的一个深夜,亨利王子降生于波尔图的葡萄牙王宫里。据传,亨利出生那天晚上,天有异象,一位自称精通星象的牧师,对等候在门外的葡王说:“陛下,您看,今晚北斗南移,瑞光闪耀于东方,此大贵人降生之吉象也。根据星象,您这位儿子必将成为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他必将进行伟大而高贵的征伐,更为重要的是,他必将发现他人无法看到的神秘的东西。”若奥一世听后,乐得合不拢嘴,他在高兴之余,重赏了这位凭借着嘴巴混饭吃的牧师。牧师说得天花乱坠,神秘兮兮,似乎是为了印证葡萄牙人深信不疑的一种说法,就是“非凡之人必有非凡之出生”。此后,老国王对这个最小的儿子始终偏爱有加。除了王位,他给予了亨利王子力所能及的一切东西,特别是后来对亨利航海事业的支持。当然,亨利最终没有让百般疼爱他的父亲失望,因为事实神奇地验证了那位牧师的溜须拍马之言。
亨利王子的母亲菲利芭(Philippa of Lancaster,1359—1415)是英王亨利四世(1366—1413)的姐姐,他的外祖父、外祖母则是英国的兰开斯特公爵、冈特的约翰和兰开斯特的布兰奇。与大多数对幼子偏爱的母亲一样,菲利芭这位来自英格兰的高贵千金,对她的这个小儿子也投入了最多的爱。她不仅无微不至地照顾小王子的生活,而且在教育上,也以英格兰贵族的方式亲自教导他。更为重要的是,作为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她的信仰在日后对亨利王子产生了重大影响。可以说,虔诚的宗教信仰也是亨利最初开创航海事业的主要动力之一。不过,一些抱有种族优越论的英国史学家却认为,亨利之所以较之于同时代人更为出色,根本原因就在于他母亲的英国血统。但葡萄牙人对这种说法却不屑一顾,正如雅依梅·科尔特桑所说的,个人的功劳在很大程度上应当归于他所属的群体。这位葡萄牙史学家不无嘲讽地指出,北欧高等民族的一个枝杈嫁接到了葡萄牙这棵壮实的树杆上,伟大的亨利王子绝不代表那个自大的英格兰民族,而在本质上,他是航海民族葡萄牙人的代表。事实上,科尔特桑的说法不无道理,因为兰开斯特的菲利芭只不过是影响亨利成功的关键因素之一。
他的父王无疑是另外一个对亨利产生关键影响的人物。若奥一世作为阿维什王朝(1385—1580)的开创者,被尊为最伟大的帝王,是一位传奇人物。他是先王佩德罗一世(1320—1367)与西班牙的加利西亚贵妇人特里萨·劳伦斯(Teresa Lourenco)的儿子。若奥深得父亲的宠爱,6岁时即被封为阿维什骑士团大统领。经过政治斗争,他被推举为国王。在1385年8月14日的阿尔儒巴罗塔(Aljubarrota)战役中,他指挥葡萄牙人大败卡斯提入侵者,在捍卫葡萄牙独立的同时,也巩固了自己的王位。若奥一世是一位坚强果敢、雄才大略的君主,文能治国,武能安邦。亨利王子在成长的过程中,深得父王的悉心培养。每当朝廷会议召集时,他必会应召前来发表政见。21岁那年,亨利被任命为葡萄牙舰队司令,负责指挥远征休达(Ceuta)的军队的重任。此一役,葡萄牙军队只用1天时间,就攻下了休达城,伤亡只不过8个人,而北非的摩尔人[1]则死伤枕藉。这是亨利王子在历史上第一次重要的登台。当亨利身跨白马、挥刀向前时,若奥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年的身影,这使他更加喜爱这个小儿子。休达,音译称为塞卜泰,今归属西班牙。这是一座军事和商业重镇,位于直布罗陀海峡北非海岸一端最突出部分,扼守着东部的地中海与西部的大西洋,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占领休达是葡萄牙人海外扩张迈出的第一步,由此拉开了欧洲大航海(Age of Exploration)或地理大发现(Age of Discovery)时代的帷幕。
说起葡王若奥一世与亨利王子致力的海外扩张事业,还得从葡萄牙的历史环境说起。它是欧洲第一个新兴的民族国家。对于一个小国来说,要想保持自己的独立,就必须壮大力量,否则只能任人宰割。借用英国大文豪莎士比亚提出的命题,也许很能够说明问题:“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几个世纪以来,葡萄牙人在反抗穆斯林统治和邻国侵略的斗争中,磨练出了钢铁般的意志。到15世纪,葡萄牙似乎已经解决了“生存还是毁灭”的问题。所以,若奥一世为葡萄牙确定了以攻为守、对外扩张的基本国策。但是,环顾四周,葡萄牙到底应当将其向外拓展的矛头指向哪里呢?对此,葡萄牙的有识之士纷纷献计,许多人认为,葡萄牙所处的伊比利亚半岛,为大西洋和比利牛斯山所阻,形成为一个远离欧洲大陆的孤岛,这就决定了它只能在这个半岛上进行扩张。如果这样拓殖的话,那就意味着他们要向在与穆斯林斗争中强大起来的卡斯提王国发起战争,可这对于弱小的葡萄牙来说,显然力不从心。不过,也有人提出一个宏大的方案,就是越过比利牛斯山,去欧洲大陆开辟新的天地,但这种策略在当时更是天方夜谭。
而在这场牵动人心的热烈讨论中,年轻的亨利王子挺身而出。他站到父王的御座前,坚定地说道:“我以为我们的未来在海上。”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出1409年才被译成拉丁文出版的埃及天文学家、地理学家托勒密(Ptolemy,100—170)的《地理学指南》,并把书中的世界地图展示出来。为了论证自己的观点,亨利旁征博引,侃侃而谈。他说:“在陆地上同强大的、同为基督教国家的卡斯提发动战争显然不切实际。正如图上所展示的,我们置身于一个半岛之上,我们与海洋的关系比与陆地的关系更为密切,我们应该像希腊人那样勇敢地征服海洋,而不是蜷缩在陆地上的一个小角落去等待命运的裁决。在我们的面前,浩瀚的大海给我们留存了无限的空间。大海的尽头,也许有庞大的陆地等待着我们去殖民。而在海峡对面,沦为穆斯林异教徒统治下的非洲,仍然等待我们去解救。我们应该把目光投向海洋,投向非洲,甚至东方。我们可以沿着非洲海岸,去寻找约翰教士的强大王国,并与之建立一个联盟来对付异教徒。我们还可以去寻找非洲的黄金产地,绕过可恶的摩尔人与东方直接贸易。我想,大海给我们留下了无限的机遇。”亨利面容清俊、英气逼人,他说到这停顿了一下,看了看父王,若奥一世则向王子投来赞许的目光。这时,亨利又转向大臣们,他的手指向大海,坚定而有力地说道:“我们的未来在哪里?陆地?不!海洋!”在滔滔不绝的雄辩中,亨利从容地提出了自己的方略。他向人们所展示的愿景,听起来那么令人鼓舞,而又不容置疑。他的话音一落,若奥一世就激动地站起身来,上前拥抱了他,并说道:“我的孩子,去开拓属于你自己的王国吧!葡萄牙对你来说,实在太小了!”这就好比一千多年前马其顿国王腓力二世(公元前382—前336)对他的儿子亚历山大大帝(公元前356—前323)所说的那样。对于亨利王子来说,那个属于他自己的王国,就是位于大洋深处的神秘世界,它正等待着他去探索和发现呢。
托勒密描绘的世界地图
托勒密所处的时代,人们对世界的认识还很肤浅,印度洋被描绘成一个内海,而亚洲和非洲相连。但在大航海时代之前,没有一幅世界地图比它更科学。
1517年,亨利王子被任命为休达总督。在休达,他仅待了3个月。期间,他从来自天南海北的商人和冒险家的口里,了解到日后成为他寻找目标的许多有用的东西。古老而繁荣的商路、沙漠彼岸的遍地黄金,都深深地吸引着亨利。在他的内心深处,已经根植了一种探索未知神秘世界的强烈欲望,这种欲望超越了锦衣玉食的贵族生活,超越了尘世凡俗中一切美好的东西,包括权力、爱情与功名利禄。正是在这3个月的所见所闻,使得亨利从那个时代追逐权力、金钱与美女的众多王子中脱颖而出,将要肩负起为人类揭开新时代大幕的重任。
但是,亨利从休达归来后,卷入了国内政治斗争的漩涡。当时,他的两个兄长,即杜阿尔特(1391—1438)和佩德罗(1392—1449)因王位继承权而明争暗斗。他们各自拉拢一派势力,也都想取得亨利的支持。而亨利不仅才华出众,而且深得母亲的宠爱和父亲的重用。可他对政治并不感兴趣,而痴迷于航海探险事业。他每天待在宫中,通常要与自己的一帮探险家朋友一道,研究那些航海图和探险方面的书籍。对于两位兄长的邀请,他都一一回绝了。不仅如此,他还决定离开是非之地里斯本,以逃避那没完没了的兄弟阋墙之争。
1419年的一天,亨利王子拿着父王签发的总督任命状,前往阿尔加维省(Algarve)走马上任。他走出王宫的那一刻,似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他向站在城头上送别的父王挥手,向手捧十字架为他祈祷的母后告别。虽然有些不舍,他还是扭过头,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远行之路。背后的王宫渐渐退去,而此时此刻,亨利王子心里明白,那里不属于他,他的未来在海上。
阿尔加维在葡萄牙南部,亨利没有住在总督府,而是带领一大批的能工巧匠,前往最南端的圣维森特角(Sao Vicente)。在这向大西洋突出的海岬处,他建立了一个新镇子,将其命名为“王子镇”,这个地方就成为他今后几十年从事航海事业的重要基地。在这里,他修要塞,建图书馆,还创办了著名的萨格里什(Sagres)航海学校。作为大航海时代的开山鼻祖,亨利对航海事业的贡献,不在于他亲自去海外探险、发现,而是在于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对探险事业的大力推动中。他担任航海学校校长后,亲自给学员们讲授地理、天文和航海方面的课程。还邀请有经验的船长、水手、旅行家、地理学家、地图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和工匠们,组成了即将肩负伟大使命的“大西洋探险队”。
除了对政治的漠不关心和避而远之外,令人惊异的是,亨利对航海事业表现出惊人的激情,并且保持着终生未婚状态。迄今为止,还没有证据显示,他之所以放弃婚姻这一美好的事物,是由于其生理方面的原因。从他的片言只语中,我们也许可以找到问题的答案。他曾就征服摩洛哥的计划向其兄杜阿尔特进言,他说过快乐是推动其海外冒险的动力之一。他认为,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逝去的每一天,不过就是吃、喝、睡、唱、笑、看、听,有女人陪伴、结婚、聊天,还有其他所有令人疲倦和沉沦的事,怪癖和痛苦将折磨着老年人,直到他们死亡为止;婚姻及其他一切的物质享受,都是虚幻的、不能持久的,而人生的宝贵时间,不应该用在这些烦琐而无意义的事情上。
从亨利的人生态度上,我们可以看出,这位王子有理想、有抱负,的确与众不同。雅依梅·科尔特桑在谈到亨利王子时,认为他既是文艺复兴时期有文化的商人,又是过时的中世纪式的十字军战士。亨利的这种双重人格,集中地体现为他从事航海活动的根本目的,就是传播基督的福音和扩大葡萄牙的利益。亨利之所以能获得巨大的成就和声誉,一定程度上应当归于这样的原因,即在他所处的时代,在大多数王公贵族的眼中,只有权力和美色才是值得追求的;而在他的眼中,却只有上帝和葡萄牙。因而,这个以大海为妻的、虔诚的基督徒,在20多岁风华正茂的年龄,就开始了他那惊天动地的伟大事业。
[1] 广义上说,中世纪欧洲基督教著作家把所有的穆斯林都称为“摩尔人”(Moors),狭义上这个词则指北非的柏柏尔人和西班牙的穆斯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