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朝鲜族文学里出现的中国形象

从韩国打工回来的朝鲜族,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呢?对此,李蕙善的《爆发的花絮》(2008)做出了回答。这部小说里的人名都用匿名或者是绰号。当今社会里个体作为匿名、记号或数字而存在是司空见惯的。每当取钱时从输入密码直到出来钱都是匿名的自己。这部小说里的人物被叫做“鱿鱼宴会”、“地瓜”、“特别女人”、“安妮”、“J”等。在匿名的条件下,他们尽情吐露自己的欲求。在“3·8妇女节”这一特殊日子里,匿名的四个中年妇女不可遏制的性冲动和荤话令人捧腹大笑。她们为了家庭在韩国拼了十年,但是回国后成了被丈夫、子女、社会冷落的异邦人。主人公尹贞十年后回国,可是女儿的全部兴趣在于网上饲养的企鹅,丈夫沉迷于网上游戏,而且已有了别的女人。朝鲜族妇女虽然从韩国挣钱回来,但是孩子和丈夫都疏远她们,于是她们的堕落也开始了。

朴玉南的短篇小说《巢穴》(2005)真实地描写了朝鲜族农村共同体的镇痛和崩溃过程。这部小说通过主人公少年镇洙的第一人称视角和语调,运用生动的细节描写、恰如其分的俗语、女人们个性化的对话,表现了农村共同体的衰落情景。丈夫去韩国后,镇洙妈妈和村长的婚外恋被曝光。在全村沸沸扬扬之际,镇洙家的房子被廉价卖给了汉族王氏,曾经充满孩子们琅琅书声的学校卖给汉族人成了羊圈,学校的牌子被斧子劈成两半倒放在窗户上。这些真实地表现了朝鲜族农村共同体的现实情形。危巢之下,安有完卵!主人公镇洙望着变成羊圈的学校突然想:进到那羊圈里的羊比自己幸福多了。曾经归自己所有的房子现在没了,羊却意外地在砖瓦房里生活。多么令人心酸的情景!这部小说表现了在移民风潮下朝鲜族共同体不能不坍塌的现实,表现了极强的民族忧患意识。

如上所述,移民在地域空间和精神空间方面处于非常微妙的中间状态(median state),在边界性的空间可以出入更广阔的领域,他们的作品世界在母国与居住国之间,在移民与居住国的主流民族之间表现出两种或混种性质。换句话说,移民文学在与他者的关系之中表现自我,表现为两种文化形态的混种性或者共存性。两个民族的生疏和矛盾的共存状态,我们可以通过朴玉南和赵圣姬的小说看到。

朴玉南的短篇小说《蚂蚁河》(2006)描写了朝鲜族和汉族杂居区域,即两种文化边界地带的故事。隔着“蚂蚁河”有两个村庄:一个叫上水里村,是汉族村庄;一个叫水南村,是朝鲜族村庄。作品描写了两个村庄不同的习俗。民族不同,语言就不同。但是不用说话,只看在河边洗衣服的模样就能猜到哪个是上水里村的,哪个是水南村的。先看看去河边走路的样子。上水里村的女人把装着很多衣服的大盆端在腰旁走来,水南村的女人头顶着洗衣大盆走来。汉族女人没有头顶东西的习惯,朝鲜族女人个头矮,腿有些往里弯,汉族女人认为这都是她们顶东西的原因。汉族女人坐在离河边较远的地方,大盆里装着水,用手戳衣服。朝鲜族女人在河边平整的石头上或把一块木板伸进河里,用木槌用力捶衣服,其声传之弥远。汉族女人们认为捶衣服会把衣服弄坏,朝鲜族女人们则认为在盆里洗衣服就在家里洗呗,何必到河里洗呢?朝鲜族女人冬天也到河里洗衣服,她们在冰面凿个窟窿,在河水里洗衣服。对此,汉族女人认为水南村的女人精神不正常。清明之前不脱棉裤的汉族女人认为冬天把手伸进冰冷的河水里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汉族女人不在乎丈夫,而朝鲜族女人却被丈夫打骂。汉族男人十有八九下厨,而朝鲜族男人从不下厨,只等妻子给摆上饭桌。上水里村的人盖房子之前先砌围墙,水南村的人没有围墙,与邻居一起使用一个院子。上水里村的人只要主人不在,连别人家的粪便都会拿进自己的院里,而水南村的人从不偷东西。上水里村的房子里四分之一是炕,其他都是地面,晚上进被窝时才脱鞋;水南村的人即使暂时到邻居家借东西也要在外脱鞋上炕。上水里村的人腌制白色酸菜,水南村的人腌制鲜红的辣白菜。上水里村不分男女老少借烟抽,水南村的年轻人如果在长辈面前抽烟就会被训斥。不过上水里村的豆腐被水南村认可。因此水南村的人用2斤米换上水里村的1斤豆腐。不吃狗肉的上水里村人用狗换取水南村的70斤大米。

风俗习惯如此不同的汉族村庄和朝鲜族村庄的青春男女之间虽相爱,但结局都是悲剧。水南村的姑娘信玉愿意嫁给穿军服的退役军人,她爱的小伙子正是上水里村做豆腐的宋老头的小儿子,而这个小伙子已有对象。这个秘密被人知道后,信玉被爸爸狠狠地揍了一顿,妈妈虽阻拦丈夫打女儿,但气得下巴直打战,指责女儿说:“太丢脸了,瞎了眼啊?”村里的妇女们愤怒了,第二天把信玉叫到村会议室指责道:“难道村里没有小伙子吗,非看上了上水里村的男人?没嫁人忍不住了?听说还在宋老头家的豆腐坊睡觉了,这是真的吗?不知羞耻的骚货,给村里带来祸水之前应该把她撵出去。”七嘴八舌骂个不停。第二天,信玉的尸体出现在蚂蚁河里。不久,信玉的死已被水南村人遗忘,他们当中十有八九都出国挣钱去了,村里空荡荡的。上水里村的人进村廉价买了房子,运来砖头垒起了围墙。无处寻姑娘的水南村小伙子终于要娶亲了。幸亏姐姐去韩国挣钱寄给他,才得以免了当光棍,娶了上水里村的汉族姑娘。这就是小说的结局。新娘从头到脚都是红色,在铺着凉席举行仪式的院子里,新娘没有害羞的样子,朝着要求点烟的娘家人咧嘴笑个不停。“下面请新郎和新娘对拜。”“新郎新娘对拜。”司仪用朝鲜语和汉语各说一遍,因为这里上水里村的人占了一半。嫁女儿的时候随亲的娘家客人越多越显出娘家的威风,所以上水里村人成群地过河涌入水南村。如婚礼场面所示,朝鲜族村庄开始汉化,新娘自然用汉族习惯处事,而新郎的形象暗淡无光。处在他民族浪潮里的朝鲜族新郎的前途会如何呢?这个问题可以在朴玉南的小说《长孙》里找到答案。

《长孙》表现了民族整体性丧失的悲剧。长孙肩负着祭祀祖先的重大责任。可是小说里的主人公没念朝鲜族学校,读的是汉族学校,他更喜欢汉族饮食,身体健壮却不愿意干活,喜欢女人,结婚好几次,最后死在汉族女人怀里,但是女人没有留下一滴眼泪,吊唁的客人也一宿玩麻将。“长孙”的猎枪被大舅子拿去,长靴子被二舅子拿走,小舅子和大嫂争着要摩托车。小说的结尾是这样的:一个褪色的镜框夹在旧衣堆里,拾起来一看是新年早晨放在祭祀桌上的爷爷奶奶的遗照。穿着棉袍的爷爷和梳着笔直头缝、头发一丝不乱的奶奶,用同样的视线仰望“我”。这是儿时每当祭祀时因害怕而不敢直视的照片。后来懂事了,熟悉了,开始有感情了。这是爷爷奶奶唯一的照片,现在却成了这个样子。丢下爷爷奶奶的遗照,狗一般死去的形象,难道这仅仅是虚构吗?不能守护用血汗开垦的土地,这就是朝鲜族共同体的现实,不能守护自己民族的语言、文字和民族教育田地,《长孙》并非仅仅是虚构。这部小说始终从“堂弟”的视角观察所有人物和事件,通过描写、叙述、夹叙夹议冷静而透彻地表现了现实生活。在汉族文化和朝鲜族文化的对比叙述中表现出作家特有的慧眼和才智。不过把汉族描写为朝鲜族共同体生存和发展的对立物、只懂金钱的“冷血动物”的“恶魔形象”,表现出作者的局限性。

赵圣姬的短篇小说《童年》(2000)表现了梦幻式现实主义。前村住着汉族,后村住着朝鲜族,朝鲜族小伙子与汉族姑娘偷偷相爱。汉族村里的黑色公狗也来到朝鲜族村庄找母狗。朝鲜族小伙子被嫉妒他的汉族年轻人痛打,倒在地上,半夜里汉族村庄的黑狗被朝鲜族村里的狗咬死。但是翌年春天,朝鲜族村庄里的母狗生了一窝崽,神奇的是身上都是黑白相间。两个村庄之间的反目和文化冲突以及宿命性的共存和融合,通过人类和动物世界的对比幽默地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