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哲学基本语词”的翻译——概念无法逃避语词

美国学者安德鲁·本雅明指出,海德格尔的许多重要思路形成于对古希腊哲学中一些“基本语词”的重译。参见A. Benjamin的著作:Translation and the Nature of Philosophy, Routledge Inc.1989年英文版,第15页;“基本语词”这个概念见于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参见陈嘉映等人的中译本,三联书店,1987,第13页。例如,他在《形而上学导论》中指出,现代人的“本质”概念起源于用拉丁文natura翻译希腊语的physis一词。physis对希腊人诉说着“生生”(to be born, birth)的含义,它是显现、持存和生成的力量。但该含义在拉丁文译名natura那里失落了,后者表达的仅仅是静态实体的在场。因此,海德格尔认为,natura这类语词的流传,造成了西方两千年来对存在的遗忘。而翻译对这个遗忘过程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参见Translation and the Nature of Philosophy第一章。

还是与存在问题有关,靳希平先生提到,早期中国佛教翻译曾将梵语中的Bhutatathata译为“本无”或“如性”,并把它纳入老子的消极无为的“无”的理解结构。然而这个词衍生于Bhuta,而后者的词根则是Bhu。那正是海德格尔谈论sein在印欧语中的三种词源之一,意为“显现性的存在或自主性的出现”。当古代中国人基于道家思想的“格义”将它译为“本无”后,我们或许就错过了从该词中领会“存在”含义的机会。参见靳希平著《海德格尔早期思想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第11页。

由上述例子可以清楚地看出两点:(1)哲学概念在其“语际翻译”中十分容易被“误译”,而误译的结果可能会改变思想史的发展方向。(2)海德格尔等人之所以谈论“误译”,是因为他们心目中存在着一个“原本”,那就是physis在希腊语词中的“本义”。虽然一些语言学家曾对海德格尔的“词源学”考证提出质疑,参见George Steiner: Martin Heidegger, The Viking Press, 1982,第21页。但这指责多半是不得要领的。因为海德格尔对希腊语词所怀有的不是一种单纯的词源学兴趣,而是哲学的兴趣。他要在这些语词中听到存在发出的“本真的”(authentic)声音。这个声音就是他心目中的最终“原本”。我们从英文的“本真”(authenticity)、“作者”(author)和“权威性”(authority)这三个语词的词形上不难观察到它们的语义关联,这种关联与对“原本”的承诺有关。德里达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对海德格尔的“本真性”概念提出质疑。

本文在此无意讨论存在的本真含义,但上述经验恰好提示了一个与“翻译”有关的重要事实:概念无法逃避语词,概念必须栖身于语词。海德格尔为此提供了绝妙的注脚——Das Wort“Philosophie”spricht jetzt griechisch(“Philosophie”——即哲学——这个语词现在讲着希腊语)。它的意思是说,存在的含义以希腊语的方式说出。当这个希腊语词为拉丁语词的译名取代后,它就注定了“遗忘”。在这里,思想的命运系于特定语言的语词。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Sein被译为英语的情况。英译本通常用Being and Time来翻译Sein und Zeit(存在与时间)。有识者则批评说,Being这个动名词过于“名词化”,它很难表达Sein所具有的生命性和流动性含义,比较恰当的译名或许是to be。但如果以“To Be and Time”来翻译海德格尔的书,就会在英文表述上显得不伦不类。实际上,有语言学家相信,德文与英文的重要区别之一在于,它是一种“动词控制”(verb control)的语言。参见Edwin Muir等人的文章:“Translating from the German”,载On Translati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9,第95页。

当然,上述翻译问题在西方语言和中国语言的差异中表现得更为明显。仍以对Sein或Being等“基本语词”的翻译为例。套用语言学的说法,Sein在德文语境中具有特定的“语义域”(area of meanings),这使它在原语共同体中有大致确定的“语义联想”范围,也就是说具有与特定思想史相关的大致确定的“语义读入群”:从语法角度来说,sein是系词原形,该原形的变化有时态变化和变位形式,它是日常语言中的大量语句所不可或缺的;从逻辑上说,它承担着连接实体(主词)与属性(谓词)的功能,承担着表达概念种属关系的解释功能;从哲学上说,它可以借助语句陈述来表达“关于存在的判断”或“信念”,不仅适用于谈论经验对象,如Es gibt或There is,即“存在着某物”=“所是”或“所是者”,也适合于谈论作为总体的“是自身”以及作为“其他所是的根据”的那个东西。

西语中的Sein或Being所具有的上述多种“语义读入”造成了汉语学界的“翻译困惑”。近来有学者老话重提,认为像Sein这类词只应译为“是”,而不是“存在”。这种论证有相当强的亚里士多德逻辑学以及中世纪逻辑学史的支持。许多问题有待于我们研究和讨论,本文对此可以作两点概括性的评论。

第一,“是”这个译名代入的是一种强烈的逻辑语义联想。因此,我们对将S is P与S is中的is统统译为“是”,从而区别出“是自身”(esse)与“所是者”(id quod est)没有任何意见。问题在于,由is这个词是否允许代入表达宗教信念、自然哲学或宇宙论信念的存在语义联想?面对哲学或宗教意义上的S is或God is,将其中的is表述为“存在”至少与其以逻辑方式表达的信念并不必然冲突。换句话说,is一词并不必然只具有逻辑内的语义,它还可以代入或兼容于超逻辑或前逻辑的语用。正是出于这个理想,海德格尔才对印欧语中系词的多重词根,如es、bhu或bheu,以及wes或wesan等,展开所谓词源学分析,以从“是”这个词的发生处找出“生命”、“显现”或“自出自驻”,以及“居住、逗留”等多种前逻辑的“语义读入”。他认为,这些含义恰恰是因为逻辑的泛化而被人们“遗忘”的东西。

第二,由于缺乏研究,我们无意于对上述翻译问题提出最终建议,但上述讨论显然提出一个问题,即在翻译中,一个哲学概念的语词特性暴露无遗。作为语词,它在某一自然语言中所获得“语义域”无法“原原本本”地进入另一语言中的哲学理解。哲学概念的传播和理解受制于特定语词的限制。正因为这样,尽管哲学一再期许“超地域”、“超视域”的普遍主义理想,但我们仍可以追随德勒兹的说法谈论一下“地缘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