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向“解构论的解释学”
- 李河
- 2291字
- 2020-08-29 11:49:39
栖身于语词世界的哲学概念
一 对哲学概念的两种观察视角:逻辑的和语词的
本文旨在讨论哲学概念的语词特性,这个讨论有一个合适的角度——即对哲学概念的“翻译”。但在传统的哲学平台上,“翻译”似乎天生不是一个“合适的”哲学问题。这是因为,为了使哲学成为“严格科学”,传统哲学家们总倾向于在应然的、理想的意义上使哲学概念等同于逻辑化的概念。“逻辑化”的首要特征是形式化,它要求哲学概念具有康德意义上的先验性根据;“逻辑化”的基本属性是“普遍性”,它要求哲学概念应当成为克里普克意义上的“先天真理”(即像数学公式一样的真理),它在任何可能世界中都是“真的”;“逻辑化”在语言分析中的基本实现手段是原子论的,它把陈述性语句当作基本的文本单位,把对语句的成真条件的描述当作重要的处理手段。在此理解中,哲学概念应当是“唯一的=普遍性的”逻辑语言。它属于一个单数形式的语言世界,即logic的世界。单数形式的语言没有“翻译”的必要,逻辑如果是可翻译的,就不再成为逻辑。
如果囿于上述理解,“翻译”的确不是探讨哲学概念的合适角度。因为它首先承诺的是复数形式的“语词世界”,即与特定自然语言、理论制度和信念束(a stock of beliefs)相关的logos的世界。但也正是因为从复数形式的“语词世界”入手,哲学概念的一个长久被遮蔽的特性才可能显现出来:这就是“哲学概念的栖身性”(dwellingness)——任何哲学概念或叙述总要栖身于特定的“语词世界”。由此可以解答这样一个基本问题:翻译如何是个哲学问题?
实际上,在20世纪许多西方著名哲学家那里,“翻译”已经是个重要的哲学话题。对“翻译”的研究使他们的着眼点从纯粹逻辑立场转向语词关注立场。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所说的“语词”是个隐喻。它既指解释学中一向考察的“本文”(text),也是奎因在1960年发表的重要著作《语词与对象》(Word and Object)一书的题中应有之义。正是针对奎因的说法,乔治·斯坦纳在《巴别塔之后》第四章中专门探讨了“语词反对对象”(word against object)的问题,在那里,他特意将“语词”与逻辑性的概念区别开来。此外,奥斯汀将他的一篇重要文章命名为How to do things with words。虽然中文通常将其译为“如何以言行事”?我却宁愿用笨拙一些的译法:“如何用语词做事?”此外,库恩早期讨论的“范式”(paradigm)、戴维森所讨论的“概念图式”(conceptual scheme)等,也大体涉及语词世界的问题。
“语词世界”就是解释学最为关注的“本文”世界。在伽达默尔那里,“本文”的基本存在特征在于其“流传性”。而当代法国思想家布尔迪厄又给“本文”存在加上了另一个特征,即空间性的“流通性”。无论是“流传”还是“流通”都受制于时间的、地域的等非超越因素。在此语境下,“翻译”对于哲学概念或哲学本文的“持存”是个不可回避的问题。一个非常明显的事实是,虽然人们一向期许着单数形式的理论形态,即philosophy,但哲学理论总是以复数形式展现出来,即philosophies。
Philosophy和philosophies的区别十分类似于翻译中的“原本”与“译本”的区别。人们心目中单数形式的philosophy似乎是一“原本”,而复数形式的philosophies则像是各种“译本”。对哲学概念的“翻译”研究就是要考察作为理想原本的philosophy与作为诸译本的philosophies的关系问题。假定将“原本”与“译本”的关系记作“原本-译本”这样一个二项式,其中的关系符号“-”具有明显的“两可性”(ambiguity)。
其一,如果把“-”理解为“=”甚至“≡”,则得出“译本=或≡原本”。在这里,符号“-”象征着一座通达无碍的桥梁,只要采取还原的方式就可以从“译本”走向“原本”的彼岸。显然,上述等式蕴涵着“原本中心论”的信念,它使“原本”对“译本”具有绝对的支配和裁判关系。即使在现实翻译中这个等式无法成立,其责任也只在“译本”一方。
其二,符号“-”也可以被视为“≈”并由此导致“≠”——这就是那个用以表达“翻译之难”的表达式:OT(原本)≈TT1(译本)≈TT2≈TT3……≈TTn,但TTn(可能)≠OT。在此背景下,“原本-译本”中的符号“-”就被改写为“/”,它包含着不可还原的“差异”、“间隔”、“中断”、“对峙”等含义,意味着对“原本-译本”支配关系的解构。
“-”的两可性是人们对哲学现象感到“困惑”的根源。有趣的是,中文中的“惑”字由“心”与“或”组成,它形象地表达了人的思想在“或此或彼”状态下进行抉择的困境。此外,“困惑”的“惑”也就是“诱惑”的“惑”,这样它就与哲学意义上的“惊奇”(wondering)接近了。如果说哲学始于惊奇,那么,当我们从翻译角度来看待“哲学”自身,由上述“原本-译本”的两可关系所表现出的“源始性困惑”则意味着一种“诱惑”。
显然,一旦代入体现着“原本-译本”两可关系的翻译视野,我们就不可能仅仅关注那种单数形式的语言——无论是《圣经》意义上的“神圣语言”(holy language),还是纯粹分析性的“逻辑语言”。它要求重申现象学的基本立场:所谓“本质”总要栖身于具体的所予方式中。这种“所予性”与上面所说的“栖身性”是一个意思。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固守住思想的属人的权利,这里的人不仅是“普遍的人”,而且是生活在具体语词世界和传统中的人。这一点恰好与传统形而上学的理想相背离,因为形而上学坚定地假定思想世界只有一个唯一原本,那就是“存在”;思想只有一种有效的语言,那就是以逻辑为理想的概念语言。
“背离”以形而上学为理想的哲学是思考哲学的一种方式。在这里,“翻译如何是个哲学问题”自动转换为一个更为根本的问题,即“翻译如何使哲学成为一个问题”?正是后一追问使当代哲学再度成为一个产出大量启示的“问题”。这种“背离”并非外在地抛开“概念世界”而纯粹地面对“语词”——因为logic毕竟不是与logos完全无关的内容,而是为了让作为“语词”的logos不再受到“无视”(disregarding),意味着不能无条件地用logic取代logos。为说明这一点,我们不妨来看一下哲学概念的翻译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