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施写男女调情,讲究的是循序渐进。王婆授课之前,金莲戏叔,武二渐渐从“知了四五分”“自有六七分不快”“有八九分焦躁”直到十分震怒,发作出来;王婆授课之后,潘巧云与裴如海眉来眼去,石秀在一旁有“一分瞧科”“二分瞧科”“三分瞧科”“四分瞧科”……真传实授“十分光”的时节,西门大官人亦步亦趋,不越雷池半步,潘娘子心有灵犀,逐步入彀,都在王教授“十分”算中。第十分光“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夫人鞋上捏一把”,容与堂本李卓吾批道:“痴子,不必了。”这李和尚真是个不晓事的和尚,岂不知这第十分才是最必要的。枉你以前寄简听琴,柔情蜜意,都随时有可能变卦,待到“软玉温香抱满怀”才算大功告成,一块石头落地。
十字坡前,武二与老板娘,一个怜娘子“独自一个须冷落”,一个承诺客官“便在我家安歇不妨”,未尝不是情意绵绵,可是转眼间,一个倒也倒也,要变作包子馅,一个被踏在脚下,难逃老拳。华山之上,玉真子和何铁手一个诲人眷眷,满心收徒;一个巧笑嫣然,言辞可喜,可是一刹那就有金光直刺眉心。可见挨不到十分光,纵有千种风情,也是白与他人说。
我一向不否认女人“难养”,远之要怨,过于做小服低,也让她看不起。所以有时候“带玩弄地恭维,带冒犯地迎合”(钱锺书《猫》),往往更易得手。那“鞋上一捏”的火候就掌握得恰到好处。《鹿鼎记》里的美刀王相貌、人品、武功无一不胜那反贼逆臣,为了心上人,甘心情愿做农夫,一做就是十余年,这份深情,也算前无古人了吧?奈何“小”字功夫用得太过,对陈圆圆如敬天人,不敢丝毫冒犯,只满足于窗根底下,听琵琶私语。反不及韦小宝那黄口小儿,得以登堂入室,听专场、吞馋涎。段木头的“小”字功夫比胡刀王有过之无不及,但是那些爱护敬重都徒劳无功,直到天上掉下神仙姐姐,美人在抱,一吻定乾坤,才算尘埃落定。韦小宝的“小”功与段木头相似,不过段公子只是指望“成事在天”,韦爵爷却明白“谋事在人”,一把蒙汗药,做成十分光,还买大送小。不过这到底是旁门左道的手段,要说有利有节,收发自如,还要算段王爷,在吃耳光之前,已经捞回本钱,得亲芳泽了。小而能犯,犯然后小,段王爷驰骋情场,无往不利,当不是侥幸。
施老写情,到十分而止。金庸先生手笔,却能于十分之外另生十分。老施写到两情投契而止,金老写两情相悦后的绵绵情语,连琼瑶阿姨也甘拜下风。写到失意处,“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反正前面也在下雨”,哀而不怨;写到情浓处,“谁让他那么情致绵绵地抱着殷姑娘,我是不想活了”,烈而能醇。金庸情语不涉淫邪,其中最具邪气的情话,也不过是自称轻儇浪子的令狐冲“梦到带了一大块牛肉,摸到黑木崖上,去喂你家的狗”。用心虽然不良,说出来却含蓄地运用今典,所以腼腆如盈盈也能接受,不过轻啐一声“不正经”。
本不喜《神雕》,但是洞房花烛一场却能让我动心。李碧华总结《霸王别姬》:一个垂死的女人取悦垂死的女人。《神雕》这一节是垂死的男人和垂死的女人互相取悦——或许说安慰?
小龙女在镜中见他举袖擦干了泪水,再到身前时,脸上已作欢容,笑道:“我以后叫你娘子呢,还是仍然叫姑姑?”小龙女心想:“还说什么‘以后’啊?难道咱俩真的还有‘以后’么?”但仍是强作喜色,微笑道:“再叫姑姑自然不好。娘子夫人的,又太老气啦!”杨过道:“你的小名儿到底叫什么?今天可以说给我听了罢。”小龙女道:“我没小名儿的,师父只叫我作龙儿。”杨过说道:“好,以后你叫我过儿,我便叫你龙儿。咱俩扯个直,谁也不吃亏。等到将来生了孩子,便叫:喂,孩子的爹!喂,孩子的妈!等到孩子大了,娶了媳妇儿……”(《神雕侠侣》第二十八回)
尽管我知道他们都死不了,可是读到这里总是泪流满面。金庸的情话,总是用寻常的言语,直抵人心最脆弱的地方。老施自是望尘莫及。
三 使钱
孔方何物,竟令天下人兄事之。《邯郸梦》云:“有家兄打圆就方,非奴家数白论黄。少了他呵,紫阁金门路渺茫,上天梯有了他气长。”这有手段的家兄就是孔方,唉,钱喏!任你恁般英雄,一旦囊中羞涩,被一文钱难倒,也少不得英雄气短。秦叔宝沦落在天堂县,当锏卖马的时节,受饱了店小二的腌臜气,与手头宽松做“赛孟尝”的光景直是天壤之别。
《水浒》英雄虽说不过是一群落草强盗,但是入伙前,也不乏“先前阔”的——譬如鲁提辖。金圣叹就叹道:“鲁达,阔人也。”金说鲁达阔,是看鲁达出手阔,阔大人打人都豪阔,“只一拳”“只一脚”;俺看鲁达阔,却是看出他“不出手”的阔。旧时大户人家买东西,和咱们升斗小民不同,都不是现银交易。汪曾祺《鉴赏家》里专门给宅门送果子的叶三,“卖果子从不说价。买果子的人家也总不会亏待他。有的人家当时就给钱,大多数是到节下(端午、中秋、新年)再说”,这是买卖双方的体面。一如贾府,“王太医和张太医每常来了,也并没个给钱的,不过每年四节大趸送礼,那是一定的年例”。可是头次上门的胡庸医却要一两银子打发,不能“叫那穷小子笑话”。当然,像我这种眼孔小的人,难免要想到“不说价”的利润和富贵人“买小东西要花大价钱,买大东西反要花小价钱”的反常。
鲁提辖既然阔,就有赊账的体面了。茶坊中道:“茶钱,洒家自还你。”济楚阁中对史进道:“你有银子,借些于俺,洒家明日便送还你。”待得离去时,下楼来叫道:“主人家,酒钱洒家明日送来还你。”茶博士应道:“提辖但吃不妨,只顾去。”史大郎说:“直甚么要哥哥还。”酒店主人家更会说话:“只怕提辖不来赊。”所到之处,均可赊账,鲁提辖的风光可见。不过第二天,鲁提辖并不在意这些债务,只管打发金氏父女上路,气愤愤找郑屠算账,待得出了人命官司,把行李一卷,逃亡去也,只给茶坊、酒肆和史大郎留下一笔坏账。
金庸人物也有赊账的体面。衡山刘正风刘三爷金盆洗手,天下英雄齐赴衡阳来贺,刘门弟子迎宾时,也说过:“这里的茶钱,回头再算,都记在刘三爷账上。”茶博士笑道:“哈,是刘三爷的客人,哈,我们请也请不到,哈,还算甚么茶钱?”从中可以看出刘三爷在衡阳城的势力,也可以猜测,刘府在衡阳应是赊惯了,而且这次各路英雄的花差花差账记在刘三爷名下的应该不少,远远不止华山弟子这几杯茶钱。待得洗手不成,全家罹难,这一大笔债务少不得店家自认倒霉。读到此处,不禁对雁荡山何三七前辈佩服了个十足十,佩服他人品只有三分,佩服他的先见,倒有七分——“小本生意,现银交易,至亲好友,赊欠免问”。否则何先生在江湖交游甚广,刘三爷这样吃惯赊惯的主顾只消占十之一二,他的馄饨摊就支撑不住。
大先生以阔人对“狭人”[3],是俏皮的文字游戏,寻常看法,阔人该当对穷人,不过要是比较花钱,与阔人作对的似乎是吝人。作为金牛座的财虏,俺可以称得上吝人的知己。每逛超市,必然要把各种包装的干果详细计算,折合成单价若干,以定取舍。友人看不惯我这副“小”样,每每嗤之:“能差几何?”我也觉得惭愧,无奈天性使然,只好听之任之。其实惜财未必不风流,历史上好些名士都是爱财的,譬如王戎。再譬如《太平广记》记载:“吴沈峻,字叔山,有誉而性俭吝。张温使蜀,与峻别。峻入内良久,出语温曰:‘向择一端布,欲以送卿,而无粗者。’温嘉其无隐。”对古龙人物印象一直淡淡的,唯独一个小气君子杨开泰深合我意。请心上人吃五钱银子的水泡肚也能吓出汗来,这个富可敌国的“源记”少东是真怜财者!
《水浒》第一吝人要算打虎将李忠。街上师弟相逢,鲁提辖请吃酒,丝毫不以为荣,只想“卖了膏药,讨回钱”。吃酒时鲁达说:“你也借些出来与洒家。”他竟然只摸出二两来银子。金圣叹注曰:“虽与鲁达同是一摸字,而一个摸得快,一个摸得慢,须知之。”这就让我不服了,大家同样摸,有什么你快我慢——他若快时,不是“摸”而成“掏”了。不过,这两个摸还是有不同。鲁达摸,是摸不出。他的确再无银子,因此摸了半天,只有五两,毕竟拿不出手,需要再行借贷。他若摸得快,不必借银子。李忠摸是掂掇银子大小、轻重、成色,摸了半日,挑选出这二两的一锭,却被鲁达丢还回来。金评曰:“胜骂、胜打、胜杀、胜剐。”设想若是李忠能够坦然相告:“摸了半日,不见银色低的。”鲁达纵然不能“嘉其无隐”,也不至于“胜骂、胜打、胜杀、胜剐”。这地煞人物,毕竟比不得名士,而且记吃不记打,此番吃瘪,桃花山重逢,又来惹这“阔人”。说什么:“哥哥,只顾请自在吃几杯。我两个下山去取得财来,就与哥哥送行。”惹得鲁达不快:“这两个人好生悭吝!见放着有许多金银,却不送与俺;直等要去打劫得别人的,送与洒家!这个不是把官路当人情,只苦别人?洒家且教这厮吃俺一惊!”到底绑了喽啰,卷走酒器,这李忠没省下东西,也没赚来人情。吝啬到这种地步,却又太过些个。
吝人多是趣人,写来容易讨巧,可金大侠笔下似乎并没有这等人。传闻金大侠使钱亦不十分爽利,用小人之心度去,莫非自讳乎?一笑。
四 吃肉
水浒英雄讲究的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这大块肉当专指牛肉。浔阳城,宋江吩咐“可去大块肉切二斤来与他吃”,酒保却道:“小人这里只卖羊肉,却没牛肉。”惹得李二哥发飙,道是欺他“只吃牛肉”,淋了小二一身汁水。由此可以证明,大块吃肉,吃的就是牛肉。
许多朝代律法都是禁止屠牛的,祭祀、犒军之外,民间私屠耕牛罪名不轻。《宋史·包拯传》载:“久之,赴调,知天长县。有盗割人牛舌者,主来诉,拯曰:‘第归,杀而鬻之。’寻复有来告私杀牛者,拯曰:‘何为割牛舌而又告之?’盗惊服。”可见,“私杀牛”是见不得光的。“大块肉”之称,或许是为了避忌的隐语。
我国是农业大国,耕种之力,多赖耕牛。所以,“大块吃肉”于浪荡子弟而言,不过是贪图口腹之欲,在官家看来,就是“破坏劳动生产工具罪”。朱元璋微时自管偷人耕牛,杀了吃肉,登基后却是不许旁人杀牛的——所谓“天子不与白衣同”。
不过,一般良民大概也不忍轻易杀牛。李渔《十二楼》曾说“牛、犬二物,是生人养命之原,万姓守家之主。耕田不借牛力,五谷何由下土?守夜不赖犬功,家私尽为盗窃。有此大德于人,不但没有厚报,还拿来当做仇敌,食其肉而寝其皮,这叫做负义忘恩,不但是贪图口腹。所以宰牛屠狗之罪,更有甚于杀人;食其肉者亦不在持刀执梃之下。”“肉食之中,断了牛、犬二件”可以算“吃个半斋”,杀生罪名减半。
水浒英雄哪个是肯吃素的?即便只是半斋,也难为了“只吃牛肉”的铁牛。不过,入伙前的一百零八将也有良民,也有匪类,不能一视同仁。施老一一写来,大得人物身份。
史大郎的庄上,在逢年过节只是“宰了一腔大羊,杀了百十个鸡鹅,准备下酒食筵宴”,还算本分。与少华山贼人开战时节“叫庄客拣两头肥水牛来杀了”,可以准犒军例,不罪。劫取生辰纲之前三阮待客“买了二十斤生熟牛肉”,晁保正的庄子迎宾却只“宰杀猪羊”。富贵如柴进,文秀似花荣,虽然招待宋江这样的贵客,也不曾野蛮地杀牛以奉。
镇关西的肉店“悬挂三五爿猪肉”,拼命三郎石秀和杨雄后丈人的肉铺,“起上十数个肥猪”,这是真正“本分的买卖”,不是“船火儿”的本分买卖。[4]
黑道生意却是卖牛肉的。母大虫顾大嫂的酒店,梁山的耳目旱地忽律朱贵的酒店都可以买到“花糕也似好肥肉”。不过,黑中更有黑中手,这些买卖,较之“挂牛头、卖人肉”的十字坡老店“积祖黄牛肉”的生意,不敢算不本分。
金庸生于现代,混迹于国际性大都市,对牛的感情自然淡漠,所以,信口吃来,也不见什么忌讳。
乔帮主初次出场,“桌上放着一盘熟牛肉,一大碗汤,两大壶酒,此外更无别货。可见他便是吃喝,也是十分的豪迈自在”。段木头若是略知大宋律法,此时怕是又惊又喜。喜的是江南水乡见此燕赵豪侠,惊的是富庶城郭,公然贩卖此违禁之物。
信阳也算不得穷乡僻壤,出城数里,店小二竟然大做禁品广告:“小店的红烧牛肉,向来算得是长台镇上一绝,远近一百里内提起来,谁都要大拇指一翘,喉头咕咕咕的直吞馋涎……”阿紫却也不以为难得,尽数拿来擦了皮靴。
叫花子不事生产,所以把牛肉看得平常。况乔帮主本是契丹胡人,更是吃得理直气壮。这吃牛的优良传统在丐帮世代流传,渐渐发扬光大。十九代帮主黄蓉的拿手好菜“玉笛谁家听落梅”中的一瓣梅花正是“小牛腰子”,而十八代洪帮主竟然辨得出,而且连部位都说得准,看来也是个积祖吃牛肉的。这道菜的发明人黄岛主本是风流名士,奈何亦好此味,竟与黑旋风李二哥口有同嗜。可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