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拜金”五记(1)

【水浒与金庸】

爱金庸,也爱水浒。考虑到酷爱排名的朋友,对这种骑墙的说辞,肯定会大大不满,因此,不得不明确地表态——爱水浒,更爱金庸。

爱和好是两回事,有些东西“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而另外一些并不完美的东西,却偏偏要放在心坎上温存,一如父母偏爱又丑又笨的孩子。爱必然偏,而偏见贤者亦不能免,一如钱锺书先生所说,偏见“是没有思想的人的家常日用,是有思想的人的星期日娱乐”(《一个偏见》)。因此,我决定胡扯几句家常话,以作为大家的“星期日娱乐”。

一 骂人

据说骂人是语言的最高境界。因为学习一门语言,总是自客套始,至骂人止。初学语言,只会怪声怪调地说“你好”“吃了吗”,待得左手扶腰,右手戟指,与泼妇顽童斗俚语粗话,方算是精通了这门语言。国人本擅长客套,与人作序,可以谦曰“佛头着粪”,写跋则“狗尾续貂”。不过时至近代,西学东渐,大家始而厌倦客套,渐渐不会客套,连副总统的笔杆子,也闹“备位储贰”的笑话。[1]而骂人的风气倒是见长——水平姑且放置不论。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以金庸的语言天分,骂人似乎是不成问题的,只看他诸多闲笔,就可以知道。桃谷六仙七嘴八舌,书中人被他们绕得糊涂,读者却纹丝不乱;朱碧二姝东拉西扯,大和尚心头火起,列位看官却是弄得清爽。以这份胡扯的笔力来骂人,按说应该举重若轻,驾轻就熟。奈何金庸先生生于江南水乡,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的,所以笔下人物,不免都沾染了些文气,一到骂人的时候,个个都矜持起来。清婉如林妹妹,可以毫无顾忌地骂“放屁”;大家闺秀凤姐姐,更是满嘴“扯你娘的臊”;江湖女子阿珂,却在盛怒之下,放了半日,依然放不出那个“屁”来,真让人替她着急。

金庸专门写骂人的场景其实不少,但是多为虚写。民间私斗如柯镇恶骂黄蓉:

柯镇恶的铁杖却恶狠狠的向自己肩头压下,口中还在骂:“十恶不赦的小贱人、鬼妖女!桃花岛上的贱货!”黄蓉从来不肯吃半点小亏,听他破口乱骂,怒从心起,叫道:“你有胆子再骂我一句?”江南七怪都是生长市井的屠沽之辈,出口伤人有甚难处?柯镇恶恨极了黄药师父女,听她如此说,当下甚么恶毒的言语都骂了出来。黄蓉自幼独居,哪里听到过这些粗言秽语,饶是她聪明绝顶,柯镇恶每骂一句,她都得一怔之后方明白言中之意,到后来越听越不成话,越听越是不解。(《射雕英雄传》第三十四回)

“贱人、妖女、贱货”出语平平,后面该到精彩的地方,却又用虚笔带过。某本北人,颇难想象“江南屠沽”的市井风采,只能对纸兴叹了。

小康骂萧峰,光景也差不多:

她越骂越狠毒,显然心中积蓄了满腔怨愤,非发不可,骂到后来,尽是市井秽语,肮脏龌龊,匪夷所思。萧峰自幼和群丐厮混,什么粗话都听得惯了,他酒酣耳热之余,也常和大伙儿一块说粗话骂人,但见马夫人一向斯文雅致,竟会骂得如此泼辣悍恶,实大出意料之外,而这许多污言秽语,居然有许多是他从来没听见过的。(《天龙八部》第二十四回)

这一段背面敷粉,以萧峰未闻,反衬小康博洽。某既不曾与群丐厮混,见识又当在萧峰之下,玉匣书留想象间,想象啊想象,为我的想象力一大哭!

专业选手的对决也未见精彩,不过胜在“声大喉粗,口齿便给”。《天龙》里契丹皇家骂手与叛军对骂,“萧峰对契丹语言所知有限,这些骂手的言辞他大都不懂”。《鹿鼎记》中的罗刹骂人话,更是可怜,只会骂“你吃粪便”“你是猪”等,粗鄙而简陋,哪比得上我中华语言的博大精深。好学如“大清抚远大将军鹿鼎公韦”都听得兴味索然,哈欠连天,某更是对之不屑一顾。

我记得起来金书唯一一次正面描写的大骂,是“鹿鼎公韦”微时在妓院中骂盐贩:

你敢打我妈!你这死乌龟,烂王八。你出门便给天打雷劈,你手背上掌上马上便生烂疔疮,烂穿你手,烂穿舌头,脓血吞下肚去,烂断你肚肠。

贼王八,你奶奶的雄,我操你十八代祖宗的臭盐皮……你私盐贩子家里盐多,奶奶,老娘,老婆死了,都用盐腌了起来,拿到街上当母猪肉卖,一文钱三斤,可没人买这臭咸肉……(《鹿鼎记》第二回)

这两段骂,酣畅淋漓,金书旁处所不能见,且一切“打人”,一切“卖盐”,大有身份,与“他妈的”“格老子”“辣块妈妈”那等口头禅有粗精之别。然,终究不过孩童声口,成年后鹿鼎公韦出将入相,再也没有机会施展这市井功夫了,为之一憾。

骂人不够痛快,这个毛病金庸自己也明白,他在《雪山飞狐》后记中写道:“只是书中人物宝树、平阿四、陶百岁、刘元鹤等都是粗人,讲述故事时语气仍嫌太文,如改得符合各人身分,满纸‘他妈的’又未免太过不雅。限于才力,那是无可如何了。”

其实人物粗豪,何必非“满纸他妈的”不可。《水浒》中,“狗脸张爷爷”一句“来也不认得爹,去也不认得娘”,粗豪毕现。比较骂人,更是误入《水浒》崤函之固:

却也好!只道说是“亲难转债”。人只道一个亲兄弟做都头,怎地养活了哥嫂,却不知反来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谢天地,且得冤家离眼前。

你这个腌臜混沌,有甚么言语在外人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一个不带头巾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的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蝼蚁也不敢入屋里来。有甚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砖头瓦儿,一个也要着地。(第二十四回)

潘六姐的口齿,入得无双谱。不需特特点明,各位必已猜到。上一段为“戏叔”不成,将恩作仇,虽说言若有恨,实则言亦有情。语语双关,大有缠绵之意。“花木瓜,空好看”是大恨叔叔之“银样蜡枪头”也,那一声“冤家”更含恨、含怨、含情。可惜那冤家自顾愤愤地去了,竟然毫不解其中风情,为六姐明珠暗投一叹。冤家二次重来,只道回心转意,却说什么“篱牢犬不入”的混账话。金圣叹只是感慨“淫妇偏会说嘴”,却看不出,这里面有失望后的愤怒,也有落人把柄的心虚。高声说嘴,怕是掩饰心虚的成分更多于愤怒。

与潘金莲不同,演艺明星白氏父女“开口便是文”(曲文戏文,所以为文)[2]。

白秀英笑道:“‘头醋不酽二醋薄’官人坐当其位,可出个标首。”

白秀英道:“官人今日眼见一文也无,提甚三五两银子!正是教俺‘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白玉乔叫道:“我儿,你自没眼,不看城里人村里人,只顾问他讨甚么!且过去问晓事的恩官告个标首。”雷横道:“我怎地不是晓事的?”白玉乔道:“你若省得这子弟门庭时,狗头上生角!”众人齐和起来。雷横大怒,便骂道:“这忤奴,怎敢辱我!”白玉乔道:“便骂你这三家村使牛的,打甚么紧!”有认得的,喝道:“使不得!这个是本县雷都头。”白玉乔道:“只怕是‘驴筋头’!”(第五十一回)

白氏父女谈吐中的“话本气”跃然纸上。施老夫子真可畏人也!

莫说骂人是小人女子的专利,英雄骂人也大有可观。智深师为《水浒》第一妙人儿,三山聚义,故友重逢,劈头第一句竟然是“自与教头别后,无日不念阿嫂”,真真让人绝倒拜倒。智深师痛骂太守一节,为金圣叹所盛赞,某却以为所论虽然阔大,言谈未免迂腐。在下所赏还是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豪气:

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第三回)

这一番争执,初“不知者以为为肉也”,再听似乎又是为了“镇关西”的名号,最后一转,“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毫无征兆,蓦然横出,真是石破天惊!郑屠所受震撼,当不亚于随之而来的那一记老拳,所以昏昏之下,竟然说出“打得好”这样的昏话来。不过,郑先生到底做了明白鬼,若有来生,当记此棒喝!

二 泡妞

水泊梁山整个一个断背山,《水浒》的同性情感多多少少有些暧昧,异性的情感多是写得龌龊。譬如书中说“宋江在灯下看了武松这表人物,心中欢喜”,金圣叹嫌过于含蓄,注曰:“灯下看美人,加一倍袅袅;灯下看好汉,加一倍凛凛。”不知这宋三看武二,是袅袅,是凛凛?后来“过了数日,宋江取出些银两与武松做衣裳”,这是泡妞的手段了,在阳谷县,武二竟然晓得给嫂嫂买料子做衣裳,可见宋哥哥教导有方,一笑。

这样一部断背书,竟然有泡妞教材,不能不令人惊奇。“五件事”“十分光”应为别书所不能道。

五件事中,独重“小”字诀。因潘、驴、邓囿于先天客观条件,非人力所能及;“闲”字平平无奇,盖想到泡妞者,都是闲人也。独独这个“小”字,人力能及,功效显著,不可不加意。

小,在话本小说则为“帮衬”:

风月场中,只有会帮衬的最讨便宜,无貌而有貌,无钱而有钱。假如郑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儿,此时囊箧俱空,容颜非旧,李亚仙于雪天遇之,便动了一个恻隐之心,将绣襦包里,美食供养,与他做了夫妻。这岂是爱他之钱,恋他之貌?只为郑元和识趣知情,善于帮衬,所以亚仙心中舍他不得。你只看亚仙病中想马板肠汤吃,郑元和就把五花马杀了,取肠煮汤奉之。只这一节上,亚仙如何不念其情?(《醒世恒言》卷三《卖油郎独占花魁》)

在元杂剧则为“知重”:

一年四季,夏天我好的一觉晌睡,他替你妹子打着扇;冬天替你妹子温的铺盖儿暖了,着你妹子歇息。但你妹子那里人情去,穿的那一套衣服,戴的那一副头面,替你妹子提领系、整钗。只为他这等知重你妹子,因此上一心要嫁他。(关汉卿《赵盼儿风月救风尘》)

到了《水浒》,可就简捷多了,西门大官人说嘴道:“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下。”赵钱孙看不起这门挨打功夫,胡说什么“谁自惭形秽了?他只不过会一门‘挨打不还手’的功夫,又有什么胜得过我了”,倒是出家的智光和尚比他明白事理:“能够挨打不还手,那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岂是容易?”

谭公的武功明明远比谭婆为高,但妻子这一掌打来,既不招架,亦不闪避,一动也不动的挨了她一掌,跟着从怀中又取出一只小盒,伸指沾些油膏,涂在脸上,登时消肿退青。一个打得快,一个治得快,这么一来,两人心头怒火一齐消了。

……

赵钱孙呆若木鸡,站在当地,怔怔的出神,追忆昔日情事,这小师妹脾气暴躁,爱使小性儿,动不动便出手打人,自己无缘无故的挨打,心有不甘,每每因此而起争吵,一场美满姻缘,终于无法得谐。这时亲眼见到谭公逆来顺受、挨打不还手的情景,方始恍然大悟,心下痛悔,悲不自胜,数十年来自怨自艾,总道小师妹移情别恋,必有重大原因,殊不知对方只不过有一门“挨打不还手”的好处。“唉,这时我便求她在我脸上再打几掌,她也是不肯的了。”(《天龙八部》第十五回)

可恨赵钱孙未遇名师王婆,一世姻缘,就葬送在“不能小”。

不过话说回来,谭公虽然较赵钱孙识小,到底不过五十步与百步之差。“一动也不动的”挨打也就罢了,还要涂药治伤,真是大煞风景。美人拂面,竟然覆以药膏,较之“有人唾面,洁之乃已”还要煞风景,即便能做到“唾面自干”,犹是未解风情。真正风月高手该当仰面承唾,甘之如饴才是。不信看人家大理段二的表现:

秦红棉上身却能动弹,左手拍的一声,清脆响亮的给他一记耳光。段正淳若要闪避挡架,原非难事,却故意挨了她这一掌,在她耳边低声道:“修罗刀下死,做鬼也风流!”

秦红棉全身一颤,泪水扑簌簌而下,放声大哭,哭道:“你……你又来说这些风话。”原来当年秦红棉以一对修罗刀纵横江湖,外号便叫作“修罗刀”,失身给段正淳那天晚上,便是给他亲了一下面颊,打了他一记耳光,段正淳当年所说的便正是那两句话。十八年来,这“修罗刀下死,做鬼也风流”十个字,在她心头耳边,不知萦回了几千几万遍。此刻陡然间听得他又亲口说了出来。当真是又喜又怒,又甜又苦,百感俱至。(《天龙八部》第七回)

刚烈如秦红棉也被误十八年,“小”字功可不学吗?

莫说王爷之尊,做小伏低,有伤体面。漫说大理小国,王爷与情人私处一室,便是大国之君,臣子在侧,这等风流也又怎可错过。

玉如意转眸一笑,纤指拨动琵琶。回头过来望着乾隆,又唱道:“几番的要打你,莫当是戏。咬咬牙,我真个打,不敢欺!才待打,不由我,又沉吟了一会,打轻了你,你又不怕我;打重了,我又舍不得你。罢,冤家也,不如不打你。”乾隆听得忘了形,不禁叫道:“你要打就打吧!”(《书剑恩仇录》第七回)

挨打的甜蜜,固然不可对赵钱孙、谭公等江湖汉子言,就是西门大官人之流的土财又何曾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