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拜金”五记(3)

五 吟诗

衡量英雄美人的价值标准往往惊人相似,一曰未许白头,二曰不许吟诗。

“女子无才便是德”“花如解语应多事”。男人心目中,“婴儿的头脑与成熟的妇人的美是最具诱惑性的联合”(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不幸被谥为才女,“就仿佛赞美一朵花,说它在天平上称起来有白菜番薯的斤两”(这是《围城》中方鸿渐用来讨好唐晓芙的话)。多言已在七出之列,何况多笔。才女也自有自知之明,或集名炊余、绣余、爨余,透着心虚;或故作道学语,标榜有德,结果在两个板凳之间坐个空。[5]

英雄更不可沾染头巾气。是以元杂剧《李逵负荆》中,那句“轻薄桃花随流水”须是“听学究哥哥道来”方不减李二哥妩媚。“武十回”打店时节,武松不过引用时谚“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就令金圣叹不满,道是“只图押韵,遂与今日诗社无异。不意武二天人,亦复不免”。

话虽如此,学会一项本事的人哪里舍得不用?所以稍具诗词功底的文人写小说,难免心痒,往往忍不住替笔下英雄美女捉刀,派送几首诗词。梁羽生颇爱写诗,虽然有网络诗词名家推以“达到清代末流水准”,仍不喜。电影《卧虎藏龙》中,玉娇龙吟出话本气十足的七言八句,颇具搞笑效果,好在还可以糊弄住洋鬼子,轻易就弄个国际奖项。

施老旧式文人,吟诗作对应是当行本领,竟然“忍得住”,不转文,真是难得。宋江浔阳楼反诗极有山大王气,梁山保卫战中三阮的山歌大有匪气,都极合身份,全无文人酸气。另有两处卖酒词,写得极好。

一处是鲁智深大闹五台山,酒歌唱道:

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

顺风吹动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金圣叹道人家三四句接得不通。我却觉得这四句句句挑动鲁达心事,再妙不过。当年鏖兵之处,已成牧童嬉戏之所,然折戟沉沙,故铁未销,大江东去,流不尽英雄血尚在。关西军中血性汉子现在竟成五台山上侘傺一僧,英雄末路,胸中不平之气怎平?当此时,闻此语,便是没酒也激出血性来,山上那群贼秃的这顿打是免不了了。

一处是智取生辰纲,白日鼠白胜唱词: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此诗直是一篇策反檄文。二十军健身挑重担,在炎炎烈日下赶路,偏偏那贼配军杨志空着两手,作威作福,受气已经受到十二分饱,更哪堪旁人用苦乐不均之事撩拨?终于使麾下之人不敢怒而敢言,纷纷到夫人奶公处投诉,终于祸起萧墙,破了青面兽的固若金汤。取生辰纲十分功劳,这一篇酒歌可占七分,不知是否也是“听学究哥哥道来”。

金庸不善诗,偶有动作,必出纰漏。《天龙八部》中那句对子“春沟水动茶花白,夏谷云生荔枝红”,“枝”字出律,就是金大侠自出机杼将“荔子红”改作“荔枝红”。但是金庸一善藏拙,不能作绝不强作;二善借鸡生蛋,把前人成句用得熨帖无比,称得上“把得牢”。可以说,金庸小说中的诗词是现当代武侠小说中用得最妥当的。试举两例。

萧峰扇子题诗:

朔雪飘飘开雁门,平沙历乱卷蓬根。

功名耻计擒生数,直斩楼兰报国恩。

此为唐代诗人张仲素边塞诗,汪剑通手书,徐长老配画,赠给萧峰的。作为萧粉,对于这些中原豪杰原本没什么好感,虚伪残忍没担当,都让他们占尽了。然一句“功名耻计擒生数”却足以令人肃然起敬。江湖汉子可以捐生死,未必能舍虚名。萧峰替陈孤雁以血洗罪,他未见领情,可是萧峰当众宣布他“刺杀契丹国左路副元帅耶律不鲁的大功劳”,却让他感激涕零。丐帮本是抵抗外敌的民间力量,暗中行事居多,许多功劳不为人知,处江湖之远而能忧国忧民,已经难得,更何况“耻计功名”,汪帮主毕竟不能以江湖草莽目之,萧峰能够成长为盖世英雄,看来他也略有微劳。

大理段二赠“竹妹”的词,也是大妙:

含羞倚醉不成歌,纤手掩香罗。偎花映烛,偷传深意,酒思入横波。

看朱成碧心迷乱,翻脉脉,敛双蛾。相见时稀隔别多。又春尽,奈愁何?

其中“酒思入横波”马屁功夫极精,“星眸竹腰”应是竹妹得意所在,特特提出,美人安能不喜?“相见时稀隔别多。又春尽,奈愁何”说尽自己负心薄幸的伤心无奈,美人安能不谅?最妙在跋“书少年游付竹妹补壁”,可与“为文纨小姐录旧作”[6]媲美,都能把原作者说得不明不白。[7]看来段王爷对自家的文学修养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晓得“请客家里太局促,厨子手段太糟,就不得不上馆子,借它的地方跟烹调”(《围城》),不过这泡妞手段,倒是高明。

六 送礼

送礼难。难在不够知己,不了解对方需求;亦难在太知己,太了解对方需求,却不了解对方心思。前者还好理解,后者可见秦桧家的地毯。秦桧“一德格天阁”完工,四川宣抚使郑仲拍马屁,奉上地毯一条,铺开一看,大小尺寸竟丝毫不错,刚好铺满。秦桧对之很是忌惮,找个机会把郑某抹下去了。金庸在《卅三剑客图》里面说了这个故事。

讨好上司很难,所以最妥当的法子是跟风。上头喜欢花花草草,就搜集各种奇花异草,巴巴儿地送到上苑去,管它是不是已经焦了;[8]上头喜欢假山怪石,挖平了泰山也要孝敬一番。《水浒传》里面的“花石纲”就是说的这么档子事儿。“花石纲”的副作用不是平了泰山,而是栽了青面兽杨志。

京剧《武家坡》云:“自古清酒红人面,财帛可以动心间。”所以次妥当的法子就是送金银珠宝。阳谷县的“跑部费”就是“自到任已来,却得二年半多了,赚得好些金银”。梁中书孝敬相爷丈人的“生辰纲”也是价值十万贯金银珠宝,以至于倒运的杨志又栽了。

施琅平台,给有知遇之恩的韦爵爷送些“台湾土产,竹箱、草席之类”,也算不会办事儿的极品了。和“张大哥、赵二哥、王三哥、孙四哥打平吴三桂”的厚礼一比较,不挤对他挤对谁啊。妙在施琅毫无知觉,进京的“请命费”,依旧“台湾的土产”“木雕、竹篮、草席、皮箱”之类,不是韦小宝不计前嫌,热心指点,险些误了大事。

如果不说行贿受贿,只说亲朋往来,落草为寇的英雄们,可算大手笔。大碗吃酒,大块吃肉之余,说不得要大秤分金银。少华山给九纹龙史进的礼物是“三十两蒜条金”,梁山晁盖给宋江的谢礼,更是出手就是一百两金子。本分良民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寻常礼物不过衣食而已。武二谢嫂嫂殷勤,送的是做衣服的料子;裴如海探干妹妹口风,是“背后一个道人,挑两个盒子”——说不得,是食盒子。史进回少华山的礼物,“买了三匹红锦,裁成三领锦袄子;又拣肥羊,煮了三个,将大盒子盛了”,有衣有食,已经算得浪荡子的败家行径。

金庸送礼似乎比施老在行些。

白眉鹰王给娇客张翠山的“薄礼”,于无数珠宝之后,是“特品紫狼毫百枝”“贡品唐墨二十锭”“宣和桑纸百刀”“极品端砚八方”。显然是炫耀女婿“铁划银钩”的书法。这天鹰教教主爱女及婿,倒也体贴得精致。妙在自家女儿找了个穷姑爷,连赏钱也出不得,只好将“武当五侠一面”,抵了那“千金之赐”。

峨嵋武当姻亲情谊,张三丰百岁寿宴,峨嵋派“十六色珍贵玉器之外,另有一件大红锦缎道袍,用金线绣着一百个各不相同的‘寿’字,花的功夫甚是不小”。绣袍的这份心思当然远在玉器之上了。其余各人所送的寿礼,大都是从山下镇上临时买的一些寿桃寿面之类,仓促间随便置办,分明不是拜寿,是找麻烦来了。

同理,《碧血剑》中,孟老爷子做寿,袁承志一行的白玉八骏马、翡翠玉西瓜以及珊瑚宝树自是重礼。而躲人的董镖头送的寿桃,怕是临时采买的;追人的归辛树,更是临时采买也不暇,索性“菲仪黄金十两”,的确敷衍得很。可是孟伯飞竟然“心下甚喜”,冲的当然是“神拳无敌”的面子。

同理,衡阳刘正风金盆洗手,天下英雄云集。贫寒如何三七,必是拿不出什么贺礼,说不得还要叨扰几顿酒饭。刘三爷赔本赚吆喝,攒的就是这股子人气。

晋阳大侠萧半和做寿,太岳四侠的大礼却是萧大侠千金的头上金钗——透着暧昧。怨不得杨夫人以为女儿春心动了。萧中慧虽说性情爽朗,此举却有些过于不拘小节了。

年关将近,回家团圆时节,自不好两手空空。可是购买礼物最难,只好参考郑板桥的润格:“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盖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准备红包十个,银联卡一张,凤姐姐说:“有了钱了,你们还撵出我来不成?”

【道学与风流】

一 概说

道学与风流,看似水火不容的一对。然而,作对的冤家,往往是成双的佳偶。道学风流,原不可缺一。风流而不能道学,未免失于放荡;道学而不能风流,何异土木形骸。

马融设绛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门下偏有郑玄,三年目不窥园。郑玄如此道学,偏偏家中婢女个个风流,妙解诗经。[9]

真真让毛宗岗拾了笑料去:风流先生偏有道学弟子,道学弟子却有风流女婢。可见风流与道学,不但天生一对,还可辗转相生。

《围城》里面也提到“老派名士对女人的态度,或者谑浪玩弄,这是对妓女的风流;或者眼观鼻,鼻观心,这是对朋友内眷的礼貌”。金庸多少有些“老派”吧,作品中体现出的风流与道学就这样彼此矛盾而和谐地共生了。不过,据说,这是新修版以前的事了。

二 奸近杀

王小波在《廊桥遗梦》的影评中写了下面一个故事:

我从清朝笔记小说中看到一则纪事,比《廊桥遗梦》短,但也颇有意思。这故事是说,有一位才子,在自己的后花园里散步,走到篱笆边,看到一对蚂蚱在交尾。要是我碰上这种事,连看都不看,因为我小时候见得太多了。但才子很少走出书房,就停下来饶有兴致地观看。忽然从草丛里跳出一个花里胡哨的癞蛤蟆,一口把两个蚂蚱都吃了,才子大惊失色,如梦方醒……这故事到这里就完了。有意思的是作者就此事发了一通感慨,大家可以猜猜他感慨了些什么……作者的感慨是:“奸近杀”啊。

读过金庸小说,再来看这篇文章,难免要失笑。因为那则笔记中所载,和《天龙八部》中无量山众弟子意淫干光豪、葛光佩的八卦,简直是一模一样。干光豪和葛光佩这双野鸳鸯就是那一对倒霉的蚂蚱。更好玩的是,闲谈中作为正义使者、道德义士的莽牯朱蛤,和笔记小说中那只“花里胡哨的癞蛤蟆”的形与貌,大相似!只是金庸没有明确地发“奸近杀”的感慨罢了。

席绢坦言,她之所以让男女主人公发生婚前性行为,完全是因为她知道,他们会修成正果的。也就是说,作者的上帝之手,肯给他们补票。漫说现当代小说,就是男女之防尚严的时节,这种风流罪过,作者大都肯赐一床锦被遮盖。夜奔的红拂成为了佳话,酬简的莺莺成了经典,就是四目相对,便勾搭成奸的“墙头马上”之流,也被提拔到“反封建”的高度。

金庸却丝毫不肯通融,他虽然没有直陈“奸近杀”的观点,事实上却对非法男女关系杀无赦。除了另类的《鹿鼎记》和个别龙套外,几乎是逢奸必杀。

背夫私奔的南兰要死,所遇非人的马春花和穆念慈要死,甚至被逼无奈的纪晓芙也要死。段王爷带着他的一大堆红颜红粉红棉红凤凰一起死,死得壮观。玄慈和叶二娘身败名裂,在天下英雄的质疑与鄙夷中死去,死得惨烈。夏雪宜与温仪十余年音讯不通,浑不知已是阴阳两隔,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老顽童对瑛姑的“错误”,算是无知懵懂,无心之过吧,姑且减等,但仍须父债子偿。最最过分的是,年近六十的谭婆和赵钱孙不过半夜私会,说说话,唱唱曲,也要判死,未免量刑过重,那只正义的蛤蟆竟然是英明神武的乔帮主的亲爹,更让人难以接受。

金庸对男女私情如此苛刻,甚至超过古人,道学的帽子一时间是摘不掉了。然而,道学中偏偏又展现出风流一面。虽然“奸近杀”,杀是不可赦的,却不是简单粗暴的让癞蛤蟆一口吞了,而是先精雕细琢,煎炒烹炸出一份大餐来。最终虽不免被吃,但其色香味形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尽显风流。

南兰虽然纵情,却不曾忘义,珠钗终究完璧归赵。

纪晓芙“不悔”两字,无德薄情如杨逍,也激荡得口吐鲜血。

“纵岫壁千寻,榆钱万叠,难买春留”不过是慷自然之慨,夏雪宜却道聚天下珍宝,难易半日聚首。重利轻别之恨发于肺腑,令读者扼腕之余,不能不为之伤情。

同是一悔,夏雪宜悔得激烈,赵钱孙悔得缠绵。当年的小娟已经嫁为人妇,只能“还君明珠双泪垂”,然而,那些青梅竹马的回忆,那些桥下洗衣的歌声,却缠绵不去。“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一惘然,竟然追随了三十余年。

一方面理无枉纵,越礼者必杀;一方面却情有可原,写尽痴心爱恨。金庸一支笔偏说两家话,可谓翻覆两家天假手;风流道学,东风西风,纠缠争斗,孰胜孰负,且看兴衰一劫局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