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阁塘冲 破落的军官和养蜂人

外公在我记忆中的形象远不如爷爷那么清晰。在母亲口述关于外公零星、片段的生活时,我头脑中闪现出老家丘陵地上飞翔的乌鸦,或者水泽边的灰鹬鸟。外公给我的感觉仿佛是一只鸟:善良,敏捷,对人满怀爱意又充满恐惧。这种与人保持距离的动物,总是在天上飞,它们一辈子的命运,在一个孩子看来就是要逃脱捕获。

外公家是我家所有的亲戚中最遥远的,已快到邻县永新了。去外公家,通常是走路,往往要走半天不止,稍大以后,我学会了骑自行车,便以车代步,似乎仍旧觉得遥远。我对外公的回忆,总是和他家门前干枯的老梧桐树、灶火旁辛辣的烟味,以及冬天田野里覆盖的白霜联系在一起。我去外公家,一般是去拜年,或是家里有要事需要通报。而那时,外公早已不在人世,只有外婆——我母亲的后妈,和舅舅一家,住在那栋建于清末或者民国年间的灰黑色的老房子里。我在外公家得到的感受,就是客气,但并不觉得很亲密。我的外婆,也就是母亲的后妈,有着旧年代乡村后妈所具有的品质:爱恨分明、亲疏有别,母亲在成长中充满了对她的怨愤。我的舅舅是他们姐弟中最不喜读书,也是懂事最晚的一个,我的表弟遗传了他的特质。但,这是我外公家,是我血缘的一部分,我大约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这里是构成我的一部分,我的某些特质出自这里。

外公姓陈,叫正春,他有个弟弟叫正德。舅舅是外公唯一的儿子,而正德公却人丁兴旺,给舅舅带来好几个堂兄弟。正德公似乎也是懂事比较晚,不像外公早熟、敏感,熟谙人世沧桑。正德公多子多福,而外公命运远比他坎坷。

在乡村社会,人多势众,对邻居则构成一种威胁。舅舅家势单力薄,屡受几个堂兄弟的欺压,田间地头、房前屋后、红白喜事,总是会遭遇许多难以描述的烦恼。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既然是堂兄弟,自然是一家人,应不分彼此,如古人所言“孔怀兄弟,同气连枝”。但现实远不是这么回事。我的几个堂舅是同父同母,和舅舅一家则有疏有别,因为一些利益纠葛——有时甚至只是蝇头小利,妯娌间动辄恶语相见。可见,尽管我们今日时时感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但在我几岁的时候,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敦厚纯良的传统社会风气已经败坏。

外公若是能够看到舅舅日后艰难的处境,不知作何感想。我想依他的个性,他不会像爷爷那样做出激烈的反抗,相反,可能会默默地吟几句“尽人事,知天命”的句子。从这一点上看,我的性格远不像我的祖父,而像外公。

外公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因此我对他的印象总很模糊。但我对与他见的最后一面却印象很深:他一身黑色、干净的对襟布衣,平躺在棺椁里,脸上是心满意足的安宁,灰紫的嘴唇微微张开,里面含着一枚铜钱(也可能是一枚银元),他的那双总是流露善意的眼睛,像舞台上的帷幕,已永远地拉上了。我趴在棺柩边沿,费解地注视他,思忖在一个五六岁小孩头脑中形成的死亡……我闻到了灵堂中“死亡”的气味:那是一种木棺上经年的油漆、亲人披戴的麻衣、火盆里焚烧的土纸、恸哭者的泪水鼻涕,和越过布满冰凌的田野上的寒风相混合的气味。我望着这张瘦小而寡白的脸,仿佛看见金色的阳光下蜜蜂的嘤嘤飞舞。除了我,没有谁再关心后屋的蜂房了。我的目光不免被后院荒废的蜂箱所牵引,那些金色的蜜蜂似乎正穿越灵堂幽暗的空间而来,萦绕在外公头顶跳着悲伤的舞蹈。外公猝然离去,从此它们的命运不被关心。

母亲说,外公自发蒙起开始读私塾,写得一手漂亮的瘦金体,他还可以将算盘搁在头上,手指拨算如飞,计算精确无误。在阁塘冲,甚至升坊乡,他可能是最有文化的人物之一。外公成年冠礼后,提出要和一位暗恋多年的芳邻结婚,不允。外公寻死觅活要太公答应这门亲事。可能这个一贯恭谨孝悌的儿子使太公觉得受到挑战,结果被这个奉道德伦常、仁义礼智为天理的人(他喜欢穿绸质米色的对襟长裳),吊在堂屋的房梁上痛打,几乎要去外公的性命。当晚,他的母亲偷偷将他从房梁上解下来,外公对着她磕了三个头便离家出走了。此后便杳无音信。

直至十几年后的一个春天,他突然回到了那个小山坳。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个坐在大轿里穿银色旗袍的女子——即我的外婆,怀里抱着一个三岁女婴——我的大姨。外婆是安徽六安人,一个富裕人家的千金。而外公当时已是国民党的一个军官。他们的出现,无疑使阁塘冲引起哗然。

外公当年离家出走后,去了外省,投笔从戎,进了军校。他周密、持重的个性,善良、宽容的心胸,和一肚子的墨水,帮助他在部队里节节高升,坐到一个母亲也无法说清的位置上了。战斗读书,读书战斗,这是外公参军后的生活写照。他嗜书如命,喜欢写字,每晚睡觉前日课一个时辰,直到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他步入晚年依然如此。他随身携带的箱子里放着金条、衣物和书籍——据说,外公家“文革”期间被抄,找出的金条有几斤重、书籍上千卷。

这些口述史,伴随着我的成长,既让我好奇,又让我费解,似乎带有传奇色彩,与我若即若离。

新中国成立前夕,外公本来准备南渡台湾,结果太公以病危连发几道电报,把外公骗回了乡村。为太公送终后,外公在公社里养蜂,选择这个职业,让我很感兴趣。起初,他是在公社里帮着抄抄写写,但没多久,便因为他的身份,觉得不宜在这个高度政治化的岗位上逗留,外公便成为了一个养蜂人。曾经驰骋沙场,在抗日战争中屡建战功的外公,变成了一个谨小慎微、嚅嗫卑微的小老头——他本来个子就不高,一米六五不到,现在因为刻意的小心,显得更瘦小了。这个脸上总是密布着阳光般的微笑的老人,所经历的苦难,是我无从目睹也无从感受的。他和我生活在不同的年代,我在他的身体里顺流而下,无法将他的世界泅渡和探索。但我依然能够感受到暴力和痛楚在他的身心里烙下的巨大印痕。在那个饥馑的年代里,家人生活中遭遇的苦难,在外公带回家的蜜糖中得到轻度的释解和补偿,这是否也是外公的一种生活智慧,或者是命运的一种灰色幽默?因为养蜂,可以换来南瓜和红薯,因此,在母亲的记忆里,家里总是有南瓜和红薯吃——比起更多的乡村家庭来说,外公一家饥饿的程度要轻一些。

我仍然记得一个场景,那自然也是极少能被记忆的画面: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蹲在外公家后院的蜂场里,面对着阳光下一个个豆腐块般的蜂箱,和嘤嘤飞舞的蜜蜂,充满着好奇和惊叹,对这些幼稚的生命充满着探索的冲动——伸出手去捞取飞舞的蜜蜂。外公来不及拦住,我的手掌被蜇得红肿,外公慌了神,用嘴来吮我的手指,并且不断地安慰我,在我哇哇大哭的声音中又恼又笑地注视着这个外孙,目睹到他人生中领略到的一次微不足道的创伤,此后他必将经历更多更深刻的伤害,才能真正成人。后来,一枚铜钱(银元),像一根柱子顶在了他的上下颚之间。此外,我对外公的回忆,没有更多。

运送灵柩上山的那天,大姨父牵着我的手随送葬的队伍出了门。从灵堂到山坡上的墓穴之间,要进行多次祭拜仪式。我学着大姨父的样子,面朝着八仙桌上外公的遗像鞠躬,绕着灵柩徐行,抛洒白色的纸花。冬天乡野的风冷彻肺腑,将花圈和白色的挽幛吹得呼喇喇响,飞扬的纸花,像一场盛大的雪落在送葬的路上。

我的脸上看起来是一种老成持重者所有的哀伤、恭谨。母亲后来告诉我,村里的女人不住地夸奖我:像他的外公一样深沉不俗、文质彬彬。我不明白,一个小孩的行为举止里为何能沉淀下一种似乎是过去年代的礼仪,这使他的气质与别的小孩不同。但我想,她们,肯定是先见地带着对我外公的印象,而主观地加在我身上。我是沾了外公的光,但也宿命般地被外公的形象所禁锢,成为他的仿照和临摹。

我不经意地回望那条通向村外的山路。母亲曾多次带我走在这条路上。从县城走到这里,要花上大半天的时辰,最使我痛苦的莫过于双脚,我走一段,母亲背一段。每次,都像是唐僧带着孙猴子走在西天取经的漫漫长路上……

有一次,我同母亲到阁塘冲去,在崎岖的山梁之间,见到一个穿黑布衣衫的老头,挑着两只铁皮筒,蜂蜜的香气从筒盖里溢出来。他看见我们却不言语,只微笑着张开嘴,露出里面白白细细的牙齿,他没有停下来,自顾从我们身边经过,然后在一棵老梧桐树下消失不见了……

后来我对母亲说起这事,她很惊异,无论如何不肯相信有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