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溯流而上

我的外婆叫张九珍,安徽六安县人。六安——这个遥远的地方,勾连起我神秘的向往和想象。一些时间的碎片,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仿佛难以求证的“古迹”。

多年以后,读到外公写给他弟弟——正德的一封家书,大意是:

春节过后,他随国民党某师北上抗日,在山西渡黄河。由于离家入伍后一直没有和家人联系,心中愧疚而牵挂。黄河已经开始解冻,这给他们渡河带来麻烦,不少士兵怯阵,后来在师长带头下,强行渡过。驻扎的地方非常穷苦,军粮不济,连百姓家的猪食都买来了。希望弟弟——正德能迅速地成熟起来,担负起家庭的重任,带领家人在后方安心生产生活……

信是“狗崽”堂舅给我看的,这封信是他家翻修房子后,在檐缝里找到的——显然是正德公为避祸秘密珍藏的。信纸已发黄,有些地方已经被朽木蚀烂。

这是我第一次读到外公的笔迹,也是唯一的文字。遒劲端正的小楷,笔笔精细,斩钉截铁。

外公少时,因为和一位芳邻相好,被他以严厉著称的父亲反对,理由是:同姓间不能结婚。这一粗暴的理由使外公最初萌发的美好情感遭致扼杀。外公离家出走了,这一瘦弱、个子矮小的少年,也是做事果敢、毫不温吞的。抗战胜利后,外公随军到了合肥,在军队机关供职。

外公回来时,穿着笔挺的呢子军服,外婆身穿旗袍坐着八抬大轿。满村人既艳羡又妒忌。那时他们依然意气风发,每晚,家中播放留声机,上海滩的流行乐曲在山乡上空萦绕,外公读线装古书,写清秀小楷,外婆红袖添香,大姨(已经有几岁了)在膝前撒娇缠绕,满室的温馨浪漫。

外婆家在六安县城,离合肥并不远。她出生于商人家庭(祖上经营酒生意),受过新式教育,接触过新思想,应是思想活跃、性格活泼的女子。她个高肤白,相貌出众,和柔中有刚、饱读诗书的祖父是一对令人称道的佳偶。

当时国家正处于激变和图强中,百年来的历史充满坎坷,折射到外公外婆这样的小人物身上,也是令人唏嘘、命运多舛的一生。

新中国成立前夕,国民党大势已去,太公命令正德连给外公发了几封病危的电报,催促外公回乡。准备撤往台湾的外公,无奈之下携妻小回到赣西乡间。回来才发现上当,老外公正卧在高榻上惬意地抽着大烟,面色红润。

回乡之前,外公就对外婆打了预防针,说,我们乡下很苦,要干很多农活。

外婆说,我不怕吃苦,只要和你在一起,哪里都好。

阁塘冲,三面环山,正面是一条弯曲的小路。这个村庄有着徽派建筑的古老房子,二三十栋,散落在一条溪边,周围是稻田和青山,时有野猪从山上下来,啃食屋舍旁的庄稼地。我去的时候,多是在正月,村庄显得萧瑟荒漠,删繁就简的李树、面目铁青的青杉矗立在茅厕、菜园、山坳边,年代久远的建筑的粉墙已经被灰黑色所覆盖,因此显得门上的红对联格外醒目,水牛、黄牛在田埂上吃草,远远看去就像石兽一样岿然不动,油菜花梢头已钻出点点粉黄,透露出一点点生机。

这是外公外婆曾经生活过的村庄,我目睹的一切他们也曾经熟识。

外婆随同外公走进了一栋森严的老房子,其时她的公公婆婆都在,小叔子还未成家。外婆家教很好,懂得孝道为先,她脱下旗袍改成了童服,给我大姨穿,像个真正的乡下女子一样,在厨房、厅堂间忙碌。她很聪明,一学就会。赣西乡下的水田,多水蛭,有的如手指般粗,它们专叮人的腿,吸食鲜血,让人苦不堪言。外婆第一次下水田,看到水中游弋的水蛭不免胆怯,最后是穿着长袜下去的——这成为了村庄的笑谈,那些乡下农妇颇为好奇和兴奋地看着这个城里女人的种种窘态,并迅速广播。

据说老外公严厉苛刻,老外婆则慈善柔弱。外公当年为了反抗父亲,负气出走,最终没能逃过父亲的手掌心。外婆因为姓程,和我老家陈姓发音相仿(我们老家方言“en”、“eng”不分),来江西之前改成了张姓——不知这是否她的母姓,也无从考证。老外公待外婆可能也是苛刻的,这难免让她承受更多的委屈,好在婆婆心慈,两个女人间,更容易心灵沟通。外婆因为爱外公,心甘情愿承受乡间繁重的劳作,这份爱,也炙热、坦然。

我大姨在安徽出生,外公回到老家时,大姨已有四五岁,穿着外婆改小的旗袍,高高的个子,白皙的皮肤,男孩子气的个性,长得像外婆。乡下的孩子们见了,都对我的大姨怀有敬意。新中国成立那年,我的母亲出生。外婆爱子心切,一心想要个男孩——这不失为一个母亲褊狭的情感,竟然成为外婆命运的最大枷锁。外婆怀上第三个孩子,距离预产期还有四个月时,孤身前往安徽六安,回到老家生育——我一直在思索,为什么外婆一人回去,而外公居然没能陪同前往。一种可能就是,外公因为在国民党部队服役的身份,行动受到限制。

我大致画出了外婆回到娘家的线路图——这条路,几年前,外公带着她和大姨走过一次,只是这次是回程——在新中国成立初期,交通非常不便,从老家莲花县出发到吉安市,不少于一天的车程,从吉安北上,乘坐汽车,去往南昌,路上的时间也不少于两天,再坐车到九江,需要大半天,然后从九江乘船沿长江而下,到达安徽芜湖,少不了也要两三天工夫,再从芜湖坐汽车到合肥,大约一天的时间,从合肥再乘车回到六安县。外婆,一个随时可能早产的孕妇,孤身在路上颠沛流离一个多星期,是难以想象的。我想,谁也无法知晓这路上七八天的时间,她想了些什么,怎么度过的,她靠着怎样的勇气去面对这路途上随时可能遇到的困难。

其实,外婆回到娘家生育,是早就在心里计划好了的。当时,外婆的哥哥——舅公在六安县纸伞厂工作,是个共产党员。舅婆和外婆怀第三个孩子的时间差不多,外婆谋思,自己生的是男孩,就带回江西,如果生的是女孩,舅婆生的是男孩,就对调一下,把男孩带回江西,女孩留在娘家。

不知道外婆当时有没有想到第三种可能——那就是,她们生的都是女孩。

事实确实如此。我的小姨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六安,呱呱落地了。自始至终,她没能见到自己父亲一面。对于她自己的母亲——我外婆,襁褓之中的她自然也是毫无印象。刚刚坐完月子,外婆就将小姨托付给了舅公一家照顾,只身回到了江西莲花。

这是外婆第三次沿着这条线路行走。第一次,她是坐在轿子里,有外公照料着,如同旅行一般;第二次,是最艰难的;而这次,她也没让自己轻松——身背了好几把纸伞,肩扛一只锌皮桶(里面装满了沉沉的糕点),回到了夫家阁塘冲。

无论如何,我对外婆的想象是有几分豪气的。她深爱着外公,为此,不惜为他受苦;她又是一个这样行事磊落果敢的女子。求子心切——很难简单地说她是出于封建思想,她未曾不是想,通过一个男孩的童年,来看到外公的全部。我固执地认为,她想生男孩子的愿望同样出于对外公的深爱。

母亲说,外婆之后又生了个女儿——不知上天为何总是忤逆一个平凡女子的夙愿。而这一个,母亲说,外婆没让她存活下来——我不知,这里的表达,是否有对外婆的不敬,无论如何,我是理解并站在她一边的。也许是因为生育这一关,过度地消耗了外婆的气血,加上期间的奔波、劳苦,以及精神上的焦虑,严重伤害了外婆的身体,她只活到二十七八岁,就去世了。

在“三反五反”以及“十年动乱”期间,外公遭受了很大冲击。数次批斗,侥幸大难不死,但也是精气全无,成一风中残枯的老叟。家中更是洗劫一空。好在外公意志坚定,心性达观,这些助他度过了艰难岁月。只是外婆去世后,对外公的打击沉重,数年未曾再娶。直至近十年后,才由旁人做媒,续娶了邻村一丧夫的女子为妻。外婆英年早逝,实为不幸,但是以外公的政治成分,假使她活着,将会遇到怎样的苦痛,也是可以预料到的。

外婆把小姨留在六安,舅公心里未必接受。此后,外公外婆数次写信、寄相片到六安,都未曾见到回音。据说,外公曾经托付一个在合肥当兵的老乡,打探他们的下落,得知小姨以及舅公一家,已经离开了纸伞厂,下放到了一个叫三十里铺郝家岗村的地方。外公外婆写信过去,依然杳无音信。

长江浩荡,如卷席一般将人的悲欢离合携去,不落痕迹。外婆,这个形象,一直顽强地在我的想象中扎根,虽未曾谋面,却倍感亲切。我懂事起,就从母亲和大姨的嘴里,陆续听到关于外婆的点滴。对于她们来说,所经验的外婆的记忆未尝不肤浅,更多的信息来自外公,以及同村的亲戚、邻居之口,她们又转述给我,在我幼年的记忆里播下关于家族的种子,这种子,又将在我后一辈人的记忆里存活。我们中国人,不就是通过这样一种方式,延续着生命的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