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奶奶的早逝,正值壮年的爷爷离开了上街。而把一个刚刚哇哇落地的孩子——我的父亲,交给了他的岳母。在祖孙俩相依为命的岁月里,作为鳏夫的爷爷在麻石村,带着伤痛开始了新的生活。那个被油茶树林包裹着的小小村落,只有三十来户人家,全部姓朱,若追溯起更遥远的先祖,则来自北方。
同村人说我爷爷目光高上,意思是喜欢出人头地,对于潦倒和破落怀有莫名的痛恨。他——我应该叫他表叔,说,有一次,邻居家起房子,屋脊高过了他亲手垒起的那座两进式新居,爷爷为此非常生气,吵得那户人家不得安生,直到邻居把屋顶削低了为止。作为一个入赘者(在我们这里,一般过得去的家庭是不会让儿子去做上门女婿的),爷爷家的景况不佳定是不争的事实。位卑未敢轻易低头,一个穷汉子始终没有放弃飞黄腾达的梦想,这就是我的爷爷——出人头地的梦想灼烧着这个男人,对后辈寄予过高的期望,也使他以后的岁月变得焦灼不堪。父亲自小怯弱,被爷爷一眼看出不会有大的出息。爷爷续弦后,叔叔出生了,这个孩子从小表现出活跃而敏捷的天性,很称爷爷的心意,但他急躁的个性却和爷爷相似。我出生时,母亲说有八斤半重,这个硕大的男婴,对于一贯保有浓厚的传宗接代思想的爷爷来说,是个莫大的惊喜。
从我记事起,爷爷的身边就布满了糕点面包,在那个食物极其匮乏的年代,爷爷的生活在我眼中不啻充满着童话性质。爷爷一辈子和糕点,也包括腌制萝卜、酱菜,打交道。他是县副食品公司的首席师傅。这个看起来五大三粗、严厉而暴躁的男人,旁人很难想象他会做出这么精巧漂亮的糕点来。那时上街很多妇女,利用邻里关系,蹭到副食品公司,在爷爷那里找一些事做,赚点小钱——比如,刮生姜皮。刮一斤生姜可以挣几分到一角钱。据说,这些妇女极忌惮我爷爷,因为他经常为上面一些没刮干净的姜皮,骂得她们狗血淋头。生活在县城市井里的妇女,其实个个都蛮刁钻和泼辣的,但她们在我爷爷面前一点脾气没有。她们一边咂舌头,一边半恨半笑地说:
“这个朱三毛(我爷爷外号),赚他的钱就是要他的命!”
我爷爷骂人的名声因此在县里也是流布很广的。
我八岁那年,爷爷还在升坊乡一个副食品站上班。这个乡本是爷爷的出生地,麻石村隶属于该乡。在我印象里,该乡街道充满着柴火味和马粪味——县城的人家,几乎都是烧煤,但这里每家每户都是烧柴火。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马,它们立在街上,就像一些无家可归的男人,享有充分的自由和孤独。但通常它们是被人们用来搬运东西的,比如,副食品站运到县城的腌菜、建房用的石灰石、砖瓦,等等。片刻的闲暇让它们获得一种自由的假象。它们在黄昏里投下斜长的影子,这样的画面总是让我有一种极深的触动。马厩紧挨着副食品站,有时,趁爷爷不注意,我便溜出来,看马在棚子里撕咬、用粉红的舌头卷起地上的带着马粪的干草。
那年夏天我被爷爷带到这里过暑假。这里距离县城大约十五里,如果继续往乡镇里面走,再走十几里,走到一个叫“阁塘冲”的地方,就到了外公家。母亲也是出自该乡的。
每晚,祖孙三代——爷爷、叔叔和我,坐在宿舍前的空地上纳凉。爷爷嫌水泥地面太燥热,叫叔叔从井里汲几桶水来浇一浇。叔叔穿着大裤衩,赤裸着上身在屋角后消失了。尔后,他白亮的身子——右手提着锌皮水桶,左手握着一卷麻绳,又出现在我们面前。他把水小心地泼到地上,我们一起看着水漫到脚下,然后同时将脚抬起,灰白的水泥地面转眼变成了黑色。
此刻,这个通常不苟言笑的人,正惬意地躺在竹椅上,手中扇着一把有两处补着白布的蒲扇。我坐在一把椅子上,偶尔望着他:脸色红润,眉头微蹙,白色的圆领衫粘粘粑粑地贴在松弛、微凸的肚腹上,一双大脚从拖鞋里挣脱而出,两个大脚趾互相磨擦、咬噬着,夜色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凉的暗影。
副食品站周围是高的围墙,院内小径以外是疯长的杂草,一个个杉木圆筒叠放在墙下,有些像西方葡萄酒厂的橡木桶。在我和爷爷似乎要睡着的时候,叔叔——这个年轻高大的男子,却穿行在镇上的大街。他略显忧郁的眼神,使镇上许多女人怦然心动。供销社、电影院、修理铺、五金店都亮着浑黄的灯火,横七竖八的影子涂在满是泥浆、污水、油渍和落叶的地上。他穿着干净的白的确良衬衣(下摆扎在笔挺的灰蓝的直筒裤里)。从他身上散发出好闻的香皂气息。他像爷爷一样习惯性地微蹙着眉头,双臂展开控制着平衡,小心地绕过水迹——夏日的暴雨总是每日下午到达,路面总是泥泞不堪——双脚轻轻地落在露出水面的石子砖头上,像跳舞一样。年轻的供销社的女售货员们正坐在店门口嗑葵花籽,明亮的眼睛颇有意味地瞥着这个陌生年轻俊朗的后生,彼此都没有说话,心思却在肚子里心照不宣地交流着。
院墙外的马厩里传来马的响鼻和踢踏地面的声音。它们的声音,加深着睡眠的到来。爷爷已经从一个梦境回到现实,他睁开浑浊的眼睛,命令我上床睡觉。而我知道,这时必定八点还不到。我又要回到那该死的小床上去,而活跃的大脑却还在围墙之外的天空下兴奋地奔跑。有时,爷爷也会领着我在镇上的大街走走,镇上的婆娘们摸着我的脑袋,与爷爷东拉西扯:食品站的旧事、爷爷鳏居的生活(叔叔还在童年时,他母亲也去世了)、我的看起来怯弱的样子,还有小镇上当日的新闻……我反感头上那些粗糙的刚刚擤过鼻涕的手掌的抚摩——而它们,还像心满意足的落巢的鸟儿一样,迟迟不肯离去。我生气地朝地上吐着口水。他们最后谈到了萝卜的收成——这个乡出产的萝卜品质极佳,这或许是副食品加工站建在这里的原因吧。
但爷爷从不许我到副食品作坊去。他从不让我目睹他工作的区间,似乎生怕我以后会重操他的旧业似的。我的活动范围圈定在宿舍前后二百平方米的区域。而我通常是个温驯、听话的孩子。爷爷没进过学堂,却最尊崇读书人,一生平凡无为的他希望后人能当官、出人头地。叔叔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委宣传部,此后一直在仕途奔波,也晋升到一个不低的职位上去了。叔叔少时像烈马,极有个性。而爷爷信奉武力致教,叔叔稍有惹是生非,便是拳脚、皮带相加。就是用这种方式,爷爷把叔叔送进了大学。
叔叔成年后,依然要领略爷爷的暴力美学。这个两鬓灰白的老人,面对一个个子比他高半头的结实男子,仍然时时亮起他强悍的拳脚。甚至在叔叔结婚以后,他依然数度将巴掌狠狠地挥在叔叔脸上。这是源于我们家族血液中的一种强悍。遗传到爸爸身上,是一种固执和坚持,在叔叔身上,则是一种骜烈与儒雅相混合的气质。
在辗转难眠的夜晚,我的手伸向枕头底下的小人书……这是我在升坊度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暑期。那时,爷爷还没患上支气管炎,双脚也不像后来浮肿不堪,说话一急喉咙被痰堵住。而叔叔正处在羞怯、敏感的年纪,世界在他面前呈现着朦胧的炫彩的面目。在紫气萦绕的夜晚,他给我诵读郭沫若的诗歌《天上的街市》,透过他的表情,我仿佛看到他正沉落在青春的幻梦和激情当中——他定然为此感到庆幸,以为随着青春的到来,可以躲过鞭影和斥责。一切看起来,似乎也是如此,爷爷闭目养神,像一匹安详、幸福的老马,鬃毛柔顺,威怒尽失。而风中流布着食品作坊腌萝卜的咸腥味儿,院子里的芙蓉花瓣轻轻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