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摘自《安·巴·契诃夫的童年》(1)
- 同时代人回忆契诃夫
- (俄)谢·尼·戈鲁勃夫等
- 4738字
- 2017-04-12 15:52:47
亚·巴·契诃夫
一
塔甘罗格中学一年级学生安托沙[11]吃完午饭不久,刚坐下来准备明天的功课。他面前放着居纳编写的《拉丁文文法》。学习拉丁文的课程挺费力:要翻译和背熟生字。接着,还要读冗长的神学史。做作业得花上三个钟头。冬日短促的白天即将消逝;天黑下来了,安托沙面前那支油脂蜡烛的烛光摇曳着,不得不时刻用钳子把烛花夹去。
安托沙把钢笔在墨水里蘸了一下,准备做翻译作业。这时候,门打开了,安托沙的父亲巴威尔·叶果罗维奇走进屋来,他身上穿着皮大衣,脚登高统皮靴。他的双手冻得发青。
“你瞧……”巴威尔·叶果罗维奇说,“我马上要出去办点事,你,安托沙,到铺子里去照应一下吧!”
孩子的眼里涌出了泪水,眼皮不住地颤动着。
“铺子里很冷,”他表示不同意,“我从学校回来,已经冷得够呛了。”
“不要紧……穿得暖一点就不会冷了。”
“今天功课很多……”
“功课到铺子里去做……到那儿去好好照应……快!……别磨蹭啦!……”
安托沙气愤地丢下钢笔,啪的一声合上居纳的文法书,眼里噙着泪水,穿上中学生的棉制服大衣和破旧的皮靴,跟着父亲朝铺子走去。这铺子就开设在同一座房子里。待在铺子里使人很不痛快,主要是那儿太冷了。学徒安德柳什卡和加夫柳什卡的两手发青,鼻子通红。他们不住地用一只脚碰击着另一只脚,冷得身子瑟瑟发抖,缩成一团。
“坐到账桌后面去!”父亲对安托沙命令说,接着在圣像前画了几个十字就走了。
孩子依然哭泣着,走到柜台后面,爬上账桌旁边一只装过喀山肥皂、如今权充凳子的木箱,把两只脚垫在身子下面坐定,然后气恼地把钢笔插到墨水瓶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笔尖触到了冰上:墨水冻结了。铺子里和街上一样冷,而安托沙却不得不在这严寒中至少待上三个钟头:他知道巴威尔·叶果罗维奇这一去要很久才回来……他把双手塞进袖管,身子像安德柳什卡和加夫柳什卡一样瑟缩着:根本就别想做拉丁文的翻译作业了。明天准得一分,由于这倒霉的分数,他还得挨父亲一顿臭骂。
在已故的安·巴·契诃夫的读者和崇拜者中间,未必会有很多人知道,在他的童年时代,命运迫使他在一个杂货铺里充当小伙计……已故的安东·巴甫洛维奇完全在棍棒下经受这种残酷的、强制性的教育,在他的一生中,每当回忆起这段生活,他总感到辛酸。他小时候是个不幸的孩子。
细心的读者会在他的作品中注意到一个初看起来并不很显著的特点:他所描绘的孩子们都是一些受苦难、被压抑的小生命。在短篇《渴睡》中,给送到工匠家当小保姆的瓦尔卡老是睡不足,为了要睡个好觉,她掐死摇篮中的婴儿。小说《草原》写的是一个由亲戚和乡村牧师送到城里去上学的男孩叶果鲁什卡,在这篇篇幅很长的小说中,作者没有一笔写到他的生活乐趣。短篇《儿童》中的几个孩子,他们之所以起劲地玩着罗托[12],并不是出于一心一意想玩乐的天真需要,而是由于父母出外做客,他们闷得慌的缘故。不知怎的,契诃夫笔下的大多数孩子总会引起读者不由自主的怜悯和哀愁。
这种情调和这些带着淡淡的哀愁精心刻画出来的儿童形象直接取自生活,而且能在作者往昔的经历和童年生活中找到根由。在他成年以后,他不止一次地在至亲好友中间说过这样的话。
“我小时候没有童年生活……”
安东·巴甫洛维奇只是从远处看见幸福的孩子们,而自己却从未经历过那种回忆起来就使人愉快的幸福欢畅、无忧无虑、富于乐趣的童年生活。已故作家的童年生活是那么不幸,以致他没法跑跑跳跳,稍稍玩乐、嬉戏一下。他没有工夫玩乐,因为他的空闲时间都得花在铺子里。再说,父亲也不准这样做;不准奔跑,因为“容易弄破靴子”;禁止嬉戏,因为“只有野孩子才淘气”;和同学们一起玩是有害无益的事儿:“天知道他们会教人干出什么事来”……
“别在外面游荡,还是到铺子里去好好照应一下;要学会做生意!”安东·巴甫洛维奇老是听到父亲这样的话。“在铺子里至少能给爹帮点忙……”
于是安东·巴甫洛维奇就不得不伤心地噙着泪水放弃童年应该享有,甚至必不可少的一切,而在他所憎恨的铺子里把时间消磨。在那儿,他勉强做着功课,但没法做好;在那儿,他经历了冬日的严寒,冷得手足冻僵;也在那儿,他好似一个囚徒,忧郁地度过中学生宝贵的假期。在这种时光,同学们都正常地生活着,他们的身体在南方灿烂的阳光下茁壮成长,可他却好像被锁链锁住似的,从早到晚坐在柜台后面。在这个经营小买卖的杂货铺里度过的畸形、单调的生活使他受到很大的损害。
当安托沙坐在柜台后面的账桌边,向顾客收款、找钱的时候,他看到的始终是一些他早就熟悉而且早就感到讨厌的面孔,听到的也总是同样那些话。这是一些在巴威尔·叶果罗维奇的铺子里歇脚的买卖粮食的小掮客。他们把这个铺子当作自己的俱乐部,在这儿,他们合喝一杯伏特加,悠闲地消磨着时光。冬天他们无事可干,乡下没有粮食运来,他们也就没什么可收购和转卖的了。他们做买卖只在夏秋两季。他们中途截住到城里去出售粮食的庄稼汉,把粮食买下,然后加价转手卖给瓦利亚诺[13]或者斯卡拉曼加[14]之类的出口商——他们干的就是这个行当。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住处和家庭,但他们却宁愿在巴威尔·巴甫洛维奇的铺子里打发日子,有时候,他们要来一杯伏特加,大家轮流喝——好在铺主允许他们赊账,而且他们每次合伙喝酒,他几乎都出份子。他们天南地北,什么都谈,但主要是谈些陈旧过时、不尽得体的趣闻借以取乐,而且临了总是加上一句:
“你,安托沙,别听。你听这些还早呢……”
安托沙的父亲巴威尔·叶果罗维奇经营食品杂货的买卖。在铺子的黑色大招牌上用金字写着:“经售茶叶、砂糖、咖啡和其他殖民地商品”。这块招牌挂在铺子门口的山墙上。在它下面还有另一块招牌:“欢迎外买堂饮”。这表示铺子里有个酒窖,里面存放着桑托林酒和必备的伏特加。那儿有楼梯直通铺子,安德柳什卡和加夫柳什卡经常顺着这楼梯跑上跑下,因为时而有买主要半夸特[15]桑托林酒,或者某个闲散的老顾客吩咐说:
“安德柳什卡,拿两杯伏特加来,钱请记在我的账上,巴威尔·叶果罗维奇……”
这两个营业场所——杂货铺和酒窖——密切相关,形成一个整体,而安托沙就不得不根据两者总的营业情况,上下照应。
有些人只看到过京城里涅瓦大街上像米柳京商场之类出售殖民地货物的商店,他们就不大能够想象外省杂货铺的模样,何况那又是很久以前的事,当时安托沙还是个少年。甚至京城里那些做小生意的蔬菜店也不能和巴威尔·叶果罗维奇的杂货铺相比。这是一家当地特有的商店。这儿可以买到四分之一俄斤[16]甚至二俄钱[17]的茶叶,一罐发蜡,一把蹩脚的小刀,一小瓶蓖麻油,一个坎肩上用的扣子,灯芯和某些药草或者大黄之类的药根。这儿也可以喝一杯伏特加或者畅饮桑托林酒,喝得酩酊大醉。在供应上等橄榄油、昂贵的“埃斯布克”牌香水的同时,还出售齐墩果,无花果干,装潢书籍用的仿大理石纹纸,煤油,通心粉,用作轻泻剂的旃那叶,大米,阿拉伯咖啡和油脂蜡烛。除了卖真正的茶叶外,还卖那种由犹太人从饭店和旅馆里收集来、经过晒干和着色的泡过的茶叶。在鞋油、沙丁鱼、草鞋、鲱鱼、盛煤油或大麻油的铁听旁边,放着糖果、甜饼和果冻。面粉、肥皂、荞麦米、马合烟、阿摩尼亚水、捕鼠器、樟脑、月桂叶、“里加的列奥·瓦索尔”牌雪茄、笤帚、硫磺火柴、葡萄干,甚至士的宁[18]放在一起,彼此紧挨着。喀山肥皂、香豆蔻、石竹、克里米亚粗盐和柠檬、熏鱼以及皮带放在同一个角落里。总之,这是没法分类的各种各样货物的大杂烩。巴威尔·叶果罗维奇的铺子既是食品杂货铺,也是没有执照的药房,又是酒店,还是五花八门,包括亚陀斯山和耶路撒冷圣物的赝品在内的各种货物的堆栈,同时,它也是那些闲散的常客们的俱乐部。而所有这种熙熙攘攘、杂乱无章的生活都是在一家普通商店里的一小块地方进行的,在那儿,四壁钉着搁板,地板肮脏不堪,柜台上蒙着破漆布,窗子窄小,窗外装着铁栏,好像一座牢狱。虽然大门经常开着,但铺子里总是弥漫着一股主要由橄榄油、喀山肥皂、煤油、青鱼,有时候还有下等白酒混合在一起的味儿。茶叶也带着这种气味,——大家知道,茶叶是一种对别的味儿十分敏感、极易感染的物品。是巴威尔·叶果罗维奇的顾客们要求不高、不很挑剔,还是茶叶整整几个月放在烟草、肥皂旁边却保存着自己的香味——这很难说。但是顾客们没有抱怨。当然,有时候,食糖会带煤油的味儿,咖啡带青鱼的味儿,大米又带蜡烛的味儿,但是这一切都被说成是安德柳什卡和加夫柳什卡手脏所致。为此,他们就得立即被打后脑勺或耳光,而且故意当着顾客的面,为的是要顾客看到肇事者必然会受到严格、无情的惩处。
这是无上幸福的宗法制时代,当时不存在什么卫生制度,也没有各种各样必须履行的义务,而负责监督各店铺的煤油和易燃物品存放情况的消防队长来做周期性的检查时,总是喝掉几杯伏特加,收下两三个二十戈比的银币,快要走出大门的时候,这才想到问上一句:
“喔,你们这儿……怎么样?……”
“感谢上帝,一切都好……”
“没有危险吗?”
“完全没有危险。”
“呶,得小心点儿,要不然,会起火的……”
当时仅仅设立了一个商界代表团,可是就连这个机构也只管与国库收入有关的问题:各个店铺是否具备营业执照,除此以外,它一概不顾问。你即使出售混着蟑螂的粮食,也与它无关。
坐在铺子里的安托沙一定得熟悉某种货物放在哪儿,在哪个搁架上或者在哪个箱子里。巴威尔·叶果罗维奇要求一切货物都得立即送到顾客手里。如果顾客要买三戈比油脂蜡烛,一戈比胡椒,两戈比鲱鱼,那么,安德柳什卡就得飞速走下楼梯,到地窖里去取蜡烛,加夫柳什卡爬到顶棚下面拿胡椒,而安托沙则用小钩从搁架上的坛子里钩出铁锈色的阿斯特拉罕鲱鱼。
对安托沙,一个中学生来说,许多货物的用途长期是个谜。
“爸爸,‘七弟兄血’是干什么用的?”他问父亲。
“治热病的。”
“那么‘巢房’呢?”
“等你长大了,你自然会知道……”
“七弟兄血”是从国外运来的珊瑚的石灰质骨骼。这是一种完全不溶于水的深红色管状化石。这种药会使随便哪个医生咋舌。但是,小市民们却把它捣成粉末,在热病发作的时候就着伏特加一起喝下去,临了……谢天谢地,总算活着没死。至于那有名的“巢房”,直到安东·巴甫洛维奇本人做了医生,对他还是个不解之谜。这种奇特的药剂的成分是许许多多药草、粉末和矿物质。安东·巴甫洛维奇直到成年以后才试着凭记忆把“巢房”的成分写下来,他记得其中含有石油、水银、硝酸、“七弟兄血”、士的宁、升汞、形状像灰色长筷的药草和各式各样乱七八糟的东西。把这一切浸泡在伏特加里,然后用汤匙喝下去。
安托沙在一个很偶然的场合知道了这种药物的用途,那是在他尚未成年的时候,而不是像巴威尔·叶果罗维奇所说的那样:“等你长大了,你自然会知道。”一天,有个乌克兰人走进铺子,要买“四分之一‘巢房’”。安托沙恰好在铺子里。
“您要它干什么用?”巴威尔·叶果罗维奇问。
“我老婆生孩子以后觉得佐洛特尼克[19]在移动,到如今已经有两三个月了。”乌克兰人回答。
安托沙立刻想到,上面谈到的那个乌克兰女人大概在无意中把一个称两戈比茶叶时放在天平上的铜砝码[20]吞下了肚。但是,巴威尔·叶果罗维奇一听到这种症状,心里已经很清楚,于是他就着手配药。
“这‘巢房’有效吗?”乌克兰人有点怀疑。
“肯定有效,”巴威尔·叶果罗维奇很有把握地说,“你自己明白,这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成分:有一种把佐洛特尼克往这边拖,另一种把它往那边拉,这样一来,它就不会移动啦……”
乌克兰人对这个答复很满意,他付了钱就称心如愿地走了。但是直到后来,当安东·巴甫洛维奇已经在大学里学习化学的时候,他仍然搞不懂把水银和石油、硝酸合在一起喝下去对于产妇有什么用。
“这‘巢房’想必使许多人送了命,”他当了医生以后,曾经不止一次地说。
可是他在童年时代称这偏方中的各种药物时,却心安理得,就跟称咖啡或大麻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