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天下第一等事是做圣贤(3)
- 王阳明:知行合一的心学大师
- 端木自在
- 4883字
- 2017-01-11 09:56:17
户主喜庆难当,下人却早是忙得不可开交,不是为照料客人,而是为了找人,找新郎。原来,新郎王阳明已经丢了好一阵了,他们原本是打算在不惊动诸老爷子的情况下,悄悄地找到就算了,奈何,这新郎官儿竟是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眼看着吉时一点点逼进,骚乱还是从小面积扩散到了大面积。
“新姑爷不见了?”晴天霹雳!这下,连阅历丰富的诸养和也不淡定了,他从梦中惊醒:“找,挖地三尺地找!”
一时间,诸养和作了无数个猜想:“这小子是看不上我家姑娘?嫌弃我这老丈人官小?或是在京城、在路上有什么中意的姑娘了?该不会出什么意外了吧?”他越想越慌,拐杖把地面戳得咣咣作响。
接下来,一拨又一拨派出的家丁甚至官兵带回来相同的消息:没找到。
新嫁娘诸芸玉羞赧又憋气地坐在新房里,咬着嘴唇、拧着手绢,诸夫人更是陪着吧嗒吧嗒地掉眼泪。诸养和的高血压、冠心病、老寒腿都跟着发作了。
一院子的大官小官傻坐着不知所以,小报记者早就传得满城风雨了:“听说了么,诸府的新姑爷失踪了,现在府上都乱成一锅粥了。诸大人悬赏呢,活要见人,死要见……”
又是诸府。婚宴在尴尬中散场,诸家人渡过了一个四处寻新郎的“洞房花烛夜”。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新郎才风风火火冲进了诸府。
王阳明跪在诸养和夫妇面前,沉痛检讨自己的“罪行”:因为看别人都在为婚礼忙活,自己帮不上忙,王阳明感觉很无聊,第一次当新郎又感到很紧张,便习惯性地一个人出去散步,结果人生地不熟地就溜到了南昌郊外的铁柱宫,他这消失的一天一夜都在与宫中老道谈养生,以至于将大婚一事忘得一干二净。
“丢下新娘子,自己却和一个老道待了一天一夜?”在场的人无不诧异,等着诸养和发言。确切地说,是等他发飙。
应该说,诸养和的确是个见过世面的人。那么沉寂的一个时间段,他的脑子再次飞速旋转:我该说什么?做什么?是打这浑小子解气?还是相信他,装做没事一样笑笑,难道要我和他谈谈这一天的养生收获?诸养和想着,眼神已经投向了自己的老婆。
诸老夫人会意,迫不及待地扶起了王阳明:“人回来了就好,婚礼补办也是一样的!没有那么多讲究。日后好好过日子就是了。你们年轻,路还很长。”
是啊,谁叫丈母娘越看姑爷越喜欢呢,不原谅又有什么办法呢,难不成要让他休了宝贝闺女么?那闺女这一辈子,可就真毁了。诸老夫人这一带头,诸养和也跟着台阶就下了,那就皆大欢喜吧。
就这样,在正式结婚的第二天,王阳明第一次正式地“会见”了自己的妻子。那天,诸姑娘穿着红衣,理着红妆,眼睛哭得像桃子一样,却又因新郎的出现而喜悦难掩。那可爱的模样,倒是让王阳明心生了一丝怜惜。不过,小两口任人摆布地补着仪式,王阳明的心还是飞离了,他回到了昨天,回到了郊外的铁柱宫。
在那里,安静得只有他和一位不知仙乡何处的老道。老道先是结合庄子的养生经告诉他:“养生,最主要的是秉承事物的中虚之道,从饮食、休息等生活习惯,到处世态度都要听凭天命。要顺其自然,不要过度开心,以免伤了阳气,也不过度愤怒,以免伤了阴气,更不要弄得阴阳侵害、失调。”
这些,王阳明也是接触过的,但他仍然听得十分投入,特别是看到老道一把年纪还这样健硕,有神,他更被老道接下来所说出的养生经验与长生不老之术所吸引。谈到兴起,身有病根的王阳明当即打起坐来:以沉静调养病体,止住内心的急促,止住身体各种感官的纷扰……
或许,在铁柱宫中静坐忘我的王阳明自己也不愿面对,是养生之道太吸引人,还是他根本就在刻意去屏蔽某些事情。对于突如其来的这场婚姻,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心甘情愿,总觉得自己还小,还有着漫长的成圣路要走,儿女私情应该放一边。更何况,是娶一个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女子!可是,自己不是和尚道士,也到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代”的年纪。而且,母亲不在了,娶一个女人进来,也方便照顾年事已高的爷爷奶奶。自己就这样被安排了人生大事,不妥协就对不起家族,但若不进行抗议,又觉得对不起自己。
想着,王阳明又用细目斜眼瞄了一眼一旁端坐的新娘子,盛装、娇羞,她亦是神情复杂地在打量着自己。四目相对,又都迅速躲开。
如果说先皇朱见深与万贵妃那被诅咒的爱情是孽,那自己与诸姑娘这样被困在祝福里的结合,又到底是劫还是缘?从铁柱宫回来当新郎,王阳明也只能一切顺其自然了。
蜜月期走出的书法大师
婚,到底还是结了,王子和公主从此合法地过上了小两口的生活。
婚后的王阳明和妻子一起被挽留在岳父家,开始了他们短暂而甜美的蜜月:吃饭、散步、拜佛、逛市集,虽不十分来电,偶尔也能偷着送点“秋天的菠菜”。但这些小情调给生活加点料还行,却不能作为长期主要的生活内容。
诸姑娘变成了诸氏,变成了小王夫人。又回归到平淡的诸氏自然是能适应,像她这样的江南女子,只要有针、有线、有布料就不会寂寞,现在又多了丈夫这么个活衣架,她每天的日程就是满心欢喜地给王阳明做衣服、做鞋,在上面绣花鸟。抽空,她还会跑到双亲老人面前撒娇:“我哪也不去,就要和你们过一辈子。”这个贤惠的傻姑娘还不知道,哪有儿女能幸运到一辈子不离开父母呢。她亦不曾觉察,自己眼下拢住的只是丈夫的人,却并非丈夫的心。
本来,很多人的婚姻都是在平淡与日常琐碎中度过的,甚至很多夫妻活一辈子也没能碰撞出什么火花,过的也不错,或者说凑合着过吧。但有些人生来就高要求,对自己是,对婚姻感情也是,他们希望在平淡的表象背后能有一些深层次的交流。
很明显,王阳明就是这样高要求的人。更为明显的是,在这份婚姻里,他所想要的“神仙眷恋”般的精神沟通,几乎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机械重复的日子,王阳明已经无聊到“嘴里淡出个鸟来”,他的小心脏早就扑通乱跳了:“圣贤大道”还未踏上,自己却困在这小府院内“你侬我侬”,毫无作为。可是,考虑到逃婚那次对老丈人一家造成的极大心理伤害,再加上父亲千里传书来的责骂,他也拼命地压制自己,希望不要再闹出什么大动静来。
既然光阴不能虚度,理想不容亵渎,那就只能在有限的空间与时间里,做无限可能的事业。
妻子专注地坐在一旁纳鞋。王阳明干脆闭起眼睛冥想着:如果是圣人,现在这种“超业余时间”应该拿来主攻什么?读书?读太多了,有点闷;下棋?岳父没空,妻子没技术;弹琴?太高雅,一时半会学不来!看来范围得限定为“一个人能独立完成的事”!
王阳明又闭上眼:先不说圣人,就是作为普通的读书人,自己的基本功还在哪个环节最薄弱、可以短期突击?
思来想去,抠破了头皮,王阳明终于还是想出了一件重要营生——练习书法。
中国人常说:“字如其人,字能看出人的性格、品性与修为,能写出好字的人一定也差不了。”这话虽然有点刻板印象,却也有一定的道理,毕竟好字能给人带来美的视觉感受。在全民都崇尚读书的年代,好字甚至能让一篇普通的文章增色不少。更何况,从王阳明的实际需求出发:一个满口大道理,又十分完美的圣人,怎么允许字写得蹩脚?写得一手好字,是圣人最基本的职业素养之一。
同时,作为王家子孙,王阳明觉得,在书法上有些造诣是自己该尽的本分。
不管家谱最上边到底是谁,于这支王氏家族而言,王羲之就是他们的老祖宗了。老祖宗的身份首先就是个书法家。王羲之“慕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所作《兰亭序》“字既尽美,尤善布置,所谓增一分太长,亏一分太短”,千古流传。王羲之的书法不但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书苑,更影响到王家的后代子孙,他的四个儿子凝、操、徽、涣都是公认的书法家范儿,特别是他的第七个儿子王献之更是了得,被称为“小圣”,与他一起被世人合称为“二王”。
晋朝之后,这支王家虽不是代代绝笔,却是书法人才辈出,比如王阳明的状元老爹王华就是一位响当当的书法家,他于东阳卢宅题的隶书门帘“衣冠奕叶范阳第,诗礼千秋涿郡宗”,几百年后仍然英气逼人。
不得不说,这一支的王氏是一个长于书法的大家族。事实也证明,王阳明的DNA中刚好也有这样优秀的核酸单体。
所有想法一综合,练习书法就成了必要且紧急的事。
当天下午,诸养和一下班,行动派王阳明就飞奔过去,认认真真地汇报了自己的新计划。
“好啊,贤婿能有这份心,老夫也真是开心啊!”
一会儿工夫,王阳明就从老丈人的书房里抱了一摞字帖出来,之后又折回去好几次,运了几批到自己的书房。他还请诸养和帮着参谋,开了一列的名帖清单,吩咐家丁当即出去寻买,而他自己则转身去挑笔墨纸砚了。
当天,王阳明书房中的灯亮了一夜。虽然写了一宿都不觉得累,但是成果却是让他不能满意:写的不咋地啊!倒是在一旁主动陪了一夜的诸氏,一只鞋已经绣得有模有样了。
看着连早饭都吃不下的新姑爷,诸老爷子不无心疼地感慨道:“欲速则不达,欲速则不达哟!”
“欲速则不达”这句并不稀奇的话,却突然让王阳明有了另一种感悟。对了!在铁柱宫,老道不也是告诫自己凡事急不得、要顺其自然么!怎么这会儿工夫,自己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呢?不该啊!
此后,王阳明每天都不再强求自己必须写几本,也不必非要达到什么程度。但要保证每天都坚持练习,也尽量多写,而且每天都要有进步。他希望,通过长期量变引起质变。这样一来,果然心理压力没有那么大了,字也顺眼不少。
但是,一个问题还未彻底解决,另一个问题跟着就来了。王阳明发现自己临摹来临摹去,字倒是和原帖有几分相像,却总是缺少灵气,更缺少自己的灵魂。
总结了先前的经验教训,王阳明也主动改变了学习方法,他不再是盲目地忙着临摹,而是先凝神静虑,让字的形态气势了然于胸,再恭恭敬敬地下笔。
婚后在江西的一年,王阳明在爱情上没有明显进展,在书法上倒是突飞猛进,如有神助,当然他的神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那时阳明已经到达了“小书法家”水准。在日日挥笔洒墨中,他也渐渐开始明白:原来好字的“理”并不在笔纸上,而是在心上。心中有字形、有字韵、有字理,下笔、收笔,每一个运转,就都如有神人相助。
书法上有了成绩。但王阳明知道,学海无涯,不管是做圣人,还是凡人,都不能轻易在哪个渡口止步。未来,他还要成为真正的大书法家,他将写出“非不翩翩然凤翥而龙蟠”的墨迹,他更将在大明历史上写下苍劲有力的一笔。
访大儒:圣人必可学而至
“蜜年”之后,王阳明小两口还是要回婆家了。临行之时,诸养和夫妇送了他们老远。
也有长亭古道,也有折柳,也有“劝君更尽一杯酒”。因为不舍宝贝女儿、和半个儿子(姑爷王阳明)离去,中年诸养和一下子竟是苍老了许多。他拍着王阳明消瘦的肩膀,拳拳期待溢于言表:“回去好好学习,争取像你父亲一样高中,出人头地,更要像你父亲一样,做一个正人君子。到家之后,向长辈们问好,可以的话,也带着媳妇常回来看看。”
一旁,诸夫人也拉着女儿的手,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孝顺长辈,敬爱夫君,有好消息及时捎给家里……”这样的送别,一直持续了好久。有那么几刻,自诩最不儿女情长的王阳明也有几分情动,他想起了已故母亲温柔的双手。他也暗暗告诫自己:要照顾好诸家的女儿、自己的妻子。
又是一顿惜别。眼看女儿、女婿上了水路,直到客船变成了远影,消失在茫茫水天间。老诸夫妇才不得不面对事实: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船头上,年轻的诸氏还在红着眼睛向远方挥手。此时的她,心情也是尤为复杂:远离父母,不知何时才能再相逢;要去婆家,不知这户异姓人家能以怎样的态度对自己。她的泪滴答滴答落下。好在,想到是要与身边的男人共赴新生活,她的心才有些安宁。
作别了老丈人和丈母娘,小娇妻有情绪。王阳明一面安慰,一面吩咐船家加速赶路进程。不管他个人对这个妻子感觉如何,他还是想快点让家乡的祖父母喝到孙媳妇敬的茶。不过,在那之前,王阳明还是挤出了时间,他要先到江西上饶拜见一个了不起的老头。
这个老头叫娄谅,是当世一位知名的大儒。很快,他将成为王阳明学术上的“再造父母”。
说起娄谅,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娄谅,别号一斋。在娄谅还是个少年时,他也是像王阳明一样胸怀大志,不甘心做个庸碌凡人,甚至不甘心只做小有成绩之人。那时的娄谅比王阳明还要轻狂傲物。他走遍四方,寻访名师,最终却得下了一个无比嚣张的结论:“率举子学,非身心学。”其意思再明确不过:“世人学的不过是些应试教育的东西,太世俗,世俗到有些低俗。根本不利于身心发展,大丈夫岂能这样混学下去!”带着巨大的失落感,娄谅进行了更为持久的寻觅。直到,他寻到吴与弼这位良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