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下第一等事是做圣贤(2)

跟竹子面对面,企图通过“格竹”来“致知”,这在常人看来是荒唐幼稚,又有些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对于两个少年来说却是十分严肃的。那可是圣人朱熹在指引他们啊!一直在他们年少的心中,就算世人都错了,圣人也不可能错的!可是,怎么就会格吐了血还没格出理来呢?承受着肉体与心灵的双重折磨,王阳明再一次迷茫了,他不知道到底是自己的操作方法错了,还是朱圣人的学说经不起验证?

虽然,总有一天王阳明会明白,自己年少虽然没能格出竹子的理来,却是已经学会站在圣人的肩膀上思考自己的问题,而他格竹的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对朱熹所提“知与行”的认证。有认证、有质疑,这一切都为他日后创立和弘扬阳明心学、提出“知行合一”奠定了基础。所以严格意义来讲,格竹并非失败。

总有一天,王阳明还会明白:圣人也非完人,权威也不一定是百分百的真理。而悟人家的道,不如悟自己的道;悟世事的理,不如悟心中的理。只是当时,这位青春少年真的很失落。他想起床再验证一下“格竹”问题,大夫和长辈却是不允许了。

第二年春,鸿雁传来王华夫人在家乡病重过世的消息,王阳明刚入口的甘蔗粥咳了出来,里面还夹着一大块鲜血。

是啊,不但连那大儒朱熹的话不可全信,不但自己咳血的后遗症落下了,现在连最亲爱的娘亲也过世了,看来在成为伟大的圣人之前,王阳明要先成为一个坚强的凡人。

书生的第一份“军事考察报告”

每个男人心中都住着一个英雄,不同的是,王阳明心中住着的大英雄同时也是个圣人。

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北京德胜门外一骑绝尘,马上十五岁的少年王阳明一身精炼打扮,他正自费去考察大明的国防最前线——居庸三关。

不过,在距目的地二十余里地之时,王阳明却是先谦恭下了马。他,到了大明的帝陵(今十三陵),久久地注视着眼前奢华宏伟的陵墓。想到里面住着的明成祖朱棣,阳明实在很难不心生敬畏。

这位戎马一生的帝王,生前定都北京,为的是“天子守国门”。其死后,仍毅然坚守在强敌最容易进犯的地方。除了风水之外,他是想用大明皇陵的安危告诫子孙后代:若不保家卫国,你们的父亲、爷爷、太爷爷都会死不瞑目,你们国祚江山就没有了,你们的子孙也都会沦为亡国奴!

朱棣这一招够狠,更够用心良苦,不管是作为帝王,还是作为优秀的军事家。

离开皇陵,少年又打马奔向了目的地。

初次站在居庸关城的石阶之上,远望如在云端,近处的山峦与真枪实炮都那么清晰可见。王阳明的热血冲到了沸点:少年的崇拜追溯到了着手修建这段长城的朱元璋和朱棣,甚至追溯到了伟大“长城计划”的创始人秦始皇……种种崇拜之情涌上心来,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抚摸着城墙上的每一块砖石,想象着多少年来在这边锤之地金戈铁马的场面。那一刻,王阳明的圣人志向一下子具体化了,他要“经略四方”,他要为保卫四方边境安宁而奋斗终生。

不远处,有巡逻士兵撒了泡尿提起裤子,迎面走了过来。

王阳明也回过神来,兴奋地做起了两手准备:若是士兵严肃地要盘查自己,他就如实交待此行目的;若是士兵赶“闲杂人等”走,他也会好言请求。

然而,事实却是让他够石化:士兵竟是如没看他一般,在与他擦身而去时,还打了个酒嗝。

王阳明无奈苦笑:是我长得太过正义、太小,没必要盘查?还是说巡逻兵的工作就是不必要盘查每个人?思量片刻,王阳明在他的“考察报告”上记下一条:军风懒散,对过往人物的盘查力度不够。

唉!置身居庸关长城上,回望着帝陵方向,再观当下四周,王阳明不由得一声叹息。

是啊!天有时难遂人愿,哪怕许愿的人是皇帝。明成祖的长远战略在残酷的现实前也只能得逞一部分,这位英明神武的皇帝设定了开始、过程,可他却已经无法再左右这过程了!

首先,被请出大都(今北京)的蒙古人后裔,可不是吃素的。他们多为游牧,出则为兵将,入则为牧民,可以光明正大地纵马原野间练习骑射、摔跤,他们隔三差五就来北方边境骚扰,要么滋扰边关,屠戮百姓,要么勾结叛乱,趁火打劫,又总可以像游击队员一样灵活退去,这成了大明开国以来的一大硬伤。

第二,就在王阳明出生前二十多年,蒙古瓦剌部落还赤裸裸地劫持了当时的皇帝朱祁镇,那场“土木堡之变”差点让明王朝瞬间归西。后代帝王之,可见一斑。而就在前不久,大元余孽组织的新一代首领还带人在甘州涂炭百姓、杀了不少明军。

前仇或许可以不计,可是当下自己的国土已被入侵!将士们牺牲了!皇帝还沉浸在贵妃的温柔乡,管事的阁老大臣都不急,王阳明却是急的。去不了遥远的甘州前线,他就近到这北方的边防居庸关来,看看自己能做点什么。

小少年也知道,这种种边陲问题,都不是简单惩戒几个不严肃的守关人就能解决的。这该是国家高层决策的问题,也是层层执行,责任落实的问题,或许,还不只如此……但关于这些,他确实还是给不出什么特别好的建议来。

他只知道,像这样固若金汤的居庸三关(居庸关,紫荆关,倒马关),像这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国宝级建筑,如果不能军事效能最大化,它又和普通的游览胜地有什么区别?

一番伫立,几多行走,看着垛口,看着远方,近处,王阳明意识到,很多问题,不是光想就能得出答案的。

第二天天色大亮之时,王阳明已是换了一身蒙古大侠的装束,飞奔到当地的蒙古族部落中去了。他要亲自投身这与狼为伍的民族,亲自感悟一下做狼的滋味,说是“深入敌人内部”也好,说是单纯考察民情也好。

事实证明,虽有种族差异,又存在着仇恨,但在不起兵戈之时,普通百姓间的往来还是正常的,纯朴的。拿附近的“胡儿”(当时蒙古少年的称谓)来说,他们就欢迎这个清瘦的汉族小伙子,还乐得与他一起骑马、赛马,教他摔跤、射箭……

就这样,王阳明在居庸边塞,过起了“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的日子。直到一个多月后,他才结束了自己的侠客之行,出现在自家院府,出现在父亲王华面前。

不等父亲责问怪罪,王阳明就先绘声绘色地介绍了自己的出行见闻,他还展示了几招自己学来的武艺。末了,王阳明还郑重地递上一个厚厚的信封,他一本正经地对王华说:“这是我此次的军事考察报告,里面有对边关军事建设的意见,麻烦父亲大人转交给当今圣上”!

王华毕竟是王华,他很想骂一句“放屁”,又很想鼓励儿子“你的心是好的”。可他在愣了一下之后,他只是收下了这份所谓的“考察报告”。但是,王华决定发飙,他要打击一下儿子的嚣张气焰:“国事是儿戏么?”

对于这个特别的儿子,王华的教育态度一向是开放、尊重的。不得不说,王华是个好父亲,有才也有爱。但是,儿子的成长已经超越了父亲的想象。比如王阳明这番边关考察,就不是出于青春叛逆或是什么“作妖”,而是他心中长久纠缠的情结致使:

一方面,王阳明和天下男人一样,有英雄情结。北京岁月,王阳明心中最常出现的英雄人物便是于谦。在他心中,最常反复的一个场景就是“北京保卫战”。那场他不曾亲历、却如同亲临的战役。

当年,明朝主力大军溃败土木堡,瓦剌军严重威胁到了不堪一击的北京城。大敌当前,不少文官武将都选择当缩头乌龟,怂恿当时的“代理皇帝”朱祁钰迁都南京,丢弃北方的半壁江山。就在朝廷上下乱成了一锅粥时,兵部侍郎于谦站了出来,他不但痛斥“逃跑派”,还挺身担当起保卫北京的责任。

之后,这个文官出身、先前没有过任何实战经验的于谦,硬是凭着一腔爱国热忱,凭着军事敏感,凭着对以往历史知识的总结,硬是将防御工作付诸为实践:召开军事会议、分析敌我战势、调遣军队、安排布防、机智运粮、训练军队、亲率作战……

许是因为在脑海中过了太多次这些景象,许是入戏太深,王阳明常常觉得,自己就是当时的于谦,或是于谦转世也说不定。有时,他会情不不禁地吟出于谦诗句:“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更多时候,比如在课间带着同学们“作战”之时,王阳明也常是应用于谦的“军战连坐法”:凡有临阵脱逃者,“将不顾军先退者,立斩!”“军不顾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

王阳明想当英雄,不是靠手段逞英雄,也不是简单地玩“英雄游戏”。他要像同为浙江老乡的于谦一样,凭实力当英雄。当然,最好是在北京这片土地之上。

另一方面,王阳明十一岁立志做圣人,那虽是“即兴演讲”,却也是“真格”的,是王阳明认真考虑的结果。虽然到了十五岁他还没能寻到“成圣之道”,但听闻国家内忧外患,他确实已经意识到在暴力多发的年代,一个圣人不仅要“德智体美劳”修养自身,还要文治武功,还要救世、救百姓于水火。为此,王阳明小小年纪,就研读了上百本兵书,将古今的战役和战术都熟记于心,他还经常用瓜子、水果进行“实战演习”。王阳明在等一个可以大展抱负的时机,尽管他还不知道自己将一等数年。但在真正的大时机未到来之前,这个少年,已经虔诚地把考察居庸关当成了自己的“大时机”。

从居庸关回来后,王阳明的小青春和小心脏都已不能自已。他不停地给皇帝写信言兵,甚至请求皇上派兵给自己去前线抗战。但是,从考察报告,到其他信件都无一例外地被父亲王华以“自不量力”的名义扣下了。

当儿子的还太不经事,当儿子的还不知道,夜深人静时,父亲总会翻出这些信件反复阅读。王华欣赏那份考察报告,他觉得那是一份具有些含金量的边防资料:上面图文并茂,还详细地记录着居庸关当地的地形、地势、地貌,风土人情,及当地少数民族的优劣势,同时,还有王阳明就敌我双方的军事部署附上的攻略。从儿子的请命书中,王华还看到了担当与视死如归。王华欣慰,但他更有为难!

王华难,难在他越来越难捉摸日益长大的儿子,难在他更无法摸透皇帝的心思。

逃婚问道:有多少爱可以胡来

就在刚刚过去的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美人暮迟的万贵妃在安喜宫病逝。开始,整个紫禁城几乎都能听到嚎啕哭声,那是中年帝王朱见深如困兽般痛苦的烈吼。渐渐的,那哭声没有了。不是不哭了,而是眼角哭出了血,声音哭到了嘶哑。朱见深哭万贞儿,以皇后之礼厚葬她,并辍朝七日,给她“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的谥号,还说:“贵妃去世,我亦不能久存了!”不到一年,朱见深追随一生所爱而去,他用“生死相依”回报了她的“不离不弃”。

接管天下的,是当年那个被偷养在深宫中的朱祐樘。文华殿上,弘治皇帝朱祐樘头戴翼善冠,穿着龙袍,严肃中透露着仁厚,和后世赋予他的“孝宗”二字很般配。是的,他虽仍清瘦,却再不是那个怯弱弱、又营养不良的小孩子了。他是这未来天下最大的王。他用坚毅的眼神,传达着希望。

新天子带来了新气象,英明的诏书一封连着一封:拿下宪宗年间不作为的“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改任一帮有识之士如刘健、邱浚、李东阳、何乔新等人为新的中央高层;清算妖人李孜省,太监梁芳等人;颁布政策,发展国民经济……

在这样四海升平的大背景下,少年王阳明的婚事被提上了日程。

弘治元年(1488年),一个清旭的日子,王阳明奉父命,带着婚书和彩礼从北京出发,前往南昌,迎娶江西布政司参议诸养和的女儿。

这是王阳明人生中的第二次远行,却是他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看久了北方平川、冰雪,久违的南方山水让他兴奋。

一路南行,因为没有长辈催促着,王阳明的步调欢快而轻盈。不像是个要去娶亲的准新郎,他倒像是个出去玩的大男孩:游青山、玩秀水,呼吸着潮湿温润的空气,连春风都是香的。白天,他让船家靠近周围渔船看热闹,夜里,他在船舱里就着沙沙雨声入眠。十分偶尔的,他也会对那个未曾谋面的新娘产生几分幻想。当然,也只是偶尔。

江西南昌,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少年王阳明来了。在准岳父诸养和的安排下,他见到了那个叫做诸芸玉的姑娘,他的未婚妻。

很多年之后,王阳明也曾努力地想了想这次初见:没什么怦然心动的感觉。姑娘也娇羞,自己也不自在。从始至终,二人连话都没说上几句。只记得岳父有些刻意地叹了句:“你是踏云而来,我们芸玉,是为你而来啊!”再之后,他们便各自回去,等着参加大人们为他们安排的婚礼。

筹备婚礼的日子,诸养和真的很忙。“江北婚礼浮于男,江南婚礼浮于女”,诸养和祖籍浙江,本就是更注重嫁女,再加上诸养和自己就是地方官,亲家又是老友加京官状元郎,自是要办得隆重些。

结婚当天,诸府上张灯结彩,连家禽都被带上了大红花,厅上、院中都是前来道喜的官员、名士,亲朋好友,府门口也挤满了不少看热闹的当地百姓,好不热闹。

老诸一面乐呵呵地张罗着人招待,一面美滋滋地想着:“这些人一是捧我的场,但更主要的是给亲家公面子,能嫁给王华的儿子,新姑爷还是仙娥送来的,学识也不错,将来一定错不了,小女有福气啊!”

只是,梦太美,就容易破碎,特别是摊上些奇怪的梦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