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横穿墨西哥(5)

这些印第安人大部分不住在城区。他们住在德拉斯卡萨斯近郊各处的共同体即村落里面,一大早乘大巴或步行进城。卡车拉着二十几个印第安人早接晚送的情景也常可见到,至于是谁组织那类卡车则不大清楚。反正他们每天早上来德拉斯卡萨斯“上班”。住在德拉斯卡萨斯城里的印第安人,大多情况下是出于某种原由——一般是宗教性对立——被赶出共同体的人们。印第安人都是为了卖什么东西才集中进城的。妇女和儿童们背着自己做的工艺品和衣服赶来,男人们来卖蔬菜、水果和其他种种工艺品。街上到处是热闹的市场,这点也同飞驒高山的感觉有些相似。

卖东西的大半是妇女和儿童。在广场和教堂前的市场里有自己摊位的人,坐在那里摆开物品一直卖到傍晚,没有摊位的印第安人妇女和儿童一整天满城里走来走去,看见游客模样的人就凑上去说“喏,买这个”。一般说来,她们开的价钱比市价多少便宜一点儿,但讨价还价要花不少时间。一到傍晚,她们就收起东西各回各家。

黄昏时分,常可见到结束一天买卖的印第安人静静坐在电器品商店前面的情形——他们出神地盯视橱窗里正在播放的彩电屏幕,那时间里一句话也不说,不发表意见,不笑,全身一动不动。仿佛所有人都被电视迷得魂飞魄散,真可以说是神奇的入魔场景。

不错,昭和30年代[11]日本也有街头电视,人们聚在那里愣愣地张着嘴注视电视荧屏。那一时期注视街头电视的日本人所感觉的,大约是对新奇玩意的好奇心和向往,其中有着新科技改变时代、改变生活那种微热的兴奋。人们在广场上或多或少共同怀有那样的情感。但在德拉斯卡萨斯电器品店前面,我见到的印第安人的表情里丝毫没有那种成分。印第安人简直像做梦一般静静、静静地看着电视。当然,他们是因为贫穷根本买不起电视才站在(或坐在)那里看的,不过从他们身上感觉不出贫穷的阴影,没有贫穷派生的凄惨、扭曲和自暴自弃。他们就好像坐在那里做着个人的梦,也像是彻底进入了一时性的恍惚状态。

我们走出克里斯托瓦尔德拉斯卡萨斯,首先访问的近郊印第安人村落是锡纳坎坦(Zinacantan)。沿着狭窄崎岖的山路好不容易开到那里。我们说“还是开帕杰罗才能来啊”,其实并非如此。原来我们走的是旧道,另一侧就有铺得平坦坦的好路。这个村落也是因为距德拉斯卡萨斯仅十一公里的关系,道路和学校设施看上去似乎相当齐备。空荡荡的村落正中建有一座崭新崭新的小学校舍,给人的印象有些异乎寻常。

西班牙征服者到来之前,锡纳坎坦村民的主要工作是在后期玛雅文明的守护下进行交易。他们在危地马拉至北部阿兹台克帝国的辽阔地域建立了交易网,运送和买卖各种各样的生活必需品和贵重物品。锡纳坎坦当时驰名全国,人们只要听到名字便高看一眼:“嗬,是锡纳坎坦人!”时至今日,那种昔日辉煌的面影在这山谷间的小村落里已全然无从觅得,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印第安人穷村子罢了。社会状况由于西班牙人的出现而风云突变,使锡纳坎坦这块土地及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失去了自己的声音,彻底湮没在历史之中。

但仔细想来,湮没他们的历史不过是若干并存的历史性假说中的一个,其中应该同时存在一种有别于忘却他们的正规历史(我们在学校学习并作为知识获得的一般性历史)而通过他们的眼睛绵延不绝的“另一种历史”。那“另一种历史”恐怕至今仍在肉眼看不清的场所、在不以明确形式出现的事物中悄然而又顽强地跳动着——我坐在锡纳坎坦村的场院里漠然打量四周景致、耳听祭祀烟花声音的时间里,不由生出这样的感慨。

纵使曾经的现世荣光失去了,纵使西班牙人夺走了祖先的土地,纵使自身长年沦于隶从地位,而且古来的宗教也被强行剥夺了——或者不如说正因如此——住在这里的人们看上去还是没有失去其曾经作为精神磁场予以信赖的、深深植根于此的充沛想像力。恐怕正因为它是眼睛看不见的无形之物,所以才超越所有压迫而生生不息。那种强烈的共同体意识使他们拒绝同外部打成一片,使他们历经了近五百年的西班牙人征服,却明确保持着作为部族的同一性(identity)。我觉得那就是他们的“另一种历史”。在这块土地上,时间似乎超越了我们的想像,彷徨着缓缓流淌。

罗伯特·罗林写的《蝙蝠人》(锡纳坎坦人曾将蝙蝠视为守护神加以崇拜)那本书,向我们传达了锡纳坎坦人这种鲜明而坚定的世界观,发人深省。其中介绍了这样一桩趣闻:1969年,一个少年在梦中听得一个神谕——“俯视湖水的山上埋有一口大钟,你要把它挖出来!”梦中,古代的神把他领去那个场所,告诉他就埋在这里。少年以自己的双手怎么也挖不出来,遂去村落长老那里寻求帮助,讲出了梦中的神谕。长老找到巫师,请教从少年口中听到的神谕是否属实。巫师经过繁杂的手续,认定神谕是真实的。随即开始挖掘。尽管正值玉米收割时节,忙得不可开交,村民还是一个也不少地手持铁锹聚集在那座山上,击碎石灰岩坚硬的岩盘往下挖洞,连续挖了两个星期。从结论说来,遗憾的是没挖出钟。留下的只是一个十多米深的颇为壮观的大坑。

所有的锡纳坎坦人对这样的梦都怀有极其强烈的兴趣,在某种情况下(例如某个梦有可能影响共同体命运的时候),梦不再是个人的梦,而成为整个共同体共有的梦。在那样的场合,巫师便向共同体提出建议,村民们同心协力予以实现。那样的事现在还有,人们戴着卡西欧表,提着收录机走来走去,然而他们至今仍做着作为共同体的梦。

此外,这里的人们出于宗教原因坚决拒绝照相。在锡纳坎坦附近一个叫胡安·查姆拉(San Juan Chamula)的村落里,几年前村民亲手杀死了两个在教堂内部照相的游客。这也可能照例是“从某某人口中听来的实际发生的事”,但各种旅行指南书都有记载,说不定实有其事。而且实际去查姆拉村时我感觉到:实有其事也好没有也好,反正发生那样的事没什么奇怪。

问题是搞摄影的松村君因为照相是他的生计,没法说一声“明白了不照好了”而作罢。一如这里出现的[12],他以村里人为对象着实照了不少相,以致吃了不小的苦头,或被掷投石块或被殴打。我看不下去,劝他悄悄躲起来拍照。他摇头道:“不不,春树,相这东西要迎面正照才行,悄悄躲起来照是卑鄙可耻的。”

松村君之所以坚决拒绝偷拍,其实是因为他在一家摄影周刊工作了好几年,偷偷摸摸拍照已经拍腻了。所以,死活再不肯偷拍,这已成了他的信念。“扔石块还算好的,上次去非洲照马赛人的时候,还给枪托打得去了医院。相比之下,这还算好应付的。”

既然他这么说,我也只好说:“是吗,那就小心拍去好了”。不过松村君的确吃了苦头,我从旁看着都很不忍。他一照相,周围的人就把各种物件扔过来,而且频频击中目标,不偏不倚正好打中脑袋,简直像每天都在练习对着什么目标投东西似的。我真担心他一来二去因此丧命。摄影师这活计可不是好玩的。小说家还算好,文艺批评家(我又提起来了)也不至于有真石块打来。

但看样子松村君到底切实感受到了生命危险,几天之后终于委曲求全,用床单挡住车窗玻璃,从缝隙里偷偷拍摄。毕竟训练有素,这样一来——这么说或许不好——效率实在快得很,质量也好,令人叹为观止。虽说不该对此招术表示敬佩……

每次进入印第安人村落,我都尽量离开松村君行动,以免受其连累。我又不拍照,若有石块抛来可吃不消。我做出不认得此人、此人与我不相干的神情,尽可能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做笔记或画几笔速写。人们讨厌被拍照,但速写则不放在心上。像这次这样带着写文章任务的旅行,有时是需要做视觉记录的,那种时候一般用傻瓜相机三下两下拍摄下来,但这里是难以使用照相机的地方,只好画上几笔。画画决不是我的拿手戏,不过坐在教堂石阶上慢悠悠地勾勒周围人所穿衣服的颜色样式,感觉非常不坏。在这种场所,时间的流逝较之照相更适合速写。

不过,并非所有印第安人都讨厌拍照。在查姆拉,表示给钱的话但拍无妨的女孩也不算很少。那是卖东西的女孩,我说东西不要,“那就照相好了,一千比索”。一千比索换算成日元为四五十元,能买四个果酱面包。甚至有母亲主动领着小孩来要求拍照。差别当然因人而异,总的说来,对于拍照的抵触情绪,好像小孩比大人少,女的比男的少。在印第安人村落,多是女孩以游客为对象卖东西,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她们比男人更现实、更为深切地同货币经济打交道。可是,如此用钱换来的拍照又有多大意思呢?想到这里,心情多少复杂起来。

如果你有机会来恰帕斯的印第安人村落,恐怕还是把照相机放在什么地方,沉下心来悠悠然来个速写什么的为好。技术好坏另当别论,反正这样惬意得多,可以顺利地同村民打成一片,心情也比偷偷摸摸拍照或被投掷石块好出几倍。

锡纳坎坦在为一位名叫圣托·奥塔博的圣人举办祭祀活动。规模不很大,没有庙会,人们也没聚集,只教堂的院里有乐队演奏,还放了烟花。教堂大院有一座双层凉亭模样的建筑物,二楼成了舞台。乐队在那里并排演奏祭祀音乐:小号两把,萨克斯管两把,乐号两把,土巴号一把,加上鼓。乐队成员像是外地来的半职业性人士,不同于当地人。穿的都是普通衣服。乐队演奏了一阵颇有气势的音乐之后进入休息,下面的本地演奏家代之继续演奏。说是本地演奏家,其实也就是那一带的三个老伯,两个打小鼓,一个吹竖笛。音量小,气势不足,旋律也不清不楚。三个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无凄切地一个劲儿演奏类似日本古代祭祀音乐的什么:哔——啪啦、哔——啪啦……

但是,较之二楼那种有气势的“嘣锵咔、嘣锵咔”的演奏,还是这边不无凄切的音乐更让人感到安然。尤其对我们日本人来说,那一声声“哔——啪啦、哔——啪啦”感觉上总好像很亲近。但很快二楼乐队又开始演奏了,下面的老伯们戛然而止。演奏当中,两方面的演奏者都始终面无表情,既不笑意盈盈,又不郁郁寡欢,压根儿没有表情那个玩意儿。演奏本身也平铺直叙,全然没有高潮,只音乐在不间断地流淌。

烟花工一共五人,脸上也几乎不见表情。看服装,同样像是从别处赶来的专职烟花工。估计乐队和烟花专家是按照祭祀活动的日程走村串巷维持生计的。他们以熟练的手势用木棰“通通”敲打黑色火药,将其塞入筒中,塞罢点火,“嘭”一声打向天空。看上去快要在手边爆炸了,但工匠的手上一道烫烧的伤疤也没有,想必万无一失。虽说是烟花,但视觉上不怎么好看。毕竟是大白天放的,除了烟别无所见。嘭——,声音自是虎虎生威,而在空中只是“啪”地散出烟来,再无下文。打完放完,老伯们再次从腰间的葫芦里掏出黑色火药用木棰敲打……如此周而复始,俨然永久性运动的一部分,极为机械,极为事务性。那时间里,乐队兀自“嘣锵咔、嘣锵咔”或“哔——啪啦、哔——啪啦”个不休。

同样的过程无数次单调地翻来覆去,惟独时间在缓缓流移。可是,坐在教堂院子里和孩子们一起看着那光景,我却并不怎么感到无聊和厌烦,甚至还涌起了某种怀旧之情。如此说来,日本过去的祭祀也是这般慢慢悠悠的感觉。祭祀活动这东西,不是“啪”一下掀起高潮又“啪”一下偃旗息鼓那样的名堂,而需要从早上起就开始品味其绵长的过程。在某种情况下,较之精彩的祭祀,我们更欣赏无限延长的低迷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