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心情——类似“如此说来确是这种感觉”的怀旧心情——我在这一地区旅行时有好些地方都感觉到了。例如在细雨如烟的乡村山道上开车拐过一个弯,便有另一番风景豁然展开。那种时候,眼下点点散在的民舍房顶、山坡一小块一小块的农田,不由让人觉得仿佛看见了日本的乡村风光。我问身旁的阿尔富雷德:“你不觉得有的地方同日本的乡村很像?”他回答说:“唔——,怎么说呢,我倒不觉得有多少日本情调。乡村风光么,哪里都大同小异吧!”但我以前去了很多国家,看了很多乡村,产生如此亲近感还是第一次。特别是在美国东部生活一年半之后,目睹这样的景色,真是让人由衷觉得“是啊,这在视觉上完全看得出”。在美国生活,经常感慨——这和心情好坏无关——自己到底是在别处生活,是在并非本来应该在的地方生活。这是社会如何、人种如何等问题之前的问题。在此之前,环绕我们的风景在视觉上就是“别处”。在那里,风景一般不是作为潜在性记忆,而是不由分说地直接诉诸我们的心灵。当然,目睹美丽风景自会感觉其美,感动也是有的,但那仅仅是在“美丽”这一语境中的感动。然而,我在恰帕斯山中蓦然感觉到的不是那样的东西。我在那里感觉到的不妨说是一种共时性心情——绵延不绝地伸向很远很远的远方、无法用现成语言顺利表述的心情。
当然不是说我对墨西哥原住民怀有廉价的连带感,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无论在历史上还是文化上抑或人种上,我们都同他们有很大的隔阻。尽管如此,在那里转悠的过程中,我仍然感觉到脚下有一种无可言喻的根深蒂固的东西存在,而能够让我产生如此感觉的地方,即使找遍全世界我想也没有很多。
走进锡纳坎坦的教堂,正看着身披艳丽的紫色长袍的基督教徒和身着此村特有服装的圣母马利亚,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走过来问我带没带圆珠笔,他想要。我把圆珠笔放在车上,就说没有。少年于是说想买一支圆珠笔,能不能给他一点钱。我给他一千比索。一千比索大概买不了圆珠笔,但我零钱只那么多。随后又一个男孩过来问我带没带圆珠笔。具体情由不晓得,总之圆珠笔在这个村落好像大受欢迎。
胡安·查姆拉是个大村落,比锡纳坎坦大得多,人们的性格看上去较为积极开朗。有的旅游指南上介绍说是“桃花源一般的村落”,但我得到的印象并不那么乐观。同锡纳坎坦的人们相比,这个村落的人生活似乎贫穷得多。小孩子们不像锡纳坎坦的小孩那样说话绕弯子——比如“对不起,您带圆珠笔了么”之类——而是一齐围住游客说“给钱呀给钱呀”,或者把手里的工艺品、礼品硬塞上来死活要卖。车一停就被一群小女孩围住了,说“帮你好好看车,给两千比索”(倒是好好看着的)。身上的衣服全都破破烂烂,头发乱糟糟的,满是污垢。穿鞋或穿拖鞋的小孩几乎没有。我没给钱,以饼干代之,全都狼吞虎咽地“咯嘣咯嘣”吞下肚去。由于政府采取改善印第安人生活设施的政策的关系,道路在这里同样漂亮得令人吃惊,但走在路上的村民形象多少显得不够相称。
这里也像多数印第安人村落那样,人们的衣着整齐划一,那像是他们属于这个共同体的一个象征。妇女从小孩到老太婆统统肩披青色披肩,下穿黑色缠腰式裙子。男人整个披着麻毯那样的外衣,下面穿一条短裤。几乎所有男子都头戴帽子,脚穿瓦拉齐凉鞋,戴着手表。听说通过服装的细微差异可以看出一个人在村里的身份,但我看不出来。总之在服装方面有种种繁琐的规定。村民的服装可以在礼品店里买到,但当场穿买的衣服有时是有危险的,因为那意味着外人侵害了共同体的规定。
无论哪个村落,一进村最先看到的必是教堂。这里的教堂门涂成鲜艳的薄荷绿色。我当然不知道“我们村的教堂门涂成薄荷绿色好了”这样的决定是如何作出的,有可能是召开全体居民会议表决通过的,或者薄荷绿自古以来就是村落的主题颜色也未可知(如此说来,妇女们身上的披肩青色与此相近)。教堂里没有椅子。十分适合“土屋”一词的空空荡荡的地上铺满了松树枝,到处立着燃烧的蜡烛,较之庄严,气氛更富有巫术意味,甚是不可思议。与西欧教堂相比,未尝不可以说像是异教。十字架的比例也同欧洲天主教堂里的截然不同,演奏的音乐也不是所谓教堂音乐。其间时不时有印第安人进来,赤脚踩着松叶走到祭坛前,在那里跪下悄悄画十字。教堂里不允许带进照相机。游客因在教堂拍照而被村民杀害的事件就发生在这个村落。
教堂前有片很大的空地,空地上有集市,出售当地居民的必需品和食品,没什么东西能引起我们的兴趣。卖的多是鱼干、甘蔗、椰子、柠檬、香蕉一类东西。我在露天摊床吃了煮玉米和玉米煎饼卷鸡蛋。这东西听起来似乎很好吃,其实就是用玉米煎饼把变凉的煮鸡蛋卷起来吃。直截了当地说,谈不上多好吃。
另外用五百比索从一个卖货的小女孩手里买了两个小小的饰扣。
安德烈亚斯·拉腊因萨尔位于从锡纳坎坦往山里进去一点点的地方。进村的道路没有胡安·查姆拉和锡纳坎坦那么像模像样,交通相当不便。已有筑路车进入,想必很快修好,但眼下很大程度上还处于悲剧状态。稍一下雨,路就致命地泥泞不堪(泥没脚腕),即使四轮驱动车也很难行驶。在我们的车前面,一辆卡车陷进泥里进退不得,一筹莫展。路又窄,无法超车。众人把石头、树枝垫在车轮下一起从后面推,花了三十多分钟才好歹推出。那时间里我们一直在后面等待。
每到星期日,拉腊因萨尔都有相当大的集市。我们到的当天正好是星期日,得以仔细观看集市。这里卖的是日常生活用品,把货物装在卡车上从城里运来的商人或者带着蔬菜和家畜从近郊赶来的农夫分别摆开摊位,买东西的印第安人聚集在村落广场。仍在滴血的猪头在台子上一字排开。也有人卖玛切提(砍山刀)。这里最有人气的商品是盒式收录两用机,卖这东西的摊前围着一大堆人。买两用机的印第安人播放的无一不是那种“铿锵铿锵铿锵”的墨西哥民谣,着实伤透脑筋——不过在别人的国家这么说也没用。
这个村落的小孩子总的说来比较老实,看见游客不那么死皮赖脸黏着不放。有一个漂亮得让我吃惊的8岁女孩,我从她那里买了个布袋。布袋本身自是不坏,但那女孩长得极为漂亮也是我购买的一大原因。的确,世界上什么地方都是长得漂亮占便宜。对方最先的报价我忘了,讨价还价的结果,以四千比索成交(在这方面,8岁也表现得十分了得,叫人佩服)。不料付款时一翻钱夹,里面的零钞只有三千五百比索。一万比索的钞票倒是有的,但零钞怎么也没有。于是我说:“对不起,三千五百比索可以么?只有这么多了。”女孩随即以极其伤心的眼神目不转睛地久久看着我的脸,简直就像看斯克鲁济[13]老伯似的,而后一声不响地接过我的三千五百比索去了那边。至今每次想起那小女孩的眼睛,我都觉得自己在拉腊因萨尔村做了一件十恶不赦的事。
还去了几个村落,但逐一写起来越写越长,就简单记述一下。在切纳尔奥村,松村君拍照时被“砰”一下子打了脑袋。我一如往常做出“此人与我两不相干”的神情,或去观看某个宗教性质的队列,或进店喝啤酒什么的。松村君在教堂后面的空地站着小便之时,被高声怒骂了一通。如今看来,能活着回来已是幸运。这个村落,醉鬼多得不行,喝红脸的汉子到处踉踉跄跄东游西逛,广场上还常有人吵架。
田纳哈帕村的入口有一家店名叫“战斗妇女工会工艺品店”。西班牙文为:
SOCIEDAD COOPERATIVA DE ARTESANIA UNION DE MUJERES EN LUCHA S.L.C
详情不大知晓,大概是一种运动——这一地区编织东西的妇女聚集起来成立了工会,把自己的产品集中放在一个场所有组织地推销出去。目的似乎是通过统一商品流通而防止价格过度下滑,排除中间盘剥。店里卖货的清一色是妇女。运动的动机本身固然不错,但“战斗妇女”这一名称毕竟有点儿吓人。这么说或许会遭到女权主义者的斥责,可我还是觉得,既然是卖东西的店,还是取一个温柔些的名称为好,别去管什么思想性。不出所料,进店交涉价格,问“这个不能便宜点吗”,对方当即回答:“NO!”就是说此乃工会统一定价,不容讨价还价。据纺织品权威阿尔富雷特(此君是很多很多东西的权威)介绍,东西好是好,就是有点儿贵。我也认为有点儿贵,况且来墨西哥以后已经完全习惯了讨价还价,骤然间要我按统一定价买总有些不甘心。因此之故,最终什么也没买就出来了。后来看书得知,关于统一定价,村落内部也有剧烈争吵,哪一种类的争吵不大清楚,反正我的基本方针是尽可能不介入妇女内部的争吵,再说又是“战斗妇女”内部的争吵。
依我观察的范围,在这一带的印第安村落,男人一般从事传统农耕经济,妇女则从事以游客为对象的服务产业。也就是说自古以来就是男耕女织。但明白自己所织布匹值钱的妇女的目光逐渐从共同体内部投向——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外部世界,在某种情况下发展成了“战斗妇女工会”。不用说,这种过激方式不可能一帆风顺,前面也说了,既有内部争吵,又要受到企图维持原有体制的卡西肯(地主)的剧烈迫害。“战斗妇女工会”运动往下能否获得成功当然无从知晓,但这些山谷间的小村落里正在一点点地诞生以妇女为核心的新型经济结构,这一点应该是难以否认的事实。新路修成之后,自有游客跑来,而游客增多,商品流动也会随之增大。这种经济结构的转换,势必大大改变依赖农耕经济的共同体结构。我觉得这是无法抗拒的历史进程——外部的历史终于追上了他们。
离开恰帕斯州,再也见不到那种共同体式的印第安村落了。距恰帕斯不很远的拉坎东,深山老林里居住着传说中的印第安人,如今他们也已失去了原来的生活环境,多数背井离乡进城找事做。从飞机往下看就知道了,能够称为森林的森林几乎荡然无存。曾经覆盖辽阔大地的蓊郁茂密的原始森林被砍伐了百分之八十五。那里有的,只是遍布于红褐色土地上的怵目惊心的热带雨林残骸。
估计人们就要这样放弃做共同的梦,放弃心灵的共振,放弃倾听远方的回声了。我觉得这在某种意义上是悲哀的事。为什么呢?因为我在恰帕斯深山中遇到的印第安人贫穷固然贫穷,但他们是具有轮廓清晰的价值观、世界观并引以自豪的人。我不是什么文化人类学者,只不过从这个村落到那个村落观看了几天,没有任何资格说结论性的大话,但是想到往后外部体系将一点一滴渗入他们中间,致使他们引以自豪的东西和以往的价值观不再有效,想到那时他们身上将发生什么,我不由有些黯然神伤。
墨西哥政府正在致力于印第安人生活设施的现代化,那当然是好事。他们修筑道路,建立学校,充实医疗设施,这是开发的三大支柱。然而这样的现代化必然大大改变迄今几乎处于隔绝状态的印第安村落的结构,改变从属于那里的人们的意识。
一次听到一个从故乡村落进城的印第安小伙子说的话。小伙子在故乡村落生活时一次也没有挨过饿。虽然村落贫穷,但他不知道饥饿是何滋味,因为如果他在村里肚子饿了,只要向谁道一声“你好”即可。对方听到这声寒暄,就会说“啊,你像是饿了,来我家吃饭”,随即给他饭吃。那声“你好”有一种韵味,完全可以从中听出对方是否饿肚子、是否身体不适。他们在心中培育了那种韵味。因此,那个印第安小伙子来到城里最初一段时间,每当肚子饿了就向各种各样的人说“你好”。然而谁也没给他饭吃,只是还给一个寒暄“你好”。他到处说“你好”直到说得发不出声音,但谁都没说一句“来我家吃饭吧”。于是他终于认识到:这里没有人能领会那句话的韵味。
在下着凉浸浸的牛毛细雨的恰帕斯山谷里转了几天之后,尤卡坦半岛的风景显得格外呆板。空气热得闷乎乎,人们的样子看上去总有些凄凉。在下山过程中,觉得以前始终感知的某种类似静谧情韵的东西消失了。那是一种有点不可思议的感觉。
即使在伏案写这篇文章的现在,眼前仍然浮现出拉腊因萨尔村那个因少给五百比索而目不转睛久久盯视我的漂亮的卖东西小女孩的眼睛。她当时的眼睛里仿佛存在着一种摇撼我的心的东西。回想起来,和一个人那般专注地四目相对,对于我来说的的确确是久违的事了。围绕着五百比索(二十日元),我们长时间地窥视对方眼睛的深处。也许你想充其量不过是二十日元,我当时也不是没那么想:有什么办法呢!对不起,现在口袋里只有这么多嘛!但那当然不是钱的问题。那是我和那小女孩之间的交流问题,心弦的颤动方式问题,我觉得。
我甚至心想,将来长大,那个小女孩说不定也会成为“战斗妇女”中的一员。只是,到那时候,恰帕斯山中的印第安村落想必已面目全非。
注释:
[1]墨西哥诗人、评论家(Octavio Paz,1914—1998)。199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2]墨西哥小说家(Carlos Fuentes,1928—)。
[3]日本广播协会之略。
[4]用日本传统唱法表演的歌曲。
[5]英国的摇滚乐团,其歌曲广泛运用日本的电视主题歌等。
[6]mariachi,墨西哥乐队。主要演奏带有乡土气息的流行音乐。
[7]一种添加香精的饮料。
[8]Russian roulette,在转轮式手枪中装入一颗子弹,转动转轮后在不知子弹位置的情况下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头部扣动扳机。喻危险的游戏。
[9]Gimlet,一种鸡尾酒名。
[10]日本城市名,位于歧阜县北部。江户时期为幕府直辖地。因其格局和山川风物同京都相似,故有“小京都”之称。
[11]相当于1955—1965年间。
[12]“这里”指书中的照片(原书有照片)。
[13]Scrooge Muduck,短篇小说《圣诞颂歌》(后改编为动画片)中的主人公,商人。一生爱财如命,对穷人分文不舍,但在圣诞夜由于三个精灵的出现而领悟了生活的意义,在圣诞颂歌响起时开始了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