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仲夏夜之梦(7)

列位大人,也许你们会奇怪这一班人跑出来干么。不必寻根究底,自然而然地你们总会明白过来。这个人是匹拉麦斯,要是你们想要知道的话;这位美丽的姑娘不用说便是雪丝佩啦。这个人手里拿着石灰和粘土,是代表着墙头,那堵隔开这两个情人的坏墙头;他们这两个可怜的人只好在墙缝里低声谈话,这是要请大家明白的。这个人提着灯笼,牵着犬,拿着柴枝,是代表着月亮;因为你们要知道,这两个情人只在月光底下才肯在奈纳斯的坟头聚首谈情。这一头可怕的畜生名叫狮子,那晚上忠实的雪丝佩先到约会的地方,给它吓跑了,或者不如说是被它惊走了;她在逃走的时候脱落了她的外套,那件外套因为给那恶狮子咬住在它那张血嘴里,所以沾满了血斑。隔了不久,匹拉麦斯,那个高个儿的美少年,也来了,一见他那忠实的雪丝佩的外套死在地上,便赤楞楞的一声拔出一把血淋淋的剑来,对准他那热辣辣的胸脯里豁拉拉地刺了进去。那时雪丝佩却躲在桑树的树荫里,等到她发现了这回事,便把他身上的剑拔出来,结果了她自己的性命。至于其余的一切,可以让狮子,月光,墙头,和两个情人详详细细地告诉你们,当他们上场的时候。(袞斯及匹拉麦斯,雪丝佩,狮子,月光同下)

我不知道狮子要不要说话。

殿下,这可不用怀疑,要是一班驴子都会讲人话,狮子当然也会说话啦。

小子斯诺脱是也,在这本戏文里扮做墙头;须知此墙不是他墙,乃是一堵有裂缝的墙,在那条裂缝里匹拉麦斯和雪丝佩两个情人常常偷偷地低声谈话。这一把石灰,这一撮粘土,这一块砖头,表明咱是一堵真正的墙头,并非滑头冒牌之流。这便是那个鬼缝儿,这两个胆小的情人在那儿谈着知心话儿的。

石灰和泥土筑成的东西,居然这样会说话,难得难得!

殿下,这是我所听到的中间最俏皮的一段。

匹拉麦斯走近墙边来了。静听!

匹拉麦斯重上。

板着脸孔的夜啊!漆黑的夜啊!

夜啊!白天一去,你就来啦!

夜啊!夜啊!唉呀!唉呀!唉呀!

咱担心咱的雪丝佩要失约啦!

墙啊!亲爱的,可爱的墙啊!

你硬生生地隔分了咱们两人的家!

墙啊!亲爱的,可爱的墙啊!

露出你的裂缝,让咱向里头瞧瞧吧!(墙举手叠指作裂缝状)

谢谢你,殷勤的墙!上帝大大保佑你!

但是咱瞧见些什么呢?咱瞧不见伊。

刁恶的墙啊!不让咱瞧见可爱的伊;

愿你倒霉吧,因为你竟这样把咱欺!

这墙并不是没有知觉的,我想他应当反骂一下。

没有的事,殿下,真的,他不能。“把咱欺”是该雪丝佩接下去的尾白;她现在就要上场啦,咱就要在墙缝里看她。你们瞧着吧,下面做下去正跟咱告诉你们的完全一样。那边她来啦。

雪丝佩重上。

墙啊!你常常听得见咱的呻吟,

怨你生生把咱共他两两分拆!

咱的樱唇常跟你的砖石亲吻,

你那用水泥胶得紧紧的砖石。

咱瞧见一个声音;让咱去望望,不知可能听见雪丝佩的脸庞。雪丝佩!

那是咱的好人儿,咱想。

尽你想吧,咱是你风流的情郎。

好像李芒特,咱此心永无变更。(注六)

咱就像海伦,到死也决不变心。

沙发勒斯对待普洛克勒斯不过如此。(注七)

你就是普洛克勒斯,咱就是沙发勒斯。

啊,在这堵万恶的墙缝中请给咱一吻!

咱吻着墙缝,可全然吻不到你的嘴唇。

你肯不肯到尼内的坟头去跟咱相聚?

活也好,死也好,咱一准立刻动身前去。(二人下)

现在咱已把墙头扮好,因此咱便要拔脚去了。(下)

现在隔在这两份人家之间的墙头已经倒下了。

殿下,墙头要是都像这样随随便便偷听人家的谈话起来,可真没法好想。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比这再蠢的东西。

最好的戏剧也不过是人生的一个缩影;最坏的只要用想像补足一下,也就不会坏到什么地方去。

那该是你的想像,而不是他们的想像。

要是我们对于他们的想像并不比他们对于自己的想像更坏,那么他们也可以算得顶好的人。两只好东西登场了,一只是人,一只是狮子。

狮子及月光重上。

各位太太小姐们,你们那柔弱的心一见了地板上爬着的一头顶小的老鼠就会害怕,现在看见一头凶暴的狮子发狂地怒吼,多分要发起抖来的吧?但是请你们放心,咱实在是细木工匠史纳格,既不是凶猛的公狮,也不是一头母狮。要是咱真的是一头狮子而冲到这儿来,那咱才大倒其霉!

一头非常善良的畜生,有一颗好良心。

殿下,这是我所看见过的最好的畜生了。

这头狮子按勇气说只好算是一只狐狸。

对了,而且按他那小心翼翼的样子说起来倒像是一头鹅。好,别管他吧,让我们听月亮说话。

这盏灯笼代表着角儿弯弯的新月;咱好像就是月亮里的仙人。

这该是最大的错误了。应该把这个人放进灯笼里去;否则他怎么会是月亮里的仙人呢?

他因为怕蜡烛不敢进去。瞧,他恼了。

这月亮真使我厌倦。他应该变化变化才好!

照他那知觉欠缺的样子看起来,他大概是一个缺月;但是为着礼貌和一切的理由,我们得忍耐一下。

说下去,月亮。

总而言之,咱要告诉你们的是,这灯笼便是月亮;咱便是月亮里的仙人;这柴枝是咱的柴枝;这狗是咱的狗。

嗨,这些都应该放进灯笼里去才对,因为它们都是在月亮里的。但是静些,雪丝佩来了。

雪丝佩重上。

这是尼内老人的坟。咱的好人儿呢?

(吼)呜……!(雪丝佩奔下)

吼得好,狮子!

奔得好,雪丝佩!

照得好,月亮!真的,月亮照得姿势很好。(狮子撕破雪丝佩的外套后下)

撕得好,狮子!

于是匹拉麦斯来了。

于是狮子不见了。

匹拉麦斯重上。

可爱的月亮,咱多谢你的阳光;

谢谢你,因为你照得这么皎洁!

靠着你那慈和的闪烁的金光,

咱将要饱餐着雪丝佩的秀色。

但是且住,啊该死!

瞧哪,可怜的武士,

这是一场什么惨景!

眼睛,你看不看见?

这种事怎会出现?

可爱的宝贝啊,亲亲!

你的好外套一件,

怎么全都是血点?

过来吧,狰狞的凶神!

快把生命的羁缠

从此后一刀割断;

今朝咱了结了残生!

这一种情感再加上一个好朋友的死,很可以使一个人脸带愁容。

该死!我倒真有点可怜这个人。

苍天啊!你为什么要造下狮子,

让它在这里蹂躏了咱的爱人?

她在一切活着爱着的人中,是

一个最美最美最最美的美人。

淋漓地流吧,眼泪!

咱要把宝剑一挥,

当着咱的胸头划破:

一剑刺过了左胸,

叫心儿莫再跳动,

这样咱就死啰死啰!(以剑自刺)

现在咱已经身死,

现在咱已经去世,

咱灵魂儿升到天堂;

太阳,不要再照耀!

月亮,给咱拔脚跑!

咱已一命,一命丧亡。(死)

不是双亡,是单亡,因为他是孤零零地死去。

他现在死去,不但成不了双,而且成不了单;他已经变成“没有”啦。

要是就去请外科医生来,也许还可以把他医活转来,叫他做一头驴子。

雪丝佩还要回来看见她的爱人,月亮怎么这样性急便去了呢?

她可以在星光底下看见他的。现在她来了。她再痛哭流涕一下子,戏文也就完了。

雪丝佩重上。

我想对于这样一个宝货的匹拉麦斯,她可以不必浪费口舌;我希望她说得短一点儿。

她跟匹拉麦斯较量起来真是半斤对八两。上帝保佑我们不要嫁到这种男人,也保佑我们不要娶着这种妻子!

她那秋波已经看见他了。

于是悲声而言曰:

睡着了吗,好人儿?

啊!死了,咱的鸽子?

匹拉麦斯啊,快醒醒!

说呀!说呀!哑了吗?

唉,死了!一堆黄沙

将要盖住你的美睛。

嘴唇像百合花开,

鼻子像樱桃可爱,

黄花像是你的脸孔,

一齐消失,消失了,

有情人同声哀悼!

他眼睛绿得像青葱。

舌头,不许再多言!

凭着这一柄好剑,

赶快把咱胸膛刺穿。(以剑自刺)

再会,亲爱的友朋!

雪丝佩已经毕命;

再见吧,再见吧,再见!(死)

他们的葬事要让月亮和狮子来料理了吧?

是的,还有墙头。

(跳起)不,咱对你们说,那堵隔开他们两家的墙早已经倒了。你们要不要瞧瞧收场诗,或者听一场咱们两个伙计的贝格摩舞?(注九)

请把收场诗免了吧,因为你们的戏剧无须再有什么解释;扮戏的人一个个死了,我们还能责怪谁不成?真的,要是写那本戏的人自己来扮匹拉麦斯,把他自己吊死在雪丝佩的裤带上,那倒真是一出绝妙的悲剧。实在你们这次演得很不错。现在把你们的收场诗搁在一旁,还是跳起你们的贝格摩舞来吧。(跳舞)夜钟已经敲过了十二点;恋人们,睡觉去吧,现在已经差不多是神仙们游戏的时间了。我担心我们明天早晨会起不起身来,因为今天晚上睡得太迟。这出粗劣的戏剧却使我们不觉得时间的过去。好朋友们,去睡吧。我们要用半月功夫把这喜庆延续,夜夜有不同的寻欢作乐。(众下)

同前景

迫克上。

饿狮在高声咆哮;

豺狼在向月长嗥;

农夫们鼾息沈沈,

完毕一天的辛勤。

火把还留着残红,

鸱鸮叫得人胆战,

传进愁人的耳中,

仿佛见殓衾飘飐。

现在夜已经深深,

坟墓都裂开大口,

吐出了百千幽灵,

荒野里四散奔走。

我们跟着海凯提,(注十)

离开了阳光赫奕,

像一场梦景幽凄,

追随黑暗的踪迹。

且把这空屋打扫;

供大家一场欢闹;

驱走扰人的小鼠;

还得揩干净门户。

奥白朗,蒂妲妮霞,及侍从等上。

屋中消沉的火星微微地尚在闪耀;

跳跃着每个精灵像花枝上的小鸟;

随我唱一支曲调,

一齐轻轻地舞蹈。

先要把歌儿练熟,

每个字玉润珠圆;

然后齐声唱祝福,

手携手缥缈回旋。(歌舞)

趁东方没有发白,

让我们满屋溜跶;

先去看一看新床,

祝福它吉利祯祥。

这三对新婚伉俪,

愿他们永无离贰,

生下来小小儿郎,

一个个相貌堂堂,

不生黑痣不缺唇,

再没有半点瘢痕。

用这神圣的野露,

你们去浇洒门户,

祝福屋子的主人,

永享着福禄康宁。

快快去,莫犹豫,

天明时我们重聚。(除迫克外皆下)

(向观众)

要是我们这辈影子

有拂了诸位的尊意,

就请你们这样思量,

一切便可得到补偿:

这种种幻景的显现,

不过是梦中的妄念;

这一段无聊的情节,

真同诞梦一样无力。

先生们,请不要见笑!

倘蒙原宥,定当补报。

万一我们幸而免脱

这一遭嘘嘘的指斥,

我们决不忘记大恩,

迫克生平不会骗人。

再会了!肯赏个脸子的话,

就请拍两下手,多谢多谢!(下)

注一

身毒(Centaurs)一名乃借译,是神话中一种半人半马的怪物,赫邱里斯曾战而胜之。

注二 普庐塔克(Plutarch)以提修斯及赫邱里斯为母系亲属。

注三 色累斯(Thrace)歌人指奥菲厄斯(Orpheus),遭酗酒妇人所肢裂而死。

注四 九缪斯神(Nine Muses)即司文艺学术的九女神。

注五 此段句读完全错误。

注六

李芒特(Limander)是李昂特(Leander)之讹,传说中的情人,爱其恋女希罗(Hero),泳过赫勒斯滂河(Hellespont)以赴约,卒遭灭顶,有中国尾生高之风。下行弗鲁脱该以希罗为海伦(Helen),后者为荷马史诗以利亚特中之美人。

注七

沙发勒斯(Shafalus)为色发勒斯(Cephalus)之讹,为黎明女神奥洛拉(Aurora)所恋,但彼卒忠于其妻普洛克里斯(Procris,此处误为Procrus。)

注八 头上出角是西方讥人作“乌龟”的俗语。

注九 贝格摩(Bergamo)为密兰(Milan)东北地名,以产小丑著名。

注十

海凯提(Hecate)为下界的女神。原文作triple Hecate盖三位一体之神,在地上为戴安娜(Diana),在天上为琉娜(Lu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