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世间(1)

春秋战国时期的诸侯国臣弑君、子弑父的现象经常发生,社会一片混乱,人心险恶。如何在乱世之中安生立命呢?

处世之道,正是《人间世》的中心。本篇既表述了庄子所主张的处人与自处的人生态度,也揭示出庄子处世的哲学观点。

庄子首先提出要“虚以待物”,之后提出“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最后提出“正女身”,并“形莫若就”,“心莫若和”。

归结到一点仍旧是“无己”。篇中用树木不成材却终享天年和支离疏形体不全却避除了许多灾祸来比喻说明“无用”之为有用。世事艰难推出了“无用”之用的观点,“无用”之用正是“虚以待物”的体现。“无用”之用决定了庄子“虚无”的人生态度,但也充满了辩证法,有用和无用是客观的,但也是相对的,而且在特定环境里还会出现转化。

原文:颜回见仲尼,请行。

曰:“奚之?”

曰:“将之卫。”

曰:奚为焉?”

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

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葘人。苗人者,人必反茁之,若殆为人葘夫?”

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戳;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译文:颜回拜会老师孔子,向他辞行。

孔子问道:“你打算去哪里呢?”

颜回回答:“打算去卫国。”

孔子问道:“为什么要到卫国去?”

颜回说:“我听说卫国国君年轻气盛,行为独断专行;国事草率处理,看不到自己的错误;轻率用兵却不爱惜百姓生命,百姓流失失所。老师您曾经说过:‘离开社会安定的国家,去拯治紊乱的国家。就像医生门前病人多一样。’我想按照您的教诲寻找治国安邦的方法,去拯救卫国!”

孔子说:“哎呀,如果你去卫国会受到刑罚的。推行大道不宜喧杂,否则多生事端,心生扰乱并且产生忧患,使得自身难保,还谈什么拯救国家。古时候道德高深的至人,总是先使自己日臻成熟方才去扶助他人。如今在自己的道德修养方面还没有什么建树,哪里还有什么工夫到暴君那里去推行大道?况且你懂得道德毁败和智慧表露的原因吗?道德的毁败在于追求名声,智慧的表露在于争辩是非。名声是互相倾轧的原因,智慧是互相争斗的工具。两者都像是凶器,不可以将它推行于世。

“一个人虽然德高望重,但别人不了解他,即使不和别人争名夺利,人们也并不知道。如果你故意在暴君面前推行仁义和规范来炫耀自己,就如同用别人的丑行来显示自己的美德,这是害人。害人的人反过来也一定会被别人所害,你恐怕就要被人害了!”

“再说,如果卫君喜欢贤人而厌恶奸佞之徒,你去又有何用?一旦你去了,卫君定会瞧准机会向你展开辩论,所以你最好不要说话。否则会眼花缭乱,假装面色平和,说话四面受敌,态度恭顺,内心就不会反对他的做法了。

这样做就像是用火救火,用水救水,可以称之为错上加错。刚开始就顺从他,以后就会一直顺从他的旨意;如果你在还没有取得他信任的情况下进言,就一定会死在这位残暴的国君跟前。

“以前,夏桀砍了关龙逢头颅,比干的心脏被纣王挖出,都因他们注重修身怜爱君王的百姓,违背了君主的意志,所以国君要杀害他们。这就是想出名的下场。当年尧征战丛枝和胥敖,禹攻打有扈,所到之处变成废墟,生灵涂炭,而国君自身也遭受杀戳,原因就是三国崇尚武力,贪求别国的土地和人口,这都是追求名利的结果,你应该听说过啊。名利,就是圣人都无法摆脱,更何况是你呢?虽然这样,你必定有自己的想法,试着讲给我听吧!

原文: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其庸讵可乎!”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

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

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邢?易之者,嗥天不宜。”

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

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

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几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译文:颜回说:“我态度端正,内心平静,勤奋努力坚持不懈,这样还不可以吗?”

孔子说:“唉,不可以!卫君脾气暴躁盛气凌人,而且喜怒无常,没人敢违抗他,压制别人的感受与想法,以求达到释放自己的欲望。既然你天天用道德感化他都无济于事,大德又有何用啊?他顽固不化,表面听取意见背后却是另一套,你的方法又有何用呢?”

颜回说:“既然这样,那我就内心正直表面委曲求全,真诚地同先贤们做比较。内心正直是与大自然结为友。与大自然结为友,知道人君和我,都是天生的。宣传自己的思想是为了人们的赞同,还是希望人们不予赞同呢?这样的话,人们就会称之为天真无邪,这就叫跟自然为同类。外表俯首屈就,是跟世人为同类。臣子的礼节是手拿朝笏躬身下拜,别人都这样去做,我当然也要如此。做普通人做的事情,人们无可厚非,这就叫跟世人为同类。拿古代贤人为榜样,是跟古人为同类。古人对世事真情实意的批评,是因为他们的言论有道理。这种情况自古就有,我并不是首例。像这样做,虽然正直不阿却也不会受到伤害,这就叫跟古人为同类。这样做便可以了吗?”

孔子说:“唉,不可以。正确的做法也有不当之处,需要改进的事情还有很多,虽然固执不是什么错。即使这样,也不过如此而已,又怎么能感化他呢!你太坚持自己的看法了。”

颜回说:“我已经黔驴技穷了,希望老师能够指点孔子说:“只要你能达到心无杂念,我便告诉你!心怀杂念去做善事,难道就那么容易吗?如果你觉得容易,就是与自然不相适宜啊。”

颜回说:“我家境贫穷,几个月没喝酒吃肉了,像这样,算是心无杂念吗?”

孔子说:“这只是祭祀前的所谓斋戒,并不是‘心斋。’”颜回说:“怎么样才是真正的‘心斋’呢?”

孔子说:“你必须心态专一,不可道听途说,而是用心去领悟,不仅仅是用心去体会还要运用气息去感受!耳朵只能听,心只能去领悟。只有虚幻的心境才能对应宇宙万物,只有道才能汇集于心境。虚无空明的心境就叫做‘心斋’。”

颜回说:“在领悟‘心斋’之前我是一个真实的颜回;领悟之后顿时便感到不曾有过真实的颜回。这可以叫做虚无空明的境界吗?”

孔子说:“‘心斋’的概念你已经很明白了。还要告诉你,如果你能在追名逐利的环境中遨游,而又不为名利所打动,卫君能听进去的话,就说;听不进去的话,就不说。不主动进入仕途,也不向世人宣布自己想要得到的,全无杂念地把自己寄托于无可奈何的境域,那么就差不多合于‘心斋’的要求了。一个人除非不走路,走路的话就会留下痕迹。受人指使容易造假,受自然的驱遣便很难作假。只听说有翅膀能飞,没听说没有翅膀也可以飞的,听说过有智慧能了解事物,没听说不思考就能认清事物本质。观照空明的心境,空明的心境便会生出光明。如果不能让心境宁静,那就是形坐神驰。使耳目感觉向内通达而排除心灵的理性,鬼神也会前来归附,何况是人呢?顺应万物变化,是禹和舜做事的关键,也是伏羲、几蘧始终遵循的规律,何况普通的人呢!”

原文: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侯乎!吾甚憟之。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懽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减,舜无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生!夫子其行可矣!”

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

“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于是并生心厉。剋核大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且夫乘物以游心,讬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译文:叶公子高将要出使齐国,向孔子请教:“楚王交给我的使命很重大啊。我听说齐国招待外来使节,表面尊敬而实际上很怠慢。平民百姓都很难被说服,何况是诸侯呢!我很害怕。您常对我说:‘凡事不论小大,很少不按道义去办能达到成功的。完不成使命,国君肯定会惩罚我;成功完成使命,那又一定会忧喜交集酿出病害。成功与否都不会留下祸患,只有道德高尚的人才能做到。’我每天粗茶淡饭,厨师都没有乘凉的意思。我早上接到使命晚上就要喝凉水,我内心太焦灼了!我还不了解使命的真实状况,就已经受到阴阳失调的病患;一旦不能交差,那一定还会受到国君惩罚。我面临着双重忧患,实在承受不起,请问先生有什么良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