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阁楼画室的光影

晨雾还未散尽,陆子文已经蹲在颜料摊前挑拣。大坑邨街市的晨光里,十二色水粉颜料装在果酱瓶里,摊主老伯正用竹片刮着调色盘上干结的赭石色块。

“后生仔要青色?“老伯突然从藤箱底层摸出个铁盒,“去年戏班画布景剩的,算你半价。“盒盖掀开时,孔雀石研磨的群青粉末在阳光下泛起细碎星芒。

新居的阁楼被改造成简易画室。三张杉木桌拼成L型工作台,墙面上钉满分镜草稿,晾衣绳上夹着正在风干的彩稿。陆子文用母亲腌咸菜的陶罐当笔洗,小妹贡献出装话梅的铁盒收纳橡皮屑。

“陆哥!“穿海魂衫的少年扒着阁楼木梯探头,鼻尖沾着墨水,“周爷爷让我来送这个。“牛皮纸包里是整刀日本进口的雪浪纸,边缘印着“昭和五十二年制“的水印。

这是周师傅的孙子周明杰,十五岁的少年自从寄信后就常来打下手。他此刻正盯着墙上的《九龙城寨大战》彩稿发呆,手中铅笔无意识地在速写本上勾线——竟把萧火炎的斗气化翼画成了机械翅膀。

“明日开始,你负责背景网点。“陆子文抛给他一柄云形尺,“先把城寨的晾衣杆画满五百根。“

午后蝉鸣最盛时,画室会变成蒸笼。三台华生牌电扇对着画稿猛吹,周明杰的速写纸三次被掀到腌菜罐里。小妹发明了降温妙招:把冬瓜茶冻成冰块垫在脖颈,融化的糖水顺着脊背流成黏糊糊的痕迹。

“阿杰哥快看!“小妹突然举起调色盘。群青颜料混着汗水在稿纸上晕开,恰好渲染出萧火炎突破斗王时的天雷异象。少年们愣了片刻,突然同时扑向颜料罐开始疯狂实验。

暮色初临时分,陆子文在阁楼地板发现奇观。西晒的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糖纸,在画稿上投出斑斓光斑。他急忙翻出小妹收藏的糖纸,用图钉固定在窗框——于是萧火炎施展佛怒火莲的场景,天然拥有了彩虹般的光影特效。

这周要交付的单行本特别篇遇上难题。印刷厂老师傅捎来口信:“彩稿的渐变效果印不出来。“陆子文带着稿子跑遍油麻地三家印刷所,最后在旺角巷尾找到家老字号。

“要学二十年代月份牌的手工套色。“老师傅的假牙在日光灯下泛黄,手指点着画稿上的火焰,“先用洋红铺底,柠黄叠印,最后罩层透明橙。“

深夜的画室飘着茶香。周明杰从家里偷来祖父的茶渣,发现普洱老茶汤能调出独特的暖褐色。三人组像炼金术士般调配着各种古怪溶剂:白菊茶加墨汁得出烟灰色,洛神花汁混金粉变成晚霞色。

截稿前夜,母亲端着糖水推门进来,差点踩到满地画稿。她望着儿子熬红的双眼,转身从樟木箱翻出珍藏的西洋参片,偷偷塞进正在沸腾的凉茶壶里。

首印五千册的《苍穹变·九龙风云篇》面世当日,陆子文特意起了大早。文华图书门前排起长队,穿校服的少年们攥着零钱翘首以待。穿堂风掠过书架时,新书封面的烫金标题在晨光里忽明忽暗。

“陆生!“报摊陈伯挥舞着《东方日报》,娱乐版头条是“本土漫画新纪元:《苍穹变》首印当日售罄“。配图里排队人潮中混着几个穿旗袍的师奶,正举着书向镜头展示。

回家的电车上,陆子文看见穿培正中学制服的男生在车厢角落临摹分镜。铅笔在练习簿上快速游走,将萧火炎结印的手势画成了咏春起手式。他忍着笑递去自己的速写本,男生抬头瞬间涨红了脸。

晚餐时家里来了不速之客。父亲的老友郑叔带着儿子登门,十岁男孩死死抱着《苍穹变》不肯落座。“陆世伯,“孩子突然九十度鞠躬,“请收我做徒弟!“

深夜的画室首次点亮所有台灯。陆子文正在修补被印刷厂弄皱的封面,忽然听见窗棂轻响。小妹用晾衣杆从楼下递来铁盒,打开是六只冒着热气的酥皮蛋挞。她手背还沾着面粉,眼睛亮晶晶的:“庆功宴!“

周日的画室变成临时教室。周明杰带着五个街坊孩子练习网点贴法,郑叔的儿子蹲在角落临摹机械设计图。小妹自封“色彩总监“,正指挥众人用牙刷蘸颜料制造星空效果。

梅雨季节来临时,阁楼地板出现奇妙变化。各色颜料在潮湿空气里晕染交融,渐渐形成天然的水墨纹路。陆子文某日突然福至心灵,趴在地上将这片斑驳痕迹改画成《焚诀》失传古籍的残页。

这日收到封特别来信。浅蓝色信笺上是清隽的毛笔字:“陆先生台鉴,仆观大作有武侠新意,盼得晤谈。金庸敬上。“信纸夹着张便签,小妹用彩色铅笔标注:“送信伯伯穿长衫,拄乌木拐杖!“

傍晚的骤雨将孩子们困在阁楼。周明杰翻出父亲收藏的《蜀山剑侠传》,大家围坐着玩“仙侠角色扮演“。郑家小子把扫帚柄当飞剑,撞翻了颜料架,朱砂红泼满半面墙——后来这成了特别篇里“血战天蛇府“的背景。

入夜后,陆子文发现父亲书房亮着灯。推门看见老人戴着老花镜,正用裁纸刀小心修整《苍穹变》的毛边。案头摆着本包了书皮的合订本,翻开发现每页空白处都用工整小楷写着注解:“此处斗气波动暗合易经卦象“。

立秋前夜,画室迎来新成员。印刷厂老师傅的孙女阿雯抱着活字排版工具出现,马尾辫上别着枚铜质逗号发卡。她发明的“错版叠印法“,让斗气特效在报纸上呈现出立体效果。

此刻的阁楼像座微型工厂。周明杰团队负责背景建筑,阿雯带着女孩们制作特效网点,郑家小子专攻武器设计。小妹开发出独家秘技:用汤圆当橡皮擦,糯米团能擦出独特的云雾效果。

最新连载的《炼丹大会》篇里,萧火炎的药鼎藏着彩蛋——鼎身花纹是周师傅樟木箱的铜角纹样,丹火颜色用的是那日泼墙的朱砂红。有眼尖读者来信指出,某位裁判长老的眉眼酷似《明报》某位主编。

凉茶铺的收音机开始播放《苍穹变》广播剧预告时,陆子文正在调试新买的日光台灯。钨丝灯泡将他的影子投在稿纸上,恍然与记忆里二十一世纪数位板泛着的冷光重叠。窗外飘来隔壁阿婆煲剧的声音,正是重播的《书剑恩仇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