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江风几何

玻璃瓶里发酵的潮汐

正在校准时针的抛物线

碎玻璃里游动着褪色的鱼群

鳞片正折射出你瞳孔的经纬

应急灯切开霉斑的截面

铃铛悬垂于黎曼曲面边缘

当风车第八次割裂暮色

有人把破碎的掌纹

缝进正在愈合的麦芒

铜仁的晨雾还粘在窗棂上,爷爷推开门时,锦江的水汽裹着八月桂香汹涌而入。他布满茧子的手掌像艘温暖的船,托起我伤痕斑驳的身躯:“瞧瞧这玳瑁纹路,和文工团老团长养的虎子活脱脱一个模子。”晨光在他老花镜片上碎成星子,镜片后的眼睛让我想起深潭里摇晃的渔火。奶奶的圆规正在作业本上画弧线,金属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惊起一室尘埃,那些飞舞的微粒在光束里跳着华尔兹。

军绿色马甲总散发着复杂的交响:左口袋是晒干的银鱼片腥咸,右口袋是文工团旧节目单的沉香,内衬还缝着开心高考倒计时的便签纸。每天寅时三刻,爷爷会轻手轻脚拎起竹制渔具箱,箱盖开合的吱呀声比闹钟更准时。我跃上他肩头,看晨雾从锦江水面升起,将吊脚楼的飞檐吞没成水墨画。钓竿甩出的银线割破雾气时,惊起的鹭鸟在天空排成等差数列。

“巡河御史该用膳了。”爷爷撕鱼鳃肉的手势让我想起他珍藏的唱片——《黄河大合唱》,封套上指挥家挥动的手臂正如此刻翻飞的手指。鲫鱼在竹篓里扑腾出函数曲线,鱼尾拍打竹篾的节奏暗合他哼唱的进行曲。老花镜片上的晨露折射出虹彩,在他银发间织就流动的冠冕。我蹲在洇着鱼腥味的渔具箱上,看朝霞把他佝偻的影子拉得笔直,恍若四十年前舞台上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

奶奶的腰椎在梅雨季会发出老旧木楼梯般的呻吟。我把自己团成恒温的毛球,窝在她膝头当活体暖炉。红笔在试卷上游走,批注“正弦函数图像平移不改变周期性”的字迹依然带着板书时的遒劲。“人老了就像磨损的圆规轴。”她的叹息化作粉笔灰,落在我的耳尖发痒。窗外的麦田正在抽穗,绿色波涛里浮动着数学符号般的雀鸟,穿堂风掠过时,那些符号便重新排列组合成新的方程式。

爷爷突然调高收音机音量,惊得我炸开尾巴。“听听!台海局势分析这调门,和当年排练《黄河大合唱》时一个气势!”他挥舞的钓竿在墙上投下夸张的影子,惊飞了正在偷食的麻雀。奶奶扶了扶滑落的银簪,簪头的珍珠映着晨光:“你呀,给小猫喂食都比听政治局会议积极。”话音未落,爷爷已从马甲口袋掏出用油纸包着的鱼干,腥香在空气里炸开一朵朵透明的花。

除夕夜的视频通话提示音响起时,我正在撕咬奶奶织的毛线锦鲤。珠海的咕噜顶着海风在屏幕里嚷:“麦浪该改名叫麦旋风!”他背后的霓虹灯牌闪烁如离散函数图像。爸爸举起自家布偶猫撇嘴:“木耳吃深海鳕鱼都没这圆润。”奶奶突然把我抱到镜头前,项圈金铃在穿堂风里碎成清越的音符,爷爷趁机往我嘴里偷塞小鱼干,油炸的面衣在齿间迸裂,麦香的碎屑落在奶奶未批完的试卷上。

惊蛰那日,我撞见奶奶扶着贴满膏药的腰肢拾捡毛线团。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能丈量从讲台到退休的几十年光阴。“小猫跟开心小时候一样乖。”她揉着我耳后的绒毛,粉笔灰从指缝簌簌落下。爷爷在阳台上给钓钩系红绳,他们的影子在暮色里交叠成黎曼曲面,我的爪印在窗台积雪上踩出傅里叶变换的雏形。

春分清晨,爷爷的收音机里炸开乌克兰战事的新闻。他握着钓竿的手背暴起青筋,忽然把我举到眼前:“知道吗小麦?四十年前我们在莫斯科大剧院演出,谢幕时观众席扔来的鲜花差点把虎子埋了。”锦江的晨雾正在散去,对岸新起的玻璃幕墙把阳光反射成利剑。奶奶端着药茶倚门而立:“老谭,该给小麦换项圈了。”新项坠是青铜打造的鱼形铃铛,刻着“听风者”三个小篆,在江风里摇出远古编钟的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