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对不起,我又搞砸了。”

郝蝉到家已是深夜,打了两个酒嗝,贴在墙上按了几下开关,灯不亮。朝夕相处的家居用具,茶杯桌布,笼罩在夜色中。她站在漆黑一片的玄关处,踢了脚上的平底鞋,漆亮的指甲油犹如一抹异色。小时候练跳舞,脚指头都朝着奇怪的方向生长,手电筒一照,样子有些丑。

找手电筒的时候,她还从鞋柜里翻出一双浅蓝色交叉高跟鞋,十厘米高跟,去电商公司面试的时候,穿过一次。

小时候幻想着当时装模特,拍美美的照片,同龄人的心思都扑在学习上时,她很有心机地穿内增高,为了那么4、5公分而沾沾自喜。一个人在意的东西,永远是自身缺失的那部分。

到了可以大大方方穿高跟鞋的年纪,却没什么机会和场合再穿。

李尧抛来橄榄枝,单纯想拉她一把。

周褚安死后,盛令春心灰意冷地出国,国内的一切都留给李尧,从此不再过问。

“你盛姨是我见过最聪明、最有事业心的女人,只可惜……或许人生就是厚此薄彼,不能两全。她把想要守护和发扬的东西推向了海外,做的也挺成功的。虽然国内没怎么报道,但我一直关注着,你盛姨现在过得很好。”

“就只有你,郝蝉。”

李尧一语点醒梦中人。

就只有她,浑浑噩噩,被流放到生命的荒岛上,连挣扎都不挣扎了。

第二天早上,她去了李尧的传媒公司,前身是盛令春独撑的小作坊,现在成了名副其实的娱播公司。主营业务是互联网,年轻漂亮的女孩儿们在手机屏幕前就可以演出赚钱。

格子间里,全是直播的设备,光打光灯就有三四个。美颜滤镜开到最大,肤色带着一丝失真的无暇,像人工养殖场的珍珠,从蚌里开出来,测量尺卡一卡直径大小,然后贴上标价签。无一例外遵循着统一的遴选标准,这就是商品化。

把自己放在商品位置上的女人,也需要量三围,比大小,比皮光亮度,因为年轻,姿色可陈。像郝蝉这样岁数的老物件,远观还行,拿着放大镜仔细一瞧,全是瑕疵。

李尧安慰她:“出走半生,归来依旧是少女,你有你的优势。”

郝蝉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自己的优势是什么,逢迎地笑了笑:“我的优势就是年龄大,当绿叶衬托各位公主们。”

李尧:“不要妄自菲薄,你盛姨事业有起色的时候,都40岁了。前半生何其寂寥,参照她,你都算幸运的。”

郝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李尧一直以为,盛姨那种野生珍珠,早已是绝迹的古董,不规则、但很珍贵。

而17岁的郝蝉眼里,盛姨是雌竞王者,天生就有两幅面孔。

她看到过,李尧不曾看到的那一面。

大概,道德感太重的人,活得都不会快乐。严肃再深入一层,是肃杀,杀气腾腾的,是周春梅那样的,仿佛下面的时候,锅里蒸腾起的那层油烟。

——

郝蝉加入团体主播,几个女孩儿站在同一个转盘上,好比一张菜单,观众刷礼物点单。郝蝉有舞蹈的底子,决定硬着头皮试试。

排练结束后,琪琪问郝蝉要不要一起去楼下的美容诊所,“泪沟和眼纹,是最暴露年龄的。你还有黑眼圈,我给你推荐几个项目。”

“最好把胸也做一下。”琪琪凑到她耳边低语道,“我知道的,生过孩子,胸都干瘪了。我闺蜜去年生孩子,冻了一冰箱的奶给全家人喝,跟奶牛没什么区别,是不是很可怕?”

郝蝉:“所以,妈妈是很伟大的。”

琪琪原生家庭不幸福,所以并不认同这个观点:“我们女孩子,要为自己而活。”

琪琪很漂亮,她在夜场商K认识了李尧,就跟他出来了。

本着融入同事的原则,郝蝉陪着她们一起去了整容诊所。项目五花八门,618搞完促销,人多得一趟电梯都挤不下。休息区的长椅上也坐满了人。

郝蝉想起楚桉。

她也是从这些女孩儿们中间脱颖而出,走到周褚安身边的,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雌竞的胜出者。

琪琪看出她的沮丧,安慰道:“你没钱做项目也不用自卑,咱们这一行来钱快,你要是找个大哥就脱离苦海了。”

看得出来,这些女孩儿崇尚整容。

琪琪做完皮肤项目,疼得龇牙咧嘴。郝蝉想给她介绍黄主任:“其实,中医也可以美容的,尽管见效慢,但是副作用小,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琪琪白了她一眼:“大姐,你没事儿吧?干咱们这一行的,天天熬夜喝酒,醉生梦死的,你跟我聊中医?”

郝蝉讪讪地:“不然,以后老了怎么办?”

“我们是吃青春饭的啊。老了还出来赚钱吗?变成丑八怪,也没人会在意了吧?”

繁忙的工作结束,已经是凌晨五点钟,她打车回家,外面竟然下雪了,鹅毛大雪,飘飘然地降落人间。

从前,下雪是让人很欣喜的一件事,可现她却觉得寂寥。

郝蝉看了眼时间,果断地修改了目的地。她要爬上宝石山,和那些零零后的年轻人一样,观霞赏雪,拥抱生命。

司机把她送到保俶路。

在保俶路,能体会杭州真正的魅力,那种静谧悠扬的气息和平整笔直的柏油路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一切都是慢慢来的。什么电商网红高科技,浮躁的一切都被隔离在外面。

如果白素贞和小青出来游走,她们应该会选择在这里溜达溜达。

保俶塔在半山腰的位置。

雪只下了一会儿就停了。

她摸了摸手环,呢喃自语:“你一直在就好了。”

宝石山的入口处是一家蓝山咖啡馆,她买了杯咖啡,已经很久不喝这东西了。伤胃是其次,主要是伤肾气。但这个点,她确实是有点困倦了。

走到观景点时,山上已经有了霞气。

天光乍泄。

一条粉色的细细的线在城市建筑上方拉开了口子,像剖腹产手术刀划拉开一样,规规整整,只是那云层或许并不会觉得痛。又像微眯的眼皮,眼睑的粉肉被放大无数倍,贴在了天幕上。

错落有致的楼房还只是模糊的影子,有一半折叠在湖面上,虚虚晃晃,随波而行。

而苏堤边的柳树像沙漠里行走的骆驼,开得那样盛大。

她坐在一处岩石上,看着这座出生长大的城市,忍不住拍了张照片存储到手环里。手环的确是很老了,程序不好用,发送照片要跟单反相机一样插SIM储存卡。

她尝试联网,失败。

“你一直在就好了。”

一轮炽热的朝阳升了起来。

宝石流霞。

紫褐色山岩披着霞光格外耀目,熠熠生辉。

虽然看不上这份事业,不够稳定,杀出重围的几率也很渺茫,但她有事做,就像当年低谷期的郝蝉,拜师后也变得积极了起来,甚至出去打工赚钱,贴补给祭舞社。她希望舞社越来越好,就像有了哺育的对象,才会想要用劲地活着。那是很简单的一个名字,叫希望。

希望就像种子。

种子天生拥有破土而出的力量。

“我妈要给我转学了。”

一个闷闷不乐的声音突然响起。

郝蝉用树枝在岩石上乱画着,画着周褚安的名字。

她顿了一下,茫然地把下巴从膝盖上抬起来,看向山下完全唤醒的城市,天大亮了,有轨电车缓缓施行。人们开始了一天的忙碌,而她上的是夜班,白天的时间可以用来休息。

她坐直身体。

刚才,谁在跟自己说话?

幻听了。

“女人好烦啊,我妈非说我早恋了,要帮我转学。我都解释了,还是不行。好心的值日神仙,能不能再帮我卜一卦,我会转学失败吗?”

郝蝉不可思议地看向手环。

是他的声音。

她站起身。

脚边的蓝山咖啡变成了红酒瓶和高脚杯。

变了,又变了!

强烈的耳鸣让她不确定自己身处哪个时空。

关键时候,手机还没电了。

她风驰电掣一般飞奔下山,在蓝山咖啡馆门口看到熟悉的车牌,她昨晚自己开车来的,应该就是愿力时空没错,毕竟算法时空的她,穷得很稳定。

西湖边在忙着新品发布会的场景搭建。

代言人变成了周褚安。

不是楚桉。

她上网搜索才得知,昨晚,楚桉学术论文抄袭造假冲上热搜。

楚桉被全网抵制了。

毕业论文抄袭造假不同于整容,那张脸可以假,学历造假性质就不一样了,公司为了规避风险,不得不与她解约。

原来昨晚,她上山一个人冷静来了,还拿走了一瓶很贵的红酒,独自庆祝。她摸了摸脖子,心想周褚安还会不会像上次那样掐死自己……手机充上电后,不停地有消息跳出来。

原来是她抓住楚桉学术论文抄袭造假的证据,穷追不舍。因为早年赚钱的经历,积累了社会资源和人脉,郝蝉性格变得强势。

还挑衅地把庆祝照片发给了周褚安。

而周褚安丝毫没把解约的事放在心上,只是觉得她变得和从前不同,主动邀请周末一起去安吉滑雪。

“你不在乎她吗?”

不会要在滑雪场,把她干掉吧?

郝蝉想到上次惹毛他,那种濒死感,还心有余悸。

“在乎谁?”周褚安假装听不懂。

郝蝉完全可以就坡下驴。过往的经验也告诉她,要适可而止,爱情是经不住抽丝剥茧,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但她偏偏问了:“还能是谁,楚桉啊。”

就……挺扫兴的。

当然,站在自己的立场,还是很爽的。

“她很重要吗?”周褚安反问。

郝蝉愣住。

东边日出西边雨,重情重义的少年,也变得这么薄情寡恩了。

想到从前的他,郝蝉查阅信息:“带郝蝉去滑雪吧。”

17岁的周褚安不明所以:“为什么啊?”

“你不是快转学了吗?抓住机会留下点美好的回忆什么的。”

“衰!老子他妈的不想转学!我转学了,还怎么保护郝蝉啊,她现在放学也不用司机来接了,都是坐公交车去打工的地方。打完工回家都很晚了,我要当她的护花使者啊!”

17岁的少年满腹牢骚。

幼稚得有点可爱。

“距离产生美。你正好可以借转学这件事,试探一下郝蝉的真心啊。她要是紧张在乎你,肯定会表露自己的心意。要是压根不Care你,你就得好好反思一下自己了。是不是力气没有用在刀刃上,白费工夫。”

郝蝉循循善诱。

巴不得他马上转学。

转学去了别的城市,还怎么救她呢?

他只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剩下的,交给她来做就好。

这次,就听她的。

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