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二人

暮色沉沉压在柳家湾的土墙上，夜风从山谷里吹来，带着秋末的凉意。

大队部的油灯在门口屋檐下摇晃，投射出动荡的光影。

院里社员的脚步声渐渐散去，只剩零星的犬吠与虫鸣，似乎在宣告一天的忙碌和焦虑又告一段落。

林生拎着一只旧竹筐从南坡回来，脚步轻快却神色凝重。

白天他和社员们抢收了几垄“紧急薯”，尽管大规模秋收还没开始，但有人迫于家庭拮据，盼着先收一点度饥。林生能做的，便是尽量安排得不至于让县里察觉“瞒报”。他思考着当天的情况，眉头始终拧着。村里矛盾情绪依然潜伏如暗流，谁也不知明天会不会爆发。

刚踏进大队部门口，就见孟菲从办公室那头走来，一身灰蓝中山装在夜色中带着疲惫的颜色。

她视线与林生交汇，轻轻点了下头，却没再多言，先走进堂屋里。

看她神情欲言又止，必然又有状况或思考。

林生也没多耽搁，尾随进屋。

堂屋昏暗油灯下，烟尘浮动，四周是大队部那些破旧桌椅。

孟菲将手中文件放到桌面，扭身看林生：“你回来了？今天南坡那头怎么样？”

林生放下竹筐，轻拂了拂肩头尘土：“暂时没乱，老杨那伙人也没大动作。不过社员都急着想收，怕收晚了县里来查个底儿掉。”说到这儿，他长叹口气，“我只能再敷衍几天，让他们别一次性割完。唉……”

孟菲默然片刻，缓缓扯了扯椅子坐下。

一只手撑额，薄唇轻启：“是啊，这氛围越来越紧绷。我今天又听些小道消息：韩毅可能要派人来巡查，一旦发现私下收割或藏红薯，后果更严重。”她说完侧脸瞥着林生，目露忧色，“我们在这儿拼命，结果三餐都不保，真荒唐。”

林生无奈苦笑：“政策如此，咱只有想法瞒、想法求减征，哪一样都危险。”忽而他眼神一晃，留意到孟菲锁骨附近衣襟略开，隐隐可见她呼吸急促，显然又是连日操劳。

晚风吹进屋来，她似乎被风激到轻颤，林生脱口道：“你也……多注意身体。”

孟菲一抬眸，对上他温柔而担心的目光，一瞬间似被刺破坚硬外壳。

她自嘲一笑：“你伤好了，我却累得快趴下了。之前在县里……也折腾了不少日夜。可谁能真停下来？”说到“县里”，她眸里闪过一丝苦涩，想起那段被审查的经历，心绪更复杂。

林生沉默几秒，缓缓走到她身侧，无言中抬手想试探地放在她椅背上，迟疑着不敢过分亲昵。

孟菲轻撩短发，别扭地把脸别过：“你干什么？”语气含着警惕，却没真正阻拦。

林生张口，声音带点低哑：“对不起……我只是想……你别过度硬扛。你也是人，不是铁打的。”

他们之间积蓄已久的情愫在此刻悄然涌现。

虽然重压不断，但相互扶持却在无形里滋长信赖与好感。

孟菲眼神闪烁，神情不再冰冷：“谁说我没脆弱？只是我不想让社员看见。”

她转头对上林生的面容，那双温润的眼眸让她心里忽然软化许多。

“我们都很累，”林生轻声安抚，“若你真身体垮了，村里人更慌。我可以多分担。”他话没说得太露骨，却带着保护的力量。孟菲心头一震，脑中闪回之前几次并肩作战场景：风雨里护堤、县里申诉失败、回村面对怨言……每回只要林生在，自己都没那么孤独。

她轻呼一口气，嘴里依然带那冷冽调子：“你别乱想，我还撑得住。只是……谢谢。”语句虽简，却像无声地允准了林生的关怀。

堂屋外，夜风敲打木门，隐约传来虫鸣与夜鸟叫。

林生和孟菲之间沉默半晌，再度对视时，却产生前所未有的柔软。

这份柔软夹杂着彼此理解，也夹杂着六十年代里干部与技术员身份的现实羁绊。

林生终究伸出手，稍微握住孟菲的指尖，没有更大胆动作，只说：“别怕，一切还有转圜余地。”

孟菲一顿，却没抽回手，但轻咬唇片刻后暗暗将那手抽回到桌上，面庞微红。

她轻嘘口气，目光转向桌上文件，算是换话题：“明天……你准备下，公社那边或会再派人来统计，我们可不能乱。”

林生没有追问她的心思，只接过话头：“我知道。南坡还剩几垄要抽样……就由宋雯雯去做。沈兰继续画地形图。我们把数据都晒在大队部墙上，让他们看个透明度，也省得说我们隐瞒。”

孟菲点头：“嗯，别给韩毅把柄。”她嘴角微扯，无奈地苦笑，“只要别再惹什么天灾人祸了。”

随后二人又合力埋头看一份南坡地块的拓展图，是沈兰之前整理好的。

十几分钟后，林生忽然想到什么，柔声问：“你也还没吃饭吧？要不我去厨房给你弄点稀粥。”

孟菲眼里浮现少许温暖，却仍故作冷峻：“我不想让人看见，免得他们多嘴说干部搞特殊。”

林生懂她顾虑，放柔声音：“那就让我偷偷煮，等夜深人散，我再拿进来。你能不能先让自己吃饱？”他颇为执拗地看她。孟菲犹豫几秒，终没有再拒绝，用极轻的音量说：“……行，我等你。”心底却多了几分异样的心悸。

夜更深后，林生果然熬了碗简易稀粥端进屋来。

那一刻，屋外尽是昏暗无声，堂屋只剩她与他。

孟菲接过碗，小口啜着热气，略显尴尬却也坦然接受。

两人没再多言，彼此却在这个简陋农舍里拥有一片短暂温馨。

喝完后，孟菲放碗在桌上，忽然对林生低声说：“你也别熬得太晚。去歇吧。我……我没事。明天还要巡察南坡，别累倒。”

林生嘴唇动了动：“好，我知道。你也早点睡。”说着将空碗收拾，临走前再次轻轻注视她，“我随时在，不要硬扛。”

孟菲原本想维持冷静，却在他即将转身的刹那，握住了他衣袖一瞬：“真的……谢谢。”

林生心头微震，对她点了点头，也不作更多。

两人四目相对，有许多话都默契般藏在心里。

直到外头虫鸣再响起一阵，他们才松开彼此，依依让林生走出屋子。

屋外夜风渐凉，星光稀疏点缀黯淡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