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调和

果然次日天蒙蒙亮，林生带阿福、刘小虎登上南坡巡逻，半山处果然发现有垄沟里藤蔓被人为割断迹象，看样子有人夜里偷偷挖走了薯块。

他心中一沉，手指抚过新翻的泥土，还带着夜露湿意。

刘小虎见状咬牙：“果然有人提前收了。不知是谁……怕是老杨那伙？”

林生垂眸想了想，一面让人记下丢失位置，“先别声张。”

看过也不过几垄被掏空，量不算太多。

这事再闹，只会加剧冲突。

忙完后，林生又奔去老周家看井，果然那口塌陷的井尚未修复，老周儿子伤病躺在床哼哼，整家人乱成一锅粥。

林生耐心教他们怎么垒砖护壁，画出大致圆形结构。

沈兰收到消息也赶来帮忙画图，阿福、刘小虎当场劈柴运石。

好在经过一上午赶工，总算把井基雏形重新撑住，不会再大塌。

日头上中天时，林生才抽身回到大队部。

半路上碰见宋雯雯，她神色凝重：“林技术员，刚才有人说老杨带人想来大队部要和你对质，说你护着上级压迫农民。”

林生一惊：“要当面兴师问罪？”

宋雯雯：“好像是。他还可能连夜聚众……我也只听小道消息。”

林生心里一片沉重。

老杨若真带头闹事，会引发更大冲突，可能村里又要陷入混乱。

不料刚进院门，果然见老杨那伙儿十来人围在门外，大声嚷着“林生不管我们死活！”

“既然不让我们私藏粮，你倒给条活路！”

李洪昌脸涨红在劝，险些被推搡。

林生立刻快步上前，喝道：“别推队长！有话好好说。”

大伙儿一见他出现，群情激愤地拥过去。

老杨看见林生，眼神又怨又急：“你又不让挖红薯，征购逼近，你还要我们怎样？要饿死孩子吗？”

林生体谅他们苦衷，却必须安抚：“老杨哥，你想私藏，万一查到就全村遭殃。咱正在努力减征。再多几日就秋收，别……别毁掉整村。”

“还几日、几日！等你说几日都过了多少？”老杨扯着衣襟，语调悲愤，“我说了，要干便干，不干便散！如今不然要么我就上山……别拦我！”

他双眼赤红，走投无路。

林生急伸手：“冷静！”

一边沈兰和宋雯雯赶来，想分头劝。

沈兰取出她画的南坡地形图，试图说：“再收几天，产量更高，对你家也好……”却被老杨挥手打掉纸张，“别跟我说这些！我不懂你们图画，只知道家里马上断粮！”

场面眼看失控，李洪昌也焦头烂额：“这……这……”被老杨一通抢白没话可说。

社员围观，窃窃私语，有的附和老杨，有的摇头叹气，生怕出大祸。

林生感到局势极度危险，若再让老杨带头起哄，万一冲击大队部或烧毁红薯，还能收拾？

刹那间，他强自稳神，对老杨沉声厉喝：“你若真绝望，就跟我走！我带你去看那几家更穷的人怎么熬？咱再想法调节粮食，好歹不至于让你孩子饿死！”

老杨愣了下，眼神迟疑，却仍咬牙：“你别唬我！”

林生苦笑：“谁唬你？要嘛大家齐心找活路，要嘛你横冲直撞，村子落个反抗名声，大家都完蛋。”

这番话说得老杨嘴唇哆嗦，周遭嘈杂也渐歇。

好半天，老杨终咬破嘴唇低声道：“……那你说，能保多少？”

林生看一圈人，沉重宣布：“我们朝公社再上报各种论证，至少保证人不饿死，还有种子能留。再者，我也不会无动于衷。你若真急需粮，跟我讲，我让大伙儿先周转一些。”

不顾收成还未完全收，提议要互助先给老杨家口粮周转。

老杨眼眶泛红，“你真要分些给我？”

林生没有半分犹豫：“就是先救急，等秋后再算清。村里谁有余米余面，也拿出一点暂借。咱村不是没人性。”

听他这么说，院里气氛明显松动。

刘小虎、阿福等纷纷表态：“愿意拿点出来帮老杨。”

老杨沉默良久，泪涌于眼，终点了头。

这边正好沈兰、宋雯雯捡起地上散落的图纸，对围观人耐心劝解：“咱再撑几日，先互助救急，别做毁坏田地那种极端事。”

在她们柔声解释中，人群慢慢散去，老杨那伙儿也释怀几分，低声道歉后离开。

送走他们后，院中只剩李洪昌、林生、沈兰、宋雯雯，大伙儿都疲累神伤。

李洪昌拍拍胸脯：“我还以为要闹大了，你几句话总算稳住。”

林生苦笑看天：“只是暂时。这种悬着的日子，我真怕夜长梦多。”

沈兰抱画板倚在柱子上，轻呼口气：“幸亏你想到互助，否则老杨那火气，再走极端就……唉。”

宋雯雯不住抹汗：“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秋收真正开始，还会爆冲突。”

林生深以为然，口里却安慰：“等孟菲回来，或许她能告诉咱县里情况究竟怎样……”

话未落，人群里响起杂音：“孟菲不是昨夜就回了吗？”

大家四眼相对，惊觉竟没见她踪影。

原来自回村后，孟菲就锁在屋里整理材料，也没在大伙儿面前出现。

“我去找她问问今后打算。”林生说罢，腿脚发沉，却仍得挪向孟菲那狭小宿舍。

沈兰和宋雯雯看他背影，也跟随走几步，终在门外停下，安静等消息。

林生敲门，“咚咚……孟菲？”过半晌才听见她冷淡答声：“进。”

推门而入，只见孟菲坐在木桌前，把摊开的纸张死死摁住，神色深沉。那眼角淤青仿佛又浓了几分，疲态更显。

“我正想找你，”她先发声，“我还是没啥进展。”

话如寒冰。

孟菲攥拳：“我能力有限。你们只能先安抚，别闹大。要是真起哄，韩毅那边抓住，就说柳家湾搞对抗。”

语气急切又酸楚。

林生一听就烦恼涌上：“那怎么办？”

孟菲从眉梢到唇角都是黯然：“要么等秋收完，把能藏的先藏，蒙过去再说……”

林生皱眉：“但你也知道，这是犯忌讳的冒险。搞不好老杨这样的人，还真会胡来。”

孟菲手指掐住纸端：“我也明白，唉……可我们都无更好办法。”

俩人对视，罕见地都流露出沮丧。

沉默半晌，林生抿嘴，勉强提起一丝希望：“那就先这样做两手准备吧——明面上不能公开鼓励私藏，但村民若真守不住日子，也许就只能这样。”

孟菲苦笑，却一言不发默认了。

局势逼得人性两难。

门外夜风掠过，吹得油灯晃动。

林生侧过身，看孟菲暗中咬牙，慢慢伸手想扶她肩，却又收回，她到底是强势女干部，不可贸然亲近。

只说：“你别自责，咱都已竭力。”孟菲神情复杂：“谢谢……有你们一起，我没那么孤立。只是……现在所谓成绩都成了别人的口舌。”

这一刻，空气里满是沉郁与酸楚。

林生终咽下一句“多保重”，准备离开时，孟菲忽然低声道：“你别走。”

林生怔住，回首看她略显苍白又掩盖脆弱的面容。

她别着脸咳两下：“我……我可以再写一封信给更上面，说不准有领导听。我需要你们的数据来佐证真实困难。你把南坡那个产量预估再核一遍，还要沈兰的图。半夜都行，你若不累……”

林生心里一暖，微笑点头：“行，我回去搬资料，这就来。”

孟菲淡淡“嗯”一声，握住手中的笔，整个人像疲惫到顶点却还不肯倒下的树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