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篷、船与鞋

“你在制做什么，如此美而闪熠？”

“我做了哀伤的斗篷：

哦在所有人眼里都美丽，

当是那哀伤的斗篷，

在所有人眼里。”

“你在建造什么，用驭风的帆叶？”

“我造了船，为那哀伤:

迅疾于海上，日日夜夜，

航行着那漫游者哀伤，

日日夜夜。”

“你在编织什么，用如此洁白的毛料？”

“我织了哀伤的鞋履：

寂然无声当是那脚步轻悄，

在所有人的哀伤之耳里，

突如又轻悄。”

The Cloak, the Boat and the Shoes（1885）

'What do you make so fair and bright?'

I make the cloak of Sorrow:

O lovely to see in all men's sight

Shall be the cloak of Sorrow,

In all men's sight.'

'What do you build with sails for flight?'

'I build a boat for Sorrow:

O swift on the seas all day and night

Saileth the rover Sorrow,

All day and night.'

What do you weave with wool so white?'

'I weave the shoes of Sorrow:

Soundless shall be the footfall light

In all men's ears of Sorrow,

Sudden and light.'

【注】

《斗篷、船与鞋》是叶芝早年一首简短而晦涩的小诗，人们或许只有在阅读了他后期的哲学理论著作之后，才能回过头来读懂它，并感慨：原来神秘主义思想从一开始就笼罩着他的诗歌生涯并显示出清晰的架构。

如果读过《幻象》一书，我们便会了解，斗篷作为一种覆盖物，一种包纳性的容器，象征天体，在其中幽灵与幽魂合而为一：即幽灵（思想）完全理解和把握了幽魂（激情与感官意识），将之提炼升华为完美幻象，而自己也隐藏其中。赫尔墨斯的隐身斗篷就是希腊神话对于天体的一种赋形；而完美的艺术品对于艺术家而言，就是一件隐身衣，其中寄寓着他/她在于永恒瞬间的完整灵魂。具体而言，天体可以是艺术品呈现的完美幻象；也可以是古老诗篇与歌谣中千载流传的神话形象，众神和英雄们皆为某种不朽激情或理念的象征。

此诗中的“我”，指向天体三位一体之第二位幽灵。不断分叉的直线是一个编织者，为幽魂编织出斗篷，风帆与鞋履。天体之三位一体中的第三位幽魂对应于卡巴拉生命之树上的黑色第三圆（Binah），其别名为“万忧之忧（Sorrow of all sorrows）”，诗中的Sorrow为大写，有点儿类似于佛教中的“大悲”（相应地，幽灵位于生命之树仁慈之柱（pillar of mercy）的顶端，对应“大慈”）。幽魂始终行在交织如网的蜿蜒之路上，所以哀伤之幽魂也是被称作漫游者。

第一节里，幽灵为幽魂编织斗篷，象征思想对客体进行整理提炼，将之升华为完美幻象，是幽魂经由幽灵上溯天体原点的过程。第二节里，风为心之冀求/激情（热情的躯体）的象征，驭风的帆叶是思想之帆；海是汇融一切生命感官意识的感官之海，在天体三位一体图中指向魄壳（husk），与其上的热情的躯体（passionate bodies）一起构成了幽魂。幽魂既是感官之海本身，又是出于其上的超越性存在。

半人半羊的潘神是自然之神。茸茸的羊毛象征自然本能/感官意识的融合态。阿耳戈号英雄们追寻的金羊毛也是希腊神话对于天体的一次赋形，是类似于象征着自然之美的太阳的天体。第三节中洁白的羊毛鞋与金羊毛略有不同，它是羊毛的编织物，是经过思想（神火）整理（净化）的感官意识。哀伤者幽魂穿上羊毛鞋，她的步履便是一切自然生灵所共有的感官本能的交汇与律动，突如又轻悄，是所有人心耳中无声的感官之乐。

此诗以象征的语言对天体三位一体之结构关系进行了细致的阐释，也可以看作画匠之子叶芝为天体三位一体而作的最早的一次造像尝试。

三位一体概念的形成在叶芝应该是多源的，其中一个重要来源当是赫尔墨斯卡巴拉秘术（Hermetic Qabalah）。叶芝1885年与同学一起成立都柏林隐修会（Dublin Hermetic Society），并在1890年加入金色黎明隐修会（Hermetic Order of the Golden Dawn），后来又晋级为高阶会员。在写作此诗时，叶芝应该对赫尔墨斯卡巴拉思想已经颇有参悟。卡巴拉（Qabalah）是一种古老的犹太教神秘主义思想和修行秘术，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几经演变，与发源于古埃及的赫尔墨斯主义（Hermeticism）融合形成了赫尔墨斯卡巴拉流派，是金色黎明隐修会所信奉的哲学思想。文末图为居于其思想体系核心的卡巴拉生命之树，由10个圆和22条直线组成，10个圆自上而下象征着灵魂从无形的原点向物质逐级显化（manifest）的过程，从下往上则象征着灵魂由物质世界归溯原点的路途。卡巴拉生命之树顶端的大三角指向的便是天体三位一体。天体对应着白色第一圆kether，意为“王冠”，幽灵对应着灰色第二圆Chhokmah，意为“智慧”，幽魂对应着黑色的第三圆Binah，意为“理解”。

金色黎明隐修会将赫尔墨斯卡巴拉秘术与塔罗牌的符号体系进行了融合，因为他们日常修行的内容之一便是对各种宗教、神话和炼金术中的符号体系进行参悟，把握其背后共通的精髓。现代最常见的韦特塔罗牌（Rider tarot）便是由金色黎明隐修会成员韦特（Arthur Edward Waite）所创，并由另外一位成员史密斯（Pamela Coleman Smith）绘图。卡巴拉生命树上的22条路径对应着22张大阿尔卡那牌，也对应着22个希伯来字母，而小阿尔卡那数字牌则对应着生命之树的10个圆。小阿尔卡那数字牌又分为权杖、宝剑、圣杯与星币四种花色，分别对应着生命之树由上而下以火风水土四大元素划分的四个分层，对应着灵魂和世界的四态，这无疑也显示了其中的古希腊哲学思想源流。叶芝也曾在早期的《魔法》一文中将我们在灵魂向度的存在以四大元素的形式进行了分层，将天体三位一体称为火态，将象征恒我之冀求（或激情）的天使和仙灵比喻为风，而生命之意识总和则被称为感官之海，因为意识对应水，土则象征着我们身处的物质世界。从卡巴拉生命之树中柱的王冠（第一圆）—国王（第六圆）—王国（第十圆）中，我们也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完美幻象经由思想朝向实体的显化（流溢/裂变/繁衍）过程；而灵魂溯归原点（天体/太一）的历程也被炼金术士以炼金之意象来指示；因为火可以点燃一切，将一切同化为火，燃烧的过程也意味着编织、整理或提炼的过程，是将螺旋体集合为面，将面收束为线（权杖），使一切归一的过程。黄金是唯一经过火之煅烧而不会发生改变的物质，因此熔金或精金被用来象征神火不能烧毁的终极存在。生命之树上的路径被称为火剑之路。

金色黎明隐修会对于人类想象传统中的符号体系的探究与整理是一个深入、庞杂而有趣的知识体系，篇幅所限，这里只做一些简略的介绍以便诗作的解读。

译诗完全按照原诗韵脚走韵。关于叶芝的天体三位一体的更为详细的介绍请见《叶芝和他的拜占庭诗篇》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