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穿越月色宁谧:叶芝诗歌新译与精注
- (爱尔兰)威廉·巴特勒·叶芝
- 2267字
- 2024-12-30 15:53:17
印度人谈造物主
我走过潮湿的树林,沿着林下水泽之湄,
魂灵在夜晚的光线中飘摇,双膝被灯芯草拥围,
魂灵在睡眠和叹息中飘摇;我看见红松鸡踱步,
水淋淋沿那茵茵草坡,又见它们停止了互相打圈追逐,
只听见最老的那只发言:
那一位,将世界衔于喙,决定我们的衰颓或强健,
是一只不死的红松鸡,他住在天空的外面。
雨水源自他湿漉漉的翅膀,月光源自他的眼。
又往前走了一点,我听见一朵莲花开言:
那一位,创造并统治着世界,他悬挂于一支茎秆,
因为我,就是按他的模样造出,这整片泠泠的潮汐
不过是他寥廓花瓣间滑落的一颗雨滴。
不远处暗影里一只雄狍把眼抬起,
眼里漾满星光,他说:压模天空的那人,
他是一头温柔的狍子;要不然,我请问,
他怎能孕育出如此悲伤如此温柔,和善的事物如我?
又往前走了一点,我听见一只孔雀说:
那一位,创造了草创造了虫子赋予我羽毛的艳色,
他是一只巨大的孔雀,在我们上方整夜摇曳
他慵懒的尾羽,亮起数不尽的点点翎泽。
The Indian upon God
I passed along the water's edge below the humid trees,
My spirit rocked in evening light, the rushes round my knees,
My spirit rocked in sleep and sighs; and saw the moor-fowl pace
All dripping on a grassy slope, and saw them cease to chase
Each other round in circles, and heard the eldest speak:
Who holds the world between His bill and made us strong or weak
Is an undying moorfowl, and He lives beyond the sky.
The rains are from His dripping wing, the moonbeams from His eye.
I passed a little further on and heard a lotus talk:
Who made the world and ruleth it, He hangeth on a stalk,
For I am in His image made, and all this tinkling tide
Is but a sliding drop of rain between His petals wide.
A little way within the gloom a roebuck raised his eyes
Brimful of starlight, and he said: The Stamper of the Skies,
He is a gentle roebuck; for how else, I pray, could He
Conceive a thing so sad and soft, a gentle thing like me?
I passed a little further on and heard a peacock say:
Who made the grass and made the worms and made my feathers gay,
He is a monstrous peacock, and He waveth all the night
His languid tail above us, lit with myriad spots of light.
【注】
古印度哲学对叶芝的影响贯穿了一生,是其信仰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学时代他便阅读了辛耐特(A. P. Sinnett)的《佛教密宗》(Esoteric Budhism),在去世前不久的1937年,他还和印度学者合译了《奥义十书》。在晚年的一篇自述文章中他写道:“我的基督,我想是圣帕特里克信条的合法衍生体,是但丁比拟为比例完美的人体的‘和谐存在’,是布莱克的‘想象界’,是《奥义书》所称的‘梵我’。”[1]在给《奥义十书》的序言里,他又提到:“转向东方,约略等于转向古代的西方和北方……我很乐于想象,类似于这些书中的思想体系,一度曾传遍世界。当我们膜拜东方哲学时,却也在我们自己的文化传统中发现了一些古老的思想……”
在他最早的诗歌子集《十字路》里,一共收录了三首印度主题的诗,《印度人致其所爱》《阿娜殊娅和维迦亚》和这一首,显示出叶芝对古印度哲学思想的浸淫和接受程度。在写给《瑜伽经》的序言中,叶芝提到两位古印度圣哲:“耶若婆佉用一个永恒的我取代了所有的神”,而“帕坦伽利不以逻辑和道德准则去追求真理,而是通过静坐冥思来净化灵魂……真理不是自辩论中来,真理就在于灵魂本身,是耶若婆佉称颂的梵我(Self),那个包含了所有自我(all selves)的我”。
在给《曼都卡奥义书》的序言(Introduction to Mandukya Upanishad)中他提到一个印度现代朝圣者的故事:他在旅程的结尾,在一片海滩上听到一个灵的声音唱出《曼都卡奥义书》中对于咒语“唵(Aum)”的阐释。“Aum”是印度教一个指向三位一体至高神的神圣的词,其中每个字母对应灵魂的一种状态。“Aum”也是佛教的一个咒语词:
那听上去像是个女人的声音,唱着《曼都卡奥义书》中对灵魂的四种状态的描述:醒态对应着字母A,是物质存在的形态;梦态对应着字母U,是精神存在的形态;无梦的睡态对应着字母M,对灵魂而言此中一团漆黑,因为一切都融入了梵,物质和精神客体的创造者。最后一种状态对应着完整的神圣的单词“Aum”,是没有客体的意识,没有目的的福祉,是纯粹的人格。
在另一篇写给这位印度朝圣者的神秘主义著作《圣山》的序言(Introduction to The Holy Mountain)中,他再次提及这个故事,并重复了对这个咒词的解释:
“Aum”是不灭的灵。宇宙是其示现。过去、现在和未来,一切都是“Aum”,而时间之外的一切,也是“Aum”。“A”是物质存在或醒态,“U”是梦态,是精神存在;“M”是深睡态,人在其中无欲无梦,但这种睡态却被称为“觉”,因为现在他与无眠的梵合为一体,梵是一切的创造者,一切的源头,不可知,不可思,不可把握。而完整的单词“Aum”指向梵我如一,是第四态。
《印度人谈造物主》仿佛是对一次类似于这位印度朝圣者的幻听体验的记录,不过诗里出现的不是一个声音,而是多声部的,所有的声音加起来反复唱诵同一个主题,又仿佛一出小小的喜剧,演绎着叶芝理解中古印度人的宇宙观。
潮湿的树林之外,水泽之湄,也像海边的沙滩一样,水陆交接之地是永恒之界的象征。树林以其茂密交织的绿叶浓荫象征着冥想与思考的过程,对应Aum中的梦态,而灯芯草丛,以其密集而平滑的形态,指向的是灵魂深处集体性的融合态。魂灵在沉睡和叹息之中飘摇,指向的是无梦之眠的睡态或觉态。因此,诗的首句写的便是诗人经过冥思,来到灵魂深处的共有之境,听到万物之灵的声音:红松鸡、莲、狍子和孔雀都在纷纷诉说,以自身的形象去悬想造物主。而梵便是这所有的灵,所有的灵都融入梵,梵是宇宙的源泉,是造物主。众灵反复吟唱,正如《布列哈德奥义书》中耶若婆佉反复发声:“雷声是一切存在的蜜糖,一切存在也是雷声的蜜糖。光明而不朽的我在于雷声中,光明而不朽的我存在于那语声中;那就是神,那就是梵我,那就是一切。”[2]
译诗中将Spirit译为魂灵,其义偏重于灵,以区别于Soul(灵魂),其义偏重于魂。在融合态,灵与魂合为天体,三位一体不可分,因此此处便以字序不同的词汇来对应三位一体中不同的面向。
[1]该文章名太长,原文为:Introduction For the never-published Charles Scribner's Sons 'Dublin Edition' of W. B. Yeats; published in Essays and Introductions(1961)as 'A General Introduction or my Work'。
[2]此段引文也出自叶芝的文章《〈瑜伽经〉序》,"Introduction to Aphorisms of Yôga",Aphorisms of Yôga by Bhagwān Shree Patanjali, tr. Shree Purohit Swāmi(1938)。本篇中引文皆引自Later Essays. The Collected Works of W. B. Yeats. vol.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