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元年八月廿九(1620年8月29日),万里无云。
乾清宫偏殿。
“陛下龙体抱恙,恐怕……”
百舌之声在空荡的大殿之内回荡,偏殿的一隅,周云端近乎是半仰卧式的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眼神阴鸷。
两位小宫女垂手侍立,在不经意间观察着他的神色变化。
周云端并没有对这些个流言蜚语做出任何回应,他长舒了一口气,一年的经历走马灯似的倒映在脑海之中。
一年前,他正在“星海”编辑部勤勤恳恳的“批阅”审稿。有一篇稿子实在是雪白之极,不堪入目,他在欢欣之余突然感到头晕目眩,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就魂穿到了这个地方。
清醒过后,周遭的环境就给了他一些小小的京都震撼——不仅有丹楹刻桷的乾清宫,飞阁流丹的永寿宫……就连净房(厕所)内都是熏香四溢。
醒悟自己穿越之后,周云端倒是心中暗爽,看身上的服侍并不是什么布衣囚徒,这可比他平日里审稿所看的主角“靠谱”多了。身在宫廷之中,身份看样子是个皇子,那岂不是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啊!
他可不想像寻常小说的主角一样逆天改命,篡位称王。这一辈子称王封地,坐拥三妻四妾他就心满意足了。
但偏偏事与愿违,造化弄人——他的名字偏偏唤作朱由检。正是万历庚戌十二月二十四日卯时出生,大明朝最后的真龙天子——庙号思宗的崇祯皇帝。
周云端眼神逐渐呆滞,自从获得了朱由检身份的体验卡之后,在这一年的日子可谓是过得枯燥无味。
老祖宗太祖皇帝朱元璋有言:“人有积金,必求良冶而范之,有美玉,必求良工而琢之。至于子弟,有美质,不求明师教之,岂爱子弟不如金玉耶……”
简单点说就是家庭教育必须从小抓起,还要请朝中的大臣、名臣悉心指导、言传身教,这就苦了“寄生”在九岁朱由检身上的周云端。
《四书五经》必然是少不了的课堂读物,祖训和历朝祖制更是考核的加分项。每日之乎者也的,他一个现代人哪里受得了。
至于他的兄长朱由校对他更是“疼爱有加”,每每他被太子少师、左右詹事单独拉去“开小灶”的时候,总会带上他这个年幼的弟弟。
主打一个要学一起学,要苦一起苦。
要说这位高祖自己就是个文盲,对后代要求却是这般严苛,个人差异理论在古代当真是一点用武之地也没有!
周云端无奈的叹了口气,用手轻轻揉了揉眉心。
前世作为一名编辑,他也算得上是博览群书,历史类的小说也是读了不少,脍炙人口的就有《秦吏》、《绍宋》、《大明国师》之类的。实话实说,他对于明朝的发展史自然是不陌生。
但问题的关键是,他魂穿的是明朝最后一位皇帝,而此时的大明朝也就还剩下二十四载的光阴。
暂且不论几日前在龙榻上欲仙欲死的父皇泰昌帝,自己即将即位的兄长天启帝也是一个热衷于木工的手艺达人,至于他现在附身的崇祯皇帝,更是个视财如命、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一门三奇葩,这大明,不亡也难!
想到这儿,周云端不由得叹了口气。最初得知自己身份的时候,他恨不得以头抢地尔,结束自己这悲凉的一生。
但是转念一想,他又不是朱由检,干嘛要按照历史的进程过完此生。他周云端,作为一名资深编辑,编故事的能力自然不在话下。
十岁孩童,距离他登基还有足足七年的光阴,这段时间足够他韬光养晦,如果需要的话甚至可以用些手段缩短他登基的时间……
区区九五之尊,他朱由检做得,我周云端就做不得?
再者而言,虽然朱家人的江山日暮途穷,但也不是说到了回天乏术的地步。
阉宦之祸,君王自当勤勉修政,激浊扬清。
宦海风波,君王应当慧眼识珠,赏罚分明。
民生凋敝,君王理当仁厚节俭,爱民恤物。
至于建奴的略地侵城,周云端在这一年早就已经想好了万全之计。
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不详,是为天下王。正所谓天子守国门,他朱由检不敢做的,我周云端便替他去做。他朱由检完成不了的,我周云端替他去完成。
…………
想到这儿,朱由检的胸膛从轻轻的起伏逐渐恢复了最初的平静,他等待了足足一年,终于是等到了自己父皇即将驾崩的一天。
泰昌元年八月廿九(1620年8月29日),光宗朱常洛食用鸿胪寺丞李可灼所进红丸,翌日凌晨暴毙而亡。
要说自己的这位“父亲”也是个命运多舛的,自小就不受万历皇帝的疼爱,在太子的位置整整蛰伏了十九年,才得了这中枢大位。
但奈何也是个用下半身思考的男人,面对梃击案中谋害他的第一嫌疑人郑太妃仅仅用了八位绝色美人就把他玩弄在了股掌之中。
俗话说的好,只有耕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本就郁郁寡欢多年,这下可好,乐极生悲,一病不起。
思索至此,朱由检不由得眉头紧蹙。不论是身为周云端还是作为“朱由检”对于这位父亲大人都没有太多的感情,让他心中郁结的是泰昌帝一旦驾崩,不久后的阉党执政会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朝堂上的东林党会被彻底清算,朝堂外的征税压力则会与日俱增,这自然是朱由检不愿看到的局面。
就在这时。
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急匆匆从门外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两列侍女与太监。
妃子估摸着只有二十来岁,身上的紫罗袍配上一袭雪白的襦裙,腰间系着玉珠腰带,钩心斜跨一支雕花蒂的银扇,洁白如玉的皮肤透着清新秀美。
属实是一颦一笑一回眸,亦诗亦韵亦端庄。
刚一进来,朱由检身边还在说闲话的小太监须臾间噤若寒蝉,跪地不起。
“娘娘万安。”朱由检压抑住心中的不情愿,急速起身,微微颔首,做了一个标准的问安礼。
面前的女人可不简单,乃是泰昌皇帝最为宠爱的妃子——西李康妃。
乾清宫是历朝皇帝帝后的居住之所,而西李能够长期盘踞此处自然能体现得出他老爹对于这位美妇人的疼爱。
当然了,西李膝下无子,她也就顺理成章成为了太子朱由校与他朱由检的“母妃”。
在历史上,这位西李选侍也是不简单,不久后的移宫大案她敢挟持太子去讨求一个封号,要不是东林党人据理力争,以他兄长天启帝的性格,还真说不定不会让她垂帘听政……
就算失败之后她也是识趣的徒步走到了自己该去的地方、前朝妃嫔养老的哕鸾宫,最后也是硬生生的扛到了清军入主京都,清廷也是出钱为她“养生送终”。
当真是命运如梦,人命如烟。波折重重,无法预测。
西李用不屑的目光睨视着朱由检,不悦的神色溢于言表。
“你父皇龙体欠安,你还有心思在这嬉戏玩闹。”也怪不得西李不疼他,毕竟论身世朱由检只是一位淑女所生,论地位他也不及太子朱由校。
只是这“嬉戏玩闹”的帽子未免也扣的太重了一些,如果泰昌帝病情好转一些,她便完全有理由在父皇耳边吹吹枕边风,让他在父皇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当然了,没有那么多如果。
“父皇承天景命,日理万机,夙兴夜寐。儿臣只愿江山永固,国祚绵长,传之千秋万代。”他整理了一下语言,面露郑重之色继续说道:
“儿臣也愿母妃有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常驻拂柳之姿,韶光永熠。”
“今日儿臣真真是急火攻心,忧心如焚!”
朱由检大脑中努力检索着这一年的“劳动成果”,算上他生前积累下的古早词句,这一次终于是派上了用途。
马屁拍的好不好无所谓,只要时常拍一下总归是没有坏处,这也是周云端生前在职场中摸爬滚打得来的道理。
先是祝福一下西李青春永驻,再祈愿她寿福齐天。要是这你还辱骂儿臣,实在就是你刁钻刻薄,毒蝎心肠了。这么多侍女在侧,你也不好再生事端。
果然,西李见他言语得体,巧舌如簧,脸色也是松弛了几分。
巧言令色鲜亦仁!你年纪轻轻怎能这般谄媚?”
谄媚?你认为拂柳之姿是在夸奖你?自古红颜祸水,商女不知亡国之恨的教训历历在目!
强忍住心中的悲愤之情,朱由检泪如雨下,带着哭腔说道:“娘娘,父皇龙驭不安,儿臣却不能卧病哭竹,是孩儿的罪过啊!”
“娘娘贤良淑德,可否带上孩儿去向父皇请一次安。哪怕只有一次,儿臣死也知足了!”话到此处,朱由检可谓是声泪俱下。
宫闱之内,谁还不是个“好演员”!
李选侍一怔,倒是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望着朱由检涕泗交下,西李只是觉得陌生。在她的印象中,这位泰昌帝的第五个儿子向来都是沉稳持重,寡言少语。
如今失了仪态,也许真的是他思念父皇过甚——毕竟他也不过是一个十岁孩童。
回过神来,李选侍脸色彻底温和起来,刚要开口安慰就被外间一道急促的声音给打断了。
“娘娘,陛下口谕,急诏内阁首辅方大人等人入宫~~”
方从哲,浙党的代表人物与领袖。不出意外的话,还有东林六君子之一的兵部右给事中——杨涟,这两个人可是相当的不对付。
首辅方从哲,陛下急诏恐是托孤之意啊……”李选侍没有理会在一旁沉思的朱由检,只是小声的喃喃自语道。
“难不成陛下要薨了?”她不露声色的瞟了一眼赶来的小太监,问道:“太子现在何处?”
“就在正殿!”
闻听此言,一股不安的情绪涌上了她的心头。不再过多言语,西李转身,走出了偏殿。
朱由检就这样不紧不慢的跟在她的身后,他当然是不着急的,毕竟自己的老爹两粒红丸还没有吃,还可以苟活一日。
这一年终究是按照他的计划平平稳稳的度过了。
而此时此刻,他也该去会会那位叱咤朝廷三十七载光阴的圆滑老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