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水和糕点端回了矮桌上,少女们嬉笑着,白皙的手指勾起酒壶,清冽的酒水满在玉杯里。
她们的世界只有甜糯的糕点和清香的酒水,李亨泰、钱元宝、姓夏的、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少年,都与她们无关。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糕点半吃半落,酒水半饮半洒,少女们醉倒在席间,扶着额头,娇呼头痛。
江晚姜推辞不过,也饮了几杯酒,半晕脑袋,强打精神,注视着场内动静。
李亨泰已有些不耐烦,拿着剑鞘,打回来汇报的跟班。
“桃园就这么大,为何还没有找到他!你们也和钱元宝是一伙的?想庇护那个姓夏的是不是!”他大发雷霆。
钱元宝知道时机来了,捅了捅身旁的跟班,跟班起身道:“定是知道了李将军的厉害,躲起来不敢露面了!”
李亨泰在金銮卫挂了职,是个小官,最喜别人叫他将军。
他认同地点点头。
钱元宝的跟班又道:“他胆小便罢了,还耽误李将军的行程,让将军空等,这是大不敬。”
见李亨泰又点了点头,跟班暗喜,装作愤怒:“如此败类,如何能入百院,与我等同席?不如诸位联名,写个折子,让贡院革了他的名额,逐他出去!”
李亨泰琢磨片刻,第三次点头:“来人,给我写!”
立即有人寻来笔墨,写起夏辞的罪状。
林子里的少年们回到席间,都松了口气。
这闹剧终于要结束了。虽说牺牲了那个姓夏的少年,但他们哪里管的上别人。
“大哥,我们写个什么理由?”执笔的少年问李亨泰。贡院毕竟是贡院,要找个正经的由头。
李亨泰看钱元宝,他知道刚刚那人只是个传话的。
“贡院有规矩,两生约斗,逾期不至的人,酌情处置。”钱元宝说道。
贡院的确有这个规矩,但那约斗流程繁琐,要在师长的见证下,双方按下手印。
以李亨泰的身份,买通一个教习,伪造一份约斗书,易如反掌。
席上的少年或庆幸,或无所谓,还有消息灵通的,知道青羊学院这件事,本就不喜欢夏辞,觉得小人就得恶人磨。
只有两人觉得不妥。
一人是江晚姜。
少女被酒熏红的脸蓦地白了,她没料到事情居然严重到这个地步。夏辞递上入学信才几日,多半还未加入青羊学院,此刻一群百院学生联名声讨他……大事不妙!
一人是与夏辞有一面之缘的程易。
江晚姜身后,天权学院的席间,程易皱起眉。
席上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夏辞真的逃了,他知道不是。
李亨泰找不到夏辞,是因为桃神树处有着迷魂阵,一般人无法靠近。
他回想那树枝演练剑法的少年,捏紧拳头,一只脚踩在地上,要站起身。
“你做什么?”一只手掌按在了他的肩上,如巨石,压下了他的身子。
“哥!”程易看向身旁的少年。
对方是他的兄长,还是剑四院共同的大师兄,青山宴的夺冠热门,——程敏中。
“夏辞的剑法惊艳,绝对能在青山宴上大放光彩,不能让李亨泰胡闹下去!”
“坐下!”程敏中只有这两字。
程易憋闷地坐下,心有不甘,想回去唤夏辞。他刚回来,要是再早些,就能早点儿唤出少年了。
程敏中又压住他,他只能用眼神示意,让交好的师弟赶去桃神树。
兄长的手终于移开了,程易看李亨泰的方向,‘状书’已经写好,没人阻拦的话,恐怕来不及了。
他抬起头,看林子深处。桃园里的长辈定然将一切看在眼里,却不出来阻拦,任由李亨泰作乱。
他饮一杯酒,胸中憋着的那口气泄了,肩膀无力地垂下。
‘状书’送到了天玑学院的桌前。
少女们用清水拍拍脸,洗去酒意,嘻嘻哈哈地读了读,提起笔。她们签名时专注的神情,胜过练剑的时候。她们娟秀的字迹,也的确比剑法高明。
等她们写完,‘状书’到了江晚姜手中。
“快点儿写。”李亨泰的跟班催促,冷硬的毛笔戳入江晚姜手心。
江晚姜握着笔,呆愣地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名字,第三声催促响起,她终于抬起了手。
一撇、一捺,用力极深,力透纸背。
她在‘状书’上大大画了一个叉!
“你做什么!”身旁的少年惊呼,伸手夺那‘状书’。
江晚姜先一步,将宣纸撕碎,撒在晚风里。
她站起身,瞪向李亨泰。
宴席间的欢笑也被扯碎了,碎纸随着风,吹到李亨泰身前。
跋扈少年捏住一块碎片,碾碎,阴森的眸子撞向天玑学院的席位,几个少女心跳停滞,像受惊的老鼠,四处逃散。
她们震惊地看着江晚姜,看着平日里最好欺负、最没存在感的小个子师妹。
她怎么敢!
“你是姓夏的同党?”李亨泰抬起手,制止了要过去教训少女的跟班。
“是。”江晚姜觉得胸口有些痛。她已许久没有这种感觉,——和五年前那晚一样的感觉!沸血充斥心脏,撞得胸膛生疼!
“报上名来!”
“东海神将府,江晚姜。”
东海神将府!席间喧哗。
东海神将府曾经很有名。五年前,东海神将是排名第二的神将,东海神将的弟弟,也被誉为下一任神将的有力竞争者。权势滔天!
东海神将府现在也很有名。五年前,东海神将玩忽职守,差点儿让罗教妖人坏了烛龙大阵,自己也死在了罗教妖人手中。
他被钉在耻辱柱上,军中,所有长官教导新卒时,都要用东海神将做反例。
东海神将府自五年前一落千丈。三年前,东海神将的弟弟在搜捕罗教妖人时失踪,东海神将府更是直接落到了尘土里。
没想到,这个矮小的丫头,竟是东海神将府的人!
“我不管什么神将府,”李亨泰眯起眼,“既然你要替那小子出头,就上来吧!”
他拔出了桌上的剑,这是要与江晚姜动手!
“李师弟。”程敏中站起身,要打圆场。
剑四院宛如一体,他不得不出面。
“程师兄,这可不是我找事。”李亨泰的语气稍稍客气了些。
“江师妹,切勿冲动!”程敏中起身,跨步向前,要抓住江晚姜,劝她放弃。
江晚姜一踩矮桌,姿影飘飘,已跃到了李亨泰身前。
程敏中紧皱眉,坐下身。
少年们很快腾出空地,李亨泰立在北边,气势渐长,眼眸渐亮,第八脉的修为完全展露。
江晚姜立在南边,发丝摇晃,太阳穴微鼓,气势竟不弱李亨泰许多!
剑四院的学生这才想起,这不起眼的小师妹,修为也到了第七脉!
只是,第七脉和第八脉到底有一脉之分,少女才十五,李亨泰已十六,对方多练了一年的剑!
少女手中还没有剑!
“你要空手与我打?”李亨泰讥笑,剑尖指向少女的额头。
江晚姜只是天玑学院的普通弟子,哪有面子将剑带到桃园来!
她咬紧牙,握紧双拳,竟真要用一双肉掌,与李亨泰的长剑交锋!
“接着!”
一柄剑从席间飞出,自高空落下,插在江晚姜身前的土地里。
少女握住了剑。
程敏中低下头,腰间空空,只剩剑鞘,那是他的剑!
他扭头看程易,少年嬉笑逃离。
躲开兄长愤怒的目光,程易喝一口酒,望着场中的少女,觉得有趣,觉得畅快,然而这畅快不是他的。他搁下酒杯,倏然叹息。
连一个小女孩儿,都能自在地出手。
钱元宝也在叹息。
叹李亨泰鲁莽,不识大体,竟真的与江晚姜比剑!明明夏辞才是目标,阻挠夏辞进入青羊学院才是目的!
万一在他们比完之前,夏辞回来……李亨泰这个蠢货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亨泰未将夏辞放在眼里。不是他自大,这是理性的推断。
他从贡院的笔记上,得知了夏辞的修为。少年第六脉,他第八脉,他胜一筹。
他又从清风观的道士处,得知了夏辞的剑术。少年剑用的极好,但一直未修杀招。
寻常剑招用的再好,没有杀招有什么用?就像两军对垒,步兵再精锐,没有骑兵的冲锋,如何能打赢战争!
他又赢一次!
清风观的道士还告诉李亨泰,刘损之只教了少年观内的剑法,清风观最强的剑法是清风剑,是道尊幼时所练。
而他主修的剑法是桃源剑,是道尊青年所创!幼年所练如何能和青年所创比!
他赢第三次!
如此大的优势,他怎么可能输!
那姓夏不来就罢了,若是来了,嘿嘿,先败了这小丫头,再砍了那可恶小子的手!
“看剑!”他一剑刺向江晚姜。
……
漫山的桃花开着,唯有那最高、最粗、最悠久的桃树沉寂着。
夏辞在巨树下趺坐,桃源剑法练完,一幅久远的画卷在他眼前展开。
如现在相反,那时候的桃园只有一棵树开了花。只一棵,却比整座山的桃花都绚烂,将整座天空都染成绯色。
道尊在树下舞剑,先是寻常剑招,一共十一式,最后是一记本源剑招,带着神魂真意。
剑舞完,他转过头,看树枝上躺着的青年。
“如何?”他问。
“不错是不错。但太花哨、太柔和,剑是君子器,怎么如此缠绵,像那些舞女!”
“师兄慧眼。正是看了宴席上的舞女有感而作。”
“这套剑招不适合厮杀。”
“本就不是为了厮杀做的。等讨尽魔族,天下太平,所有人坐在树下,赏花喝酒,用桃源剑切磋助兴,岂不畅快!”
树上的青年沉默:“是我走眼了。以清雅、闲适的精义驱使这柄剑,算是上佳。”
“是极是极,这是天下太平的剑,是庆祝的剑。等赶走魔族,人间欢愉,我就教后辈弟子们这套剑法。桃花盛开的时候,天下剑客聚在此地,没有仇恨、没有伤痛,舞剑欢闹,快哉快哉!”
“……还是要习些杀敌的剑。”
“都学,都学!”道尊嬉笑道。
画卷合上,夏辞睁开眼。
桃源剑法的真意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这是最和煦、最善良的剑法,带着道尊对未来,对天下百姓、对人族幸福美满的祝愿。
他细细品味着那一式神魂之剑。本因宁青岁和徐守节的愿景有些压抑的心,渐渐平静,渐渐欢畅。
他正缺一门平时能用的上乘剑法,桃源剑来的正巧。
几日前,他对宁青岁他们说,自己修为只有第六脉,是想在洗髓境多待些时日,夯实基础。
这话不错,但也不全。
五年前那个晚上,逐日剑真意的使用,让他的神魂多了几分炙热,多了几分日轮的影子。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他与逐日剑更加契合,坏处是这么下去,他只能与逐日剑达成完美的契合,不利于其他剑法真意的修行。
刘损之所以让夏辞缓一缓,去除神魂中那不成熟的逐日剑真意,再突破到天人境。
也是因为如此,他未曾教夏辞带真意的剑招,以防刺激到逐日剑真意。这些真意剑招,去掉真意部分,又称为杀招。是洗髓境能使用的最强的招式。
完全洗去逐日剑真意大约要七八年,现已过了五年,还剩两三年光景。不长,也不短,惹人烦躁。
此刻在桃神树下,得了桃源剑,明了桃源剑的真意,神魂里逐日剑遗留的气息倏然散去大半,再过数周,就能完全消散!
夏辞思索,逐日剑里本就包含着桃源剑,加上桃源剑真意的温柔和顺,才达成了这种效果。
限制他修为精进的牢笼散去,夏辞喜悦地起身。
“可是夏师兄!”河对岸,一个白衣少年向他张望。
“正是。”
夏辞瞧了眼夕阳,以为少年是提醒他宴席散了,渡水之后,见到少年焦急的面色,才意识到出了事。
他们边走边说,等到出了桃树林,少年也讲完了前因后果。
他沉着脸,挤开围着的少年们,往中央去。
被挤出的少年带着火气,见他面生,从桃林里来,联想到了他的身份,大吃一惊。
还有少年有意挡在夏辞身前,想给他使绊子,为难他。
夏辞一晃一拨,扎了步子的少年们纷纷向后倒去,他顿时收了轻视之心,震惊于夏辞的厉害。
到了最前排,夏辞松了口气。
江晚姜和李亨泰的比剑还在胶着,少女虽然落了下风,却守得滴水不漏。
这局面让围观的少年们惊诧。
李亨泰居然拿不下一个小女孩儿?
天玑学院的几个少女酒已醒了大半,却觉得自己还在酣醉,不然,那不起眼的小个子师妹,怎么能和凶名在外的李亨泰有来有往?
程易挤到了夏辞身旁。夏辞将长剑还他,他摆摆手。
“你后面还要用。”程易看着场内。
“我觉得不用。”夏辞回答。
“哦?你对那女孩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