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论人设的重要性

伯颜道:“太上皇过谦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必挂心。不过实不相瞒,你猜的没错,北京一战,我瓦剌大败,若不是这场大雪让明军暂停了攻势,恐怕损失还会更加惨重。

“而经此一败,很多瓦剌人也都想明白了,土木之胜不过侥幸,瓦剌终究不是大明的对手。所以,等我兄长回来之后,我也有意与他商量,与大明重修于好,不然今日也不会与你见面。”

朱祁镇却是发出一声冷笑:“伯颜兄说的轻巧,你兄长他会听你的?”

伯颜叹了口气:“哎,他的脾气你也知道,会不会听我的,我也不能保证。我只能说,我会尽力斡旋。”

“倘若斡旋不成呢?你觉得最坏的结果又是什么?”朱祁镇问。

“最坏的结果……”伯颜想了想,“我也不知道。”

“我来帮你说吧。”

朱祁镇道:“你想想,你兄长刚打了败仗,本就窝了一肚子火,对我恨之入骨,然后刚一回来,便听说你请我吃饭,商讨与大明和谈之事。愤怒之下,他势必一刀砍了我的脑袋,彻底断了你们这帮主和派的念想,你们也没别的办法了,只能团结一致,与我大明死磕到底。”

“之后,两国便陷入漫长的战争,大明固然会花很多钱,死很多人,但瓦剌国小民贫,势必更加困窘,用不了多久,各部族之间嫌隙日增,终会导致内乱,互相攻杀,再不复今日一统草原之盛况。”

朱祁镇这话并非危言耸听,因为历史上真实的情况就是这样。

伯颜对瓦剌内部的情况更是再清楚不过,他更明白如今瓦剌的“统一草原”有多么脆弱。草原太大了,气候太恶劣,人们的文化水平太低,无法组织起有效率的政府,所以内乱才是常态,统一不过是少数雄主用武力暂时把这盘散沙撮合在一起,根本无法长久,哪怕是强大的元朝,忽必烈死后不也迅速分崩离析了么?

伯颜道:“太上皇言过了,不过你放心,即便我兄长暂时不同意和谈,我也一定会劝说他不要杀你。杀了你,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

“伯颜兄!你以为我是怕死吗?”朱祁镇突然站起身来,“你以为,我今日来找你,只是为了求你在也先面前说句好话,活我一人之命吗?”

“不然呢?”伯颜有些不解。

“哎!”朱祁镇叹了口气,“没错,之前我的确怕死,但在北京城下喊话的那一刻,我便突然顿悟,全都想开了。

“纵观中国历史,大一统盛世皇帝被外族俘虏,这等奇耻大辱,唯有宋徽宗、宋钦宗等少数几位昏君可比。我朱祁镇年纪不过二十余岁,已然注定在史书上留下千古昏君之名。

“对我来说,当时若能死在北京城下便是最好的结局,起码轰轰烈烈一场。如今活着,反而是一种折磨。

“哎,人生自古谁无死?但谁又能像我这般,求死无门!?

“甚至,很多个深夜里,回想起这种种屈辱的往事,我都想,干脆自裁以谢天下,一了百了。

“但我又想,我死事小,只是我死之后,大明必倾尽全力征讨瓦剌,为我复仇。战端一开,又要有多少士兵战死沙场,多少母亲失去儿子,多少女人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亲。

“我在土木堡见过太多的血泪,太多的尸首,实在太惨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一人之失。我实在不想让我的罪孽更加深重。

“为了我大明的百姓,也为了瓦剌的百姓,为了天下苍生能够少受些战乱之苦,伯颜兄,我恳请你,尽你之力,促成和解,避免这样的惨剧发生!”

说完,朱祁镇双手举起酒杯,举到伯颜帖木儿的面前。

伯颜帖木儿泪目了。

厌战之人,必怀恻隐之心。

只见他从朱祁镇手里接过酒杯来,却并没有自己喝掉,而是举杯面向在座的其他瓦剌头领们。

“我提议,让我们敬太上皇一杯。”

伯颜大声道:“我们蒙古人最佩服的就是勇士,而太上皇在我心里,是个真正的勇士,他值得这杯酒。”

“敬太上皇。”众人站起身来,都高举酒杯,一饮而尽。

……

等酒宴结束,朱祁镇回到住处,已是深夜。

今天说了这么多话,有的是出于真心,有的只是逢场作戏。

比如,他当然怕死。但是当他说他不怕死的时候,在场那么多瓦剌人,却没人一个人怀疑他在装逼。

这就是北京城下那场大戏带来的影响力,俗称人设立住了。

最后,朱祁镇还升华了主题,上升到悲天悯人的高度,则是因为继承了朱祁镇的一部分记忆。

朱祁镇这人,不管多么昏聩无能,但骨子里是个善良的人,善待袁彬,后来废殉葬,都足见其善良。

包括给王振立庙,昏归昏,但本质还是因为朱祁镇善良,他觉得王振给他背了黑锅,替他承担了大部分的千古骂名,心里过意不去,才这么干,希望能稍稍弥补一下。

所以,酒宴上这番心怀苍生的仁君之言,是朱祁镇能说出来的话。

而正史记载,伯颜对朱祁镇极有好感,都恨不能给朱祁镇磕头当臣子了,这至少说明他们两个人三观是比较一致的,伯颜也是个心善的人。

当然,伯颜能被感动到哭,这是朱祁镇没有料到的。

总之,不管有多少话是出于自己真心,今天这顿饭至少效果不错。

伯颜兴致极高,借着酒意,说出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来。

据他所说,瓦剌的主和派主要有三股势力,分别是伯颜自己,阿剌知院,以及傀儡大汗脱脱不花。

但所谓主和派,其实并不是一个具体的派别,大家不过观点一致而已,具体每股势力也都有各自的小九九。

伯颜本人,是真正站在瓦剌立场上,为瓦剌前途考虑的,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他崇尚汉族文化,敬畏大明的实力,在他眼里,大明就跟很多中国人眼里的美国差不多,不光各方面实力都远超瓦剌,那月亮也是更圆一些的。

伯颜认为,只有与大明保持友好和睦,才是瓦剌长治久安的最佳策略。

而阿剌知院,看似和伯颜立场一致,伯颜对此人也评价很高。

但朱祁镇开了天眼,知道历史走向,光从此人后来与也先反目并,刺杀也先的行为看,他的立场可能没那么纯粹,更有可能是个野心家。

而大汗脱脱不花,他明显只是不爽也先擅权而已,为了反对而反对。

朱祁镇觉得,主和派内部有分歧,对他来说反而是好事。这至少说明也先的统治基础是相当不牢固的,尤其是在南征失败以后,损兵折将,这种不稳定因素必然会被放大。

至于主战派,除了也先本人除外,他的另一个弟弟赛罕王是个至关重要的人物。

赛罕王和伯颜不同,他是个纯粹的莽夫,崇尚用武力解决一切问题。

两年前,赛罕王吞并了原本隶属于大明的朵颜卫所部,也就是当年协助朱棣南下靖难的朵颜三卫中最强悍的一支,其部众战斗力极强。

后来仁宣缩边,朵颜三卫基本都弃了,所以赛罕王吞并朵颜卫的时候,明朝只当这是别国内政,根本就没有反应。

明朝此举,使得赛罕王更加嚣张跋扈,视明朝为无物。

当然,不管立场如何,此人和伯颜一样,对也先都极为忠诚。

所以,真正解决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也先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