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三年(235)正月下旬,清晨。
晨曦初现,地平线已经悄然漫上了一层混浊的白光。天色淡蓝,交织着一种雾蒙蒙的灰,使得地上本就肃穆的青砖更显暗淡。冬日的寒风在一幢幢高大而又空旷的殿宇中呼啸而过,凄厉、阴森、压抑之感充斥着魏宫。
四只精壮的山羊分成两行,拉着一辆小巧玲珑的车架穿行在宫内的大小道路上。另有一个小黄门凭轼站立在前踏板上,熟练地驾驭四羊。宫中穿行,马车过快,牛车太迂,这种轻巧灵便的羊车倒是别出心裁,取名小辇车。小辇车没有顶盖,纯用轻木,全身绘黑漆,前、左、右各装木栏,前横木称辂,两侧称輢,两輢前部的扶手处刻两个龙头,作为皇帝专用标识。
魏明帝曹叡身着绵常服,跪坐于黄绢绵茵。他身材不高,长发小口,形似先帝曹丕,而仪容像母。
小辇车停在了文昭阁前,那是曹叡为纪念亡母文昭甄皇后而建的。文昭阁是一个二层楼上的四方形小阁,砖地上铺陈五种不同规格和花色的席,席上加铺黄绢绵茵。阁的东西,各有一大扇窗棂,其上糊着窗纸;正南有两扇门;正北挂着横匾,用隶书写“文昭阁”三字;其下设一个稍大的精美矮足几案,横放一个长条黑漆木匣,其中放置甄氏绢画像。几案前置一铜香炉,每逢曹叡入阁行礼,就要焚香。
曹叡令宫婢取出母亲的绢画像,绢画上下各缝一条细木黄漆轴,中间是甄氏齐胸半身像。最初八个画工均画身穿皇后命服的全身像,虽工笔细描、仪容端庄,但都未能展现甄氏的神韵,惹得曹叡龙颜大怒,大施淫威,竟残忍地将他们全部处死。最后一个画工挖空心思、反复斟酌,画了甄氏身着平日最爱的翠兰衣襦的半身写真,才勉强保住了性命。
画中的甄氏高髻浓密、广额修眉、鼻子隆直、樱桃小口,面部下颌呈美丽的半鸭蛋形,一头泼墨般的青丝做成灵蛇髻盘曲在头上。相传灵蛇髻是她受青蛇盘曲之姿启发所创,当时曾风靡于曹魏贵妇之中。但甄氏凭借着她的长发不断变换花式,竟冠绝一时,没有一个妇人能够与她比肩。
曹叡端详着画中美人,与母亲相聚最后半年的回忆再次涌上心头。
……
黄初元年(220)腊月,除夕。
曹丕称帝后不久,便将邺城的魏王宫迁至洛阳,受宠的嫔妃及子嗣等都与曹丕同行,但甄氏与曹叡、曹琬兄妹却被留了下来。曹丕早在称帝前,就提前取消了为曹操服孝的规定,只有甄夫人和曹叡、曹琬随曹操的夫人、曹丕的生母卞氏一起服丧。他们在衣着华美的人群中显得朴素、淡雅,神圣而不可侵犯。
此时的甄氏已年逾四十,已有些许皱纹爬上眼角,与年轻时相比,并无衰败之感,却又更添几分风韵。她略显瘦弱的身躯在寒风的吹拂下微微战栗,但仍端庄持重、优雅自如,若空谷幽兰傲立风中,清冷之中透露着凄美。
曹丕有意不理睬甄氏和一双儿女,其他随行的嫔妃更是对失势的甄夫人冷眼相待,反倒是最受宠幸的郭贵嫔和善地与他们话别,说了许多保重的赠言。卞氏的眼中饱含不舍,似乎想要与喜爱的儿媳甄氏说些什么,但还是欲言又止,只是草草关心了孙子、孙女一番,便匆忙地离开了。
浩荡的车队驶出邺城的旧宫,纷乱的马蹄声和熙攘的人群带来好一阵喧嚣,随后留下的却是无尽的寂静与冷落,在除夕这样喜庆的日子里,显得尤为悲凉。
与甄夫人同样被留在邺城的,还有比她年长两岁的李夫人。李夫人最早许身曹丕,略有姿色,但因出身寒微,开始就只有妾的名分,又并无子女,为人谨厚小心、知节守礼、练达世故,对甄夫人十分敬重。不知是什么缘故,伺候甄、李两位夫人的宫婢和宦官全部被换,就连从小与甄夫人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女阿秀也不见了踪影。
曹叡、曹琬兄妹与两位长辈会食,甄氏和李夫人对坐南北,他们兄妹对坐东西。案上的食品并不丰盛,只有少许羊肉、猪肉等。甄氏低头跪坐在案前席上,并没有吃下什么东西。她的面部无明显的表情,但眼中却再不复从前的流光溢彩,难掩的是落寞与失望。她从来都是礼数周全,所有的苦楚往肚里咽。
在此时的处境下,李夫人不知应以何种身份劝解甄氏。曹叡兄妹年方十六和十五岁,已是相当懂事,但真找不出什么话使母亲高兴,只感觉与往年热闹的除夕相比,十分乏味和扫兴。
旧宫的生活在枯寂中一天天延挨着。光阴荏苒,已是五月,甄氏和两个儿女早已换穿单麻布孝服。百无聊赖的甄氏突然心血来潮,给儿女初次讲述自己与袁绍二子袁熙婚姻的不幸,又取出在前夫袁熙驻节幽州后自己所作的《塘上行》给子女学习: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
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
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
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
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
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
出亦复苦愁,入亦复苦愁。
边地多悲风,树木何翛翛。
从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甄氏重温旧作,回忆自己当时复杂的心态,眼前浮起与袁熙相处的时光。当时她其实对袁熙已无好感和思念,但作为一个独守空房的少妇,又莫名产生了期盼丈夫浪子回头、改邪归正,与自己破镜重圆、重修于好的奇思怪想。时隔多年重温旧作,甄氏感慨自己的痴心妄想,真是可笑而可怜。想到后来与曹丕情浓意蜜之时,她也曾给其看过这首诗稿。甄氏不禁感叹自己的命运,感叹战乱中女子的身不由己。回想一生,她从未有过选择的权利。美貌、才华、家世,给她带来的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噩梦、一场又一场灾难,使她深陷泥沼,无法自拔。现在她只求与世无争、苟活人世。她狠心把这首旧作撕成四份,捏成一团,丢入墙角的竹篓里面。
转眼就是黄初二年(221)盛夏六月。一天,李夫人进屋,她努力克制感情,只是用平静的口吻说:“官家圣旨,命我与皇子、皇女前往洛阳,行册封礼,即刻启程。”大家对此并非毫无思想准备,却仍惊愕不已。
甄氏愣了愣,但很快定了下神,吩咐宫婢为两个孩子备行装。临行之际,曹叡兄妹向慈母长跪。曹叡连连行顿首礼,弯腰,双手按席,用头不断叩席;曹琬另行女子肃拜礼,下跪后,弯腰,头不着席,只是用双手不断叩席。他们带着哭声说:“恭请阿母善保安养,我等永不忘慈母大恩大德!”任由泪水泛滥,沾湿膝下的席。
一向谨小慎微的李夫人,终于按捺住心中汹涌的情感,沉默良久,简洁而又有力地说:“皇命不可违,我等即时启程,甄夫人善自安处。我并无儿女,待皇子、皇女,当如己出。”
甄氏强忍着离别的痛苦,面带微笑,为两个孩子拭干眼泪,轻声在他们耳边说道:“盛夏往矣即初秋,好事当如期而至矣!”说完向李夫人肃然一拜。李夫人只能拖着曹叡和曹琬兄妹出屋。这当然是兄妹俩永远不会忘却的一别,但二人当时都根本没有想到,从此就再也见不到慈母了。曹叡回忆到这最后一别,仍禁不住默默垂泪:“阿母,终未见此初秋!”
一路上,李夫人私下反复叮咛兄妹二人,说:“到洛阳宫,拜见官家,务须节哀有礼,不得言及汝母,一切恭依圣旨。”
他们来到洛阳北宫,一名宦官安排兄妹二人与李夫人同住。翌日,曹叡兄妹被带去拜见父亲。他们进入一个东偏殿,房间不算太大,正北挂着竖匾,用隶书写有“文治殿”三字,其下一个华丽的蟠龙屏风,屏风前是大床,称御床。当时没有垂足坐的椅子之类。床是坐卧两用,其实类似矮足长方桌,其上铺黄绵茵。曹丕独自身穿皇帝常服,面南跪坐于床上。郭贵嫔席地而坐于西,面朝东方。
兄妹二人进殿脱靴,穿白绫袜上席:“臣叡远道而至,顿首敬拜官家!”“臣女琬远道而至,肃拜官家!”曹丕吩咐:“免礼,就座。”兄妹两人就在跪拜处席上就座。曹丕说:“明日当于建始殿行册封大礼,叡封齐国公,琬封东乡公主。”兄妹两人再次躬身顿首和肃拜谢恩。
曹丕又严肃地说:“须告知尔等,朕已下旨,罪妇甄氏处死。”此语如晴天霹雳,兄妹俩一时六神无主,竟不知如何应对,只是低声抽泣。曹丕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哀伤,但接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愠恼之色。
曹叡毕竟年岁稍大,他沉默一会儿,还是想出了应对之语:“天子圣明,……”后一句“罪妇当诛”却卡在喉咙,无论如何不忍心说出口。
倒是郭贵嫔立即出面圆场,她说:“天子圣明,伸张天威,甄氏罪有应得,此乃国典;皇子、皇女痛心母死,此乃孝道。两得其所。”曹丕听后,不悦之色稍解。兄妹俩以感激的目光望了一下郭贵嫔。
有宦官进入跪奏:“永寿宫太后光临!”曹丕和郭贵嫔立即起身下床,迎接母亲卞氏。曹丕站着行揖礼,郭贵嫔行肃拜礼。曹叡兄妹也前往行礼。卞氏亲切地扶他们起立,两人忍不住扑到祖母怀里,放声大哭。曹丕皱了皱眉,也无可奈何。
曹操和卞氏都把一对兄妹视若掌上明珠,他们特别喜欢长新妇[1],不喜欢郭贵嫔。卞氏此时心中骂道:“此不孝不悌之逆子!先帝在世,佯为恭顺,如今肆无忌惮矣!可怜贤新妇命乖!然而他既执国柄,人死不能复生,尚需以保全彰、植二子为上,亦须与之委屈周旋。”她关注的中心,是使二子曹彰和三子曹植免遭毒手。
卞氏用衣袖为他们兄妹拭泪,吩咐说:“下殿歇息!”曹叡兄妹如得大赦一般,向祖母、曹丕和郭贵嫔行礼谢恩。
但刚走出殿门,曹叡又立即回来,重新下跪行礼说:“臣叡奏告官家,兄妹乞为罪母服孝,斩衰三年。明日大礼乞展期。”这个要求也不免使曹丕尴尬。郭贵嫔再次帮忙,说:“皇子、皇女自当以孝行率天下。”卞氏也用同意的目光看着曹丕,曹丕不得不允准。
曹叡兄妹两人强忍哀痛,回到房中,又抱着李夫人大哭。李夫人也没料想到甄氏竟在不足十天之内便成冤鬼。但她毕竟娴习世故,相当克制,对曹叡兄妹再三劝慰,叮嘱说:“好自将息,务须忍痛节哀!”
兄妹立即换上最重的斩衰孝服,头挽生麻髻。不料两人早睡,竟做起噩梦,哭喊“阿母”,醒了几回,李夫人也尽心劝慰,一夜三人都无法安眠。
此后曹叡兄妹都得了大病,卧席数月。曹丕鲜少前来问病,倒是卞太后常来看望,郭贵嫔也连着看望,情礼周全。李夫人精心伏侍,夜晚衣不解带。
她向曹丕提出,甄氏既死,阿秀伏侍过一对兄妹,请求将阿秀召到宫中与自己共同照顾二人,曹丕允准。阿秀就被召到洛阳,伏侍李夫人和一对兄妹。
转眼间到黄初三年(222),曹叡封平原王,就与李夫人分居。次年,曹琬下嫁,也离开皇宫。李夫人在曹叡登基的同年逝世。曹叡闻知“病笃”,赶去看望时,李夫人已经咽气,曹叡下旨厚葬。
阿秀无亲无故,愿留宫中。曹叡念她曾侍奉母亲和李夫人,就特赐“良人”位号,其地位相当于“千石”官,让她安养宫中,有一名宫婢伏侍。
卞太后被曹叡尊为太皇太后,却已缠绵沉疴,到太和四年(230)六月去世。
此后曹叡侈心愈来愈重,挖空心思设计各种享受。他嫌洛阳南宫残破,北宫拥挤,在太和四年八月,乘出巡东都之机,请郭太后移居许昌永安宫,称“永安宫太后”。
……
曹叡正沉浸于思母的回忆,有宦官跪奏:“良人阿秀病笃,有心腹事欲口奏,乞官家屈尊枉驾。”
心腹事?
曹叡听到“心腹事”三字,又抬头看看甄氏的绢画像,心中有所敏感,立刻前往阿秀的住处。
注释
[1]汉代至清代期间,新妇是对儿媳妇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