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今医馆还是破例收下了妊皎这位不速之客带来的垂危病人。
起初,不言看妊皎急得两眼泪汪汪,病危那人将将体温下降,一层浮冰覆上那人每一寸皮肤,浮冰漫延,美人榻瞬间被冻住,大堂的气温也低了下来。
眼下正值春日,外面暖意融融,春风拂柳,飞雀在梧桐树枝上懒洋洋地哼着小曲儿,橙黄的日光透过枝叶洒落,熏得树下的商贩一身暖和自在。
不言察觉古怪,连忙摇响风铃,将打着哈欠睡眼蒙眬的云堇拽了出来。
“不言啊,有什么事处理不了的,找你楚姐姐帮忙,姑姑困得紧……”云堇懒洋洋地打着哈欠,抬脚便要走,漫不经心地扫了大堂内一眼,闪身移至美人榻边。
那人面上无死气,脉象却弱得几乎只剩一丝即将熄灭的生息,体温在浮冰覆盖之下已近冷尸,很显然,再拖延一刻,那人的两只脚便要完全踏上冥司渡船了。
云堇给榻上之人仔细把了脉,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冥灯虽灭,魂魄尚且残存,寿元未到天尽时。
可以救。
云堇刺破指尖,殷红血珠随云堇动作,分别洒向那人天、地、命三魂所在,经指尖青芒作引,纠缠成一团红白交错的透明,萦绕云堇和那人身侧。
云堇本欲勒令其三魂归位,惊诧地发觉那人天魂化作一只飞雀,几次尝试衔起云堇委地的长发想要绾好,始终不肯离去。
那人天魂的气息……
云堇垂眸,瞥见那人手中死死握着的,一枚很旧很旧,旧到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剑穗。
明明人已经凉得差不多,却还舍不得放开。
云堇想扯出微笑,飞雀亲昵地蹭了蹭她的下巴,嘴巴叽叽喳喳叫唤不停,然而,出口无声。
飞雀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忽地垂丧着脑袋。
云堇轻轻一叹:“回去吧,回你凡人的身体。”
捧起飞雀的脑袋,云堇目光柔柔:“回去吧。”
飞雀在指尖消散,云堇敛了惫懒之色,沉声道:
“楚纪、荀深、钟离。”
“在。”
“将此人抬入回滦河亭,白陵老前些天送来的珠爨草全部取用,除了这些,半盏茶内,万年朱血珊、北海惊蛰、南山冬饮露等药物送去海棠楼备着。”
海棠楼是内馆一处僻静幽远的花楼,常年海棠榴花并开,灵气氤氲,清静幽雅,最宜养身。然而,便是常年养病的从与也不知何缘故,云堇从不让进。
而万年朱血珊、北海惊蛰、南山冬饮露,非到不得已的时候,很难有机会用上。
荀深和楚纪对视一眼,神情凝肃,和钟离交接好大堂琐事,即刻便带着十多个药童子,亲自抬着那人往内馆走。
“啸啸。”
一直护在不言身边的客栈老板听见云堇呼唤,当即咧嘴笑:“掌门,我在!掌门,啸啸在!”
“即刻召来朝雀山众人,为我护法。”
“啸啸得令!”话音未落,张啸啸当即一溜烟跑了出去,不见了踪影。
云堇转身,拉着不言便准备回内馆,和从与商讨点事情,却听到有人呼唤她的名。
“云堇?”
云堇微微扬眉,望着走廊外,红着双眼,表情复杂的少女。
既然妊皎在此,那人为何屡次涉险甚至险些命丧黄泉,也就不得而知了。
“好久不见,妊七小妹。”
熟人见面,分外眼红。
“云氏医仙是你?”
比起云堇的淡定,妊皎则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面前一身青衣素裳,长发散落及地的女子,似乎很难将眼前人和南陆盛名的“云氏医仙”联想到一起。
任由妊皎上下打量,云堇随意地耸耸肩,一脸讥诮:“怎么?阿顽既让你来圣华城,便没告诉你——我在此处?”
妊皎点点头,又摇摇头:“阿姐说你性子惫懒好玩,让我离你远点。”早知道是旦今医馆是云堇开的,就该一把火给烧了。反正有长姐在,云堇不会不救那个人。
云堇笑笑:“确实像阿顽会训斥你时说过的话。”
妊皎瞬间脸红一阵青一阵,不满地盯着云堇。
旦今医馆门前人越集越多,北辰卫冒出了头,蹲在外面维持秩序,仍挡不住人群的喧闹和愤愤之声。
几个少年见旦今医馆被围,欲施法捉拿妊皎一行人,解医馆之困,但抬头见云堇现身,便退到人群中时刻紧盯着妊皎一行人。
云堇点了点不言的脑袋,笑意吟吟:“姑姑倒是不知,你几时学的这术法?”
不言仰头:“姑姑不怪岚儿偷学么。”
云堇摇头微笑:“不言,解了吧。”又道:“你既好学,姑姑岂有藏拙之理?”
缓步走到大堂门口石阶上,云堇抬高音量,从容笑道:“诸位,小妹初来南陆不知镇上风土,所以闹了些误会,多谢诸位关心,还请散了罢。”
谁是你小妹?明明和我一样大……
妊皎张了张口,但看外面百来道恨不得千刀万剐自己好几个回合的眼刀子,话又吞了回去。
云堇话音刚落,人群便应声散去,剩下几人道:“云姑姑,若是受了委屈,请一定要说,长君会为您做主!”
一人瞥了眼缩在一旁的北辰卫长:“云掌门请放心,今日之事我等修行之人记得,必不叫您的医馆受到影响。”
那北辰卫长委屈巴巴地将云堇望着,模样有几分肖似北辰枢,云堇朗声道:“几位好意云堇心领了,改日朝雀山百山宴,云堇亲自宴请几位,以酬谢今日维护之意。”
和那几人客套一番,旦今医馆恢复迎送病人,云堇便打算拉着不言转身离开。
身上的禁锢陡然一松,妊皎连忙跟上,将不言挤到一边:“阿肃哥哥的性命在你手上,你一定要治好他。”
云堇顿住步伐,唇角微微向上:“若不信任我,大可另请高明。”
只是方圆十里外加一个百业人才汇集的圣华城,可未必能短时间内找到第二个精通药毒的第二人。
便是找到了,恐怕那人已折损。
况且,那人病势复杂,只单靠百草或巫祝之术,难救。
妊皎瞬间哑然。
之前为了拜求南陆大巫祝们的救治,耗费了不少时间,那人曾在两天内几度失去气息,若不是一路源源不断输送灵力,只怕魂魄离体,生机烟消,悔之晚矣。
妊皎不情不愿地将话吞了回去,云堇抬脚一步,她便跟一步。
“你身上也有余毒未清,不用跟着我,去好好休养罢。”
“还有——”云堇话音一转,指尖青芒乍现,随着经脉游入妊皎体内,痛得妊皎神色一变,“顾惜好你的身体,我可不想阿顽回回在我耳边说,你如何如何不听话,为了那传言中的东西,罔顾自己性命,屡屡涉险入山林。”
妊皎心一咯噔,警惕地望着云堇:“我明明瞒得很好,你又如何得知?”
云堇轻嗤一笑:“奎宋王缠绵病榻,大荒皆知,我身在这小小的汪洋镇,却也有所耳闻。”
奎宋王沉疴,作为一方国主千娇万宠长大的小女儿,妊皎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徒遭折磨,无动于衷。
山脉深处,乃群妖会集、灵气蕴藏之地,自有各路山灵地精庇护,寻常尘世人很难涉及,却防不住有心者擅闯。
最近关于妖山里的传闻甚嚣尘上,特别是山中宝物续命之说,在诸多方国流传甚广。云堇有心查证,却堪不透传闻源头。
连阴山上,不是妊皎头一次涉险,更不会是最后一次。
飞花似的信件自奎宋国都邑送来,奎宋国离汪洋镇万里之遥,信却是隔一日到一封,每封信第一句皆是托云堇看顾幼妹平安。
那夜连阴山上一别,云堇便料想妊皎不会轻易放弃,暗中委派了人一路相送,不想还是出了意外。
不想,那人随妊皎一同而来,竟也不惜安危,陪着妊皎一起胡闹……
暂且压下心中纷杂的心绪,云堇将不言拉到身边,耳语了几句,转身,两人霎时消失在原地。
“她几时变得这般厉害了?”明明之前在富尔察邑时,云堇还只是仗着国师杜偃的威风,和她互相看不惯,频频作对。
察觉将心里话说出,妊皎连忙瞥了眼一旁,不知何时随在身后的楚纪。
“我家馆主修为向来莫测。”楚纪对上递过来的探究目光,很是平静地微微一笑。
见妊皎仍是呆在原地不动,楚纪微微侧身,行礼扬声道:
“妊姑娘,请这边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