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云水再逢1

“救他!”

“不救!!”

“救他……”

“不救!”

满场寂寂,只听少女和荀深一来一回的较量,慢慢地,少女被磨得不耐烦,站起身来,声音里还余一段悲伤,指着塌上的男子道:“给你们半柱香时间。”

“半柱香内,若是还不见云氏医仙出手救人,我便烧了这医馆,拿你们祭他的性命!”

“哦。”

荀深轻飘飘应了句,回头朝被扣押的病人们道:“请诸位稍安勿躁,稍后将由我医馆十二位主诊大夫亲自为诸位看诊,不会耽误大家痊愈。”

话毕,那些尚待诊治的病人们旋即安静不少,往后退一步,默然望向门外。

圣华城北辰卫隐身于汪洋镇角角落落,为了确保两个月后的四方神祭安然,圣华城决计不会容忍出一丝一毫的岔子。

随使少女身侧的女子见少女心急难定,连忙摇摇头,少女虽有不甘,终究还是胁迫的话吞了回去,坐回塌边。

“盛闻‘旦今医馆云氏医仙妙手回春,善解百毒’,”女子对上荀深的视线,恳切道:

“老人家,我家姑娘只是一时情急,并非有意冒犯。性命攸关之时,还请云医仙出手相救。”

药童子们偷偷瞥一眼跪在最前面的几人,见主诊没有动作,也都垂下头,索性坐在地上,以眼神相接。

满室寂寂,无人吭声。

女子心暗叹,回身向少女拜倒:“姑娘,苏禾念斗胆,请您先放了那些病人吧。”

医馆的病人被驱逐到风口上,因为病重体力难支,又与药童子隔得太远,没人照料,有的歪栽在地上,有的则血咳不止,更甚者不甘又无力的丧首,等待冥司的迎船。

少女垂眸,想到了什么,落下两行泪,再次望向榻上沉睡不醒或者说是巫祝们断定必死无疑的人。

白玉兰芝,生于中州,不该亡在他乡,落得个魂魄飘零。

神明于诸天论道曾说过,不该因私欲,断人性命。

苏禾念抬手,跟随而来的黑甲修士们撤掉阵法,将病人一个个送回病房。

直到最后一个病人离开,少女才开口:“请云氏医仙出手救我兄长。”

“想必姑娘来医馆之前,便已寻遍周边各位大巫祝。”荀深瞥了眼旁边跪着的美人儿楚纪,楚纪点点头,荀深方才冷哼一声:“巫祝不救这位少君,必是这位少君七盏冥灯全灭,难再挽矣。”

“奎宋王曾曰:‘药石之效,贱于巫祝’。巫祝不行之事,我这小小的医馆也未必肯。”

以百草入药是这些年民间兴起的治疗方式,药材随处可取、随取随用,因其便宜很受欢迎。

贵族以为偏门,向来不屑。

贵族供养专于疗愈生机的巫祝,巫祝修道,化天地之灵以为己用,修到一定道行便能修补病躯。

不过,巫祝性傲,通常不会纡尊出现在人前。

但看榻上男子的气色,只怕早已寻遍周边的巫祝高手,想必巫祝坦言无法救回,不愿承受少女的怒火,这才将少女一行人引来旦今医馆。

药医,成了男子活命的唯一稻草。

少女官话说得还可以,但口音别扭,虽然穿着已经尽量低调,可不经意间衣料漏出的光泽……

荀深瞥了眼,若没错眼,那应是十年才织得半匹,倾两国都邑的三年秋收,都未必买得到的浮光碧锦。

圣华城连琚长君曾为了请动云堇回归北辰一族,送了十匹过来,最后制两套成衣,整个医馆仅从与一人独有。

四方节是北辰一族得神主允准,才能举办一次的盛事,发往各方国的请帖装了起码有十车,应邀而来的诸方国贵族自然也多,能用得起浮光碧锦的却是寥寥可数。

在心底过一遍,便知少女刻意掩藏的身份到底属于哪方。

“至于——”荀深拉长声音,既已识破少女来自西陆的大国奎宋之国,反而懒得纠缠,慢悠悠地道,“我家馆主事忙,无暇救人。”

少女情急,顿时要拿荀深项上人头。

“姑娘,”苏禾念连忙拉住少女,摇摇头:“北辰家的人还在外面看着,除了他们,还有另一波人藏在暗处,随时防备着我们。”

“另外……”苏禾念附耳过去,小声道:“大家的修为忽然被压制了一半,似乎是高手故意为之。”

他们不是南陆人,在旁人的地盘上喊打喊杀已是太过,若是因此得罪了圣华城,那才是得不偿失。

少女阖目,强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怒火,再次发问:“我的病人,是救,还是不救?!”

“荀伯伯说不救,便是不救。”

荀深正待开口,一个手持竹枝的小男孩从天而降,缓缓踏入堂中,三两下拨开压制荀深和楚纪的黑甲修士,双手吃力的将呆了的荀深扶起,站定在少女和旦今医馆众人之间。

荀深神色一喜,连忙往不言身后张望:“小公子来啦,馆主呢?”

“小公子?”楚纪连忙挡在不言身前,暗暗凝聚法力,冷眼扫视持剑围在少女周围的修士。

不言拍拍她的手,示意不用楚纪保护:“楚姐姐,是姑姑让我来的。”

不言大概扫了眼大堂形势,思索着该如何凭借一己之力,怎么把这些制造麻烦的大人扔到十沉湖灌点湖水、给百里之外的小猪妖们当蹴鞠。

以往每每医馆不速之客强闯入内,姑姑是如何做到的?

正细细思索着,忽然有人推搡了不言一把,令小小的孩童险些站不住。

楚纪想要动手,被不言再次拦下。

“你是何人?小孩子别在这里当道,去去去,找你家大人玩去。”

两名跟随少女而来的黑甲修士跨步上前,粗暴地将不言推开,欲提起不言衣襟就往门外扔。

不言气呼呼地将竹枝一挥,凭空站立,学着云堇对付连阴山山妖鬼魅的模样,施压冷笑:“此处乃是旦今医馆,岂容尔等造次。”

声量不大,整个青山街尾都听得到。

对面的客栈老板张啸啸原当不知,闻声分辨出不言的声音,即刻传讯至朝雀山,又提着把大刀闯了进来,挡在不言之前:“小公子放心,我张啸啸绝不会让您受到一丁点委屈。”

不言拉住他,往地上一指:“张哥哥……没人会让我委屈。”

张啸啸提着大刀的手一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两名修士随着不言竹枝一挥,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想要挣扎着爬起来,却骇然发觉自己除了四肢,身体其它地方几乎动弹不得,像只翻了背的乌龟君,不断挥动着双手双脚。

千钧之压。

不言在连阴山上悄悄学到的招式,今日正好用到这些人身上。

脱离了少女带来的人的控制,医馆中人向不言问了好,旋即便立刻重新投入工作,该诊脉问药的诊脉问药,该照顾病人的照顾病人,该清扫整顿现场的清扫整顿,极快地将少女摔砸损毁的大堂恢复正常。

甚至有人嫌弃少女带来的人站在大堂中碍事,央着张啸啸一起,连拖带拽将人地丢出了门外河道,实实在在地吃了一嘴淤泥。

收拾完少女带来的麻烦,不言转身,正要向少女发难,却猛然一怔,眨巴眨巴眼睛:“是你?”

连阴山上,那个姑姑护下性命的大姐姐。

莫名感到熟悉的千钧之压,牢牢禁锢住妊皎每一寸骨节,稍微动一下都困难。

但妊皎不曾记得,她几时认识这小屁孩儿。

“诶呀,怎么是你……”

苦恼地揉了揉脑袋,不言想着从与的叮嘱,双眼来回逡巡,忽然瞅见平日里置于高处,此时静静躺在妊皎脚边,发着莹白光晕的冰心玉壶碎成几大片,当即有了主意。

竹枝轻抚衣袖,化作一阵青烟散去。

不言敛了神色,声音稚嫩:“旦今医馆自有一番规矩,若是求医问药,请大姐姐按规矩行事。”

妊皎被不言以坐着的姿态“请到”门外走廊站定。旦今医馆处于闹市,四方节又将近,本就繁华的小镇人流更多,来来往往的陌生人都不明所以地上前围观,令她既羞又恼。

“小公子,你可知道云氏医仙在哪里么?若是知道,能请她出来救一救性命么?”看医馆众人对这小公子的熟稔,苏禾念想来这小男孩在云氏医仙心中的地位应该不差,之前听到的消息或许并非戏言。

毕竟……

妊皎想要偏头,那人还躺在她方才坐的位置旁边,气若游丝,生死不明。

不言随她视线,转至一张垫了软垫、熏了玫瑰香的美人榻,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姑姑最讨厌熏香了。

那美人榻同妊皎方才所坐的位置一样,都是云堇最常发呆的地方。这几个月云堇虽然不在医馆,却仍旧照往常一样,有着专人打理,平日里医馆中人不会轻易让旁人或坐或躺。

但此时,美人榻上,男子容色惨白,唇色深紫,眉目紧紧地拧在一处,胸前正在承受中毒带来的巨大痛楚。可偏偏大堂内那么多大夫和药童,没一个主动过来照顾他。

也对,旦今医馆对前来求医问药的患者负责到底,对无故医闹的,却向来冷而待之。

不言心一跳,连忙飞过去挽那人的衣袖,小手放到那人的手腕上切了一会儿,从怀中掏出一枚发着淡淡幽蓝光晕的药丸,食指和拇指卡住那人微张的嘴,将药丸送入那人口中,手掌微微一用力,两指顺着喉管往下,那药丸立刻随他的动作,游入那人的腹中。

“你喂了他什么?”

妊皎身体不能动,双眼片刻不离地落到那人身上,声音紧张。

“拦魂丹。”顾名思义,阻拦魂魄离开肉体,可以暂留濒死之人三天生机。

不言奇怪地瞥了妊皎一眼,指了指悬在妊皎头顶,随风叮铃铃作响的风铃:“你难道不知,若是遇到命悬一线之时,需要姑姑出诊,只需摇响风铃,不论你有什么索求,姑姑都会收下你的病人么?”

妊皎一噎,不知。

初来南陆,哪有闲心了解旁的。

之所以来旦今医馆,也确因为巫祝们不肯施救,又听闻旦今医馆馆主医者仁心、妙手回春,有解百毒、活死人的能力。

来的时候,巫祝们将旦今医馆的云氏医仙说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妊皎虽然不信,可巫祝们再三保证,便也只能将其视作最后一根稻草。

倘若那人死了,妊皎不敢想,她该如何面对长姐……

砸医馆、捆大夫、毁医物,是为了逼出云氏医仙。行医之人向来爱惜自己的羽毛,以云氏医仙在南陆巫祝们口中的盛名,她不信会见死不救。

很不巧,云堇有个理念——“救想救之人,救应救之人”,倘若惹她不快了,随时都可以放弃病人的治疗。

旦今医馆中人,也都秉承一样的原则。

经妊皎这么一闹一砸,那人自然成了“不应救之人”。今日值诊的大夫们一个也不肯搭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