妊皎一行人行进得十分艰难,虽然身上有风老所赠的灵鳍仙衣相护,一行人才得以平安进入连阴山,但进入山脉之中后,越靠近那处,身上便越发沉重,仿若千钧都压在肩膀和双腿上,每行进一步都分外艰难。
好在,经过半个月磋磨,总算找到魂还草所在。
精疲力尽地坐在侍从搭好的坐垫上,妊皎哆哆嗦嗦饮下这些时日来的第一口清水。
清水甘甜清冽,落入喉舌瞬间少了不少疲累。
前方的战况胶着异常,数十名身着白衣的仙门弟子纷纷轮流掷出法宝,捏诀攻向还在挣扎的重睛鸟。
重睛鸟将近强弩之末,翅羽被拔了一半,露出光秃秃的翅膀,颓在千年梧桐木前呕出一滩血,愤怒地盯着眼前还欲强攻的修道之人,讥讽道:“天理昭昭,枉尔等修道百年,滥杀无辜,俯首甘拜权钱之下。上天岂会容尔等私欲满盈之辈得道飞升?”
“妖孽!休得胡言乱语!”一名手持符箓的少年人冷哼一声,夺过身边师兄的剑就往重睛鸟喉下刺去。
喉下三分,是所有鸟妖的共同要害。
“师弟!”
领头人心一惊,提剑追上去,其余人见大师兄攻了上去,也纷纷提剑,口中喝道:“妖既是妖,又怎能明白何为修道?纳命来!”
守在妊皎身边的世家公子见状,连忙掏出一支丹笔交给最近的老道长:“仙长,此为鸟妖克星——丹云炽,用它书写符箓,定能一击杀了那妖孽,教它不再口吐狂言。”
老道长点点头,在妊皎周围设了个结界,随即再次清点弟子,持笔上阵。
这已经是今日第九波夺取魂还草。
妊皎捧着陶杯,心提到了嗓子眼,一瞬不瞬的盯着重睛鸟翅膀下护着的魂还草。书上有载,魂还草只有巴掌大小才有用,如果……
重睛鸟的血落到魂还草的根部,迅速被吸收殆尽,就在少年冲向重睛鸟的瞬间光华更甚,迅速暴涨成一道草墙,将少年和重睛鸟一同困在其中。
外面的仙门弟子立时改为火攻,围着草墙纷纷丢下符箓。
“他们在做什么!”妊皎猛然站起身,冷声质问身边的白胡子道人,“你可知我们此行的目的,便是取回魂还草?烧了草,如何回去复命?”
白胡子抚须赔笑:“公主莫担心,神草易取,此等妖物却难寻。待斩杀了妖物,再取神草也不迟。”
“姑姑,花花还在巢穴里,如果大鸟死了,他们不会放过花花的。”不言站在树冠之中,拉着一旁冷观的云堇晃了晃她的袖子,“咱们救救它,好不好?”
草墙之中,重睛鸟似乎到感受云堇的目光,又是一声惊啼,声音随风直入云霄,带着撕裂五脏六腑的可怖力量又在林中炸开,攻向在场众人耳道,迫使众人赶忙招出符箓抵抗,奈何惊鸣之声刺耳,众人喉中一甜,五窍俱流出黑色的血,躺在地上疼得面色俱白、行动难支。
惊啼之声无意攻击隐入树冠中的两人,但云堇还是捏了个结界护住不言,轻声问:“我方才教你的可曾记住了?”
“记住了。”
不言点点头,将身子化作一团流光,轻轻贴了贴云堇的脸:“姑姑,我一定会将花花带回来的。”
“姑姑相信你。”云堇抱着他,身形逐渐佝偻,声音也变得苍老分不出男女,晃着颤巍巍的步伐向被困的重睛鸟走去,细声叮嘱:“进去之后一定不要着急,姑姑会在外面护着你,你只管抱花花出来就是。”
“不言,一定要记住,不论什么情况,都要先保护好自己。”
“好。”
重睛鸟的老巢在梧桐木后面的山崖。
昔有凤凰神鸟,非竹食不食,非灵泉不饮,非梧桐不栖。世人敬其性高洁,奉为神明,后来发现重睛鸟驱邪避灾,便将重睛鸟供于凤凰之下,视为瑞兽。
但如今呢?
青衣白裳的女子自草墙中现身,望着重睛鸟的神色在月照下模糊不清,身后一双青羽时隐时现,周身萦光黯淡,仿佛下一秒即将消散。
重睛鸟丧着脑袋,将一团红色的东西往女子面前送了送,伏下身子眼睑含泪:
“吾主。”
本是居于九天的神,却出现在凡间一方杀气重重的山林,被一群人类围困不敢翱于九霄。
女子默了默,抬眼看它:“你应该归位,莫在人间逗留。”
“重睛明白。”大鸟垂头探了探脚下一团的气息,声音有些失落:“这凡人身上并无杀孽,重睛无意伤他,请吾主救他性命。”
女子移了几步,蹲下身子探了少年的脉搏,手腕微微一转,一团青芒与金光混杂的雾气聚于掌中,随着女子眼眸微动,流转入少年的体内。
她缓缓站起身,扬手一道纯正的神力灌入重睛鸟体内:“吾除去你体内祟毒,助你重登九天,切记归位之后,代吾向婔报平安。”
“至于……”青衣女子顿了顿,似乎觉察到些什么,微微一笑:
“汝之幼子,当在人间历练。”
她说着,身后的青羽缓缓张开,将重睛鸟和少年围住,四面八方的微芒随她施为,覆上在场七窍流血的众人。
草木之力,最治人心。
亦可抚平一切伤害。
光秃秃的翅膀慢慢长出绒毛,伤口结痂,脱落,最后赤羽丰满。轻轻扇动双翅,重睛鸟阖目,任由女子的神力在体内游走、疗愈、剥落、驱逐,最后带离如同附骨之蛆的恶念。
神明重睛,每展翅一回,妖邪避退百里,凡重睛庇护之地,灾祸消弭。
全身被柔和的光芒附绕,熟悉的气息牢牢罩着整座连阴山脉,重睛化出人身,跪伏于地,双眼泪垂:“重睛已等候吾主万载,不知吾主何时归?”
女子神情淡漠,伸手托起它:“吾身已灭,你自行去吧……”
妊皎被护在结界之内,眼睁睁看着身边人五脏俱裂,血尽倒地。便在老道长倒地那一瞬,结界应声破裂,千钧之压又从四面八方袭来,牢牢的桎梏身体的每一寸。
方才还陪在她身边,以及抢夺魂还草的二十几人,悉数没了声息。
灵鳍仙衣也失了效用。
她想哭,眼泪哗哗地流,喉咙嘶哑许久,一点声音也出不来。
她想伸手触碰他们,可千钧之压桎梏每一处皮肤,微微动一下手指都极其艰难。
“诶……”
一声苍老的叹息远远传来,唤她的名:“椒儿,你们为何不听劝?”
妊皎被牵制着,回不了头,只能听来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一点点靠近,走到她面前费劲的坐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我早就说过,此山中气息混杂,不宜逗留。孩子,这不是尔等凡人该来的地方。”
“风老……”
妊皎颤抖着嘴唇,泪眼朦胧地望着前方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同伴:“我想救爹爹,我也想救他们。”
来此之前,有人给了她一本书,说只要求得魂还神草,她的父亲性命便会无虞。
将头埋进衣裙,妊皎声音断断续续:“可妖怪太强大了,就连……就连清风道长都为了保护我……”
风老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回望前方魂还草铸就的围墙,无声叹息。
自神灵们避隐此间凡世,回归九天,不再执管凡世之事,人类便与妖分道扬镳,各自为战,不死不休。
神鸟重睛为了护这一山生灵自甘沉沦,将人隔于山外。
奈何为了一株魂还草,人们不顾重睛警告,依旧一意孤行。
结果自然不如人意。
天地有序,万物自有定数。
人岂会因一棵草而平增寿数?莫说冥司不应,便是冥司应了,那苍穹之上威严如森森天道,也定然不允。
所谓魂还草增寿六百年,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谣言罢了。
偏偏人贪心,一百年寿命不嫌够,千年寿数仍嫌少,总试图通过些手段活得更久些。
风老面色微冷,闻得草墙之内一声清啸,不似连日来带着杀意和毁灭的尖厉。倏尔微微一笑,抚摸妊皎的动作轻柔了些。
风老站起身,随手折下一支沾露的花枝,轻轻扫过妊皎颓丧的脑袋,露水随着老人的动作滑落,埋进少女乌黑秀丽的云髻:“我这就送你们下山,今日之后,别再回来了。”
因方才重睛鸟那一声愤怒带着狠厉杀意的刺鸣,妊皎被结界护着,仅是受了些微伤。
其余一起上山的人包括一直殷勤候在她身边的世家公子在内,尽都七窍流血躺在翠绿的草地,双眼睁圆,带着不甘,带着愤懑,带着浓烈恨意,以一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姿态,一只手抱着因为突如其来的五脏六腑碎裂而痛苦的扭曲的身体,另一只手死死抓住身旁一切可以缓解痛苦的东西。死死盯着前方围住“妖怪”的草墙。
那是他们生死痛苦的根源。
在此之前,他们数次围攻阻拦他们获取魂还草的“妖怪”,根本不知这妖怪是何来历,也根本不知,来自这“妖怪”的愤怒纵然是修炼百年,也完全不是修道之人所能承受的。
一起上山的人中,大都倒在地上,除了被保护到最后的妊皎,山头便只有突然出现的拄拐老人安然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