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一行人正徐徐向山顶进发,上下左右皆结阵以待,防着山中偶然出没的飞禽走兽突然袭击。
月色清清,在林间视物看得不是很清楚,灯火的中央一左一右各提盏鱼珠灯,簇着中间人慢吞吞往前走,时不时低声提醒:“公主小心。”
前方领队的是个身姿挺拔的世家公子,闻言回过头,大步流星地走到少女跟前,扶着少女轻声道:“皎皎,前方便是凡人禁行之地,你身无修为最好勿入。”
少女抿紧唇,摇摇头:“父亲身子不好,需要千年魂还草续命,兹事体大,不能因我耽误时间。”
山头的咆哮更厉害了些,惊得林鸟从窝里飞起,噗簌簌飞得到处都是。
云堇细细打量这一行人身上带着的装备,忽地想到些什么,转身望向山头。
她素来五识灵敏,不刻意敛收五识的话,方圆十里的动静都能悉数明晓。此时定睛一看,山头一只重睛鸟正遭修道者围攻,周身萦绕的曙光即将消散,却仍旧一步不离地护着脚下微微发亮的一团。
山头的咆哮一阵比一阵狂躁,带着百年修为的愤怒,浑浊的妖气竟遮住了整个山头的夜空,带着千钧之势,低低的压向四周,逐渐从山头蔓延开来,使山林中毫无修为的一行人行进越发艰难。
当然,妖气不分黑白的,连带着震天吼的咆哮声,也施向半空的云堇,吵得云堇直龇牙。
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云堇敛了听觉,顺手逮了从身旁惊惶飞逃的一只夜莺,眯着眼问:“此处叫什么名字?”
那只夜莺似乎受惊得厉害,扑腾着翅膀直想逃,奈何翅膀被一缕微芒缠托着,挣扎反而缠得更紧,连忙叽叽喳喳叫了几声:
“连阴山。”
风困阵,连阴山。白骨森,鬼哭嚎!
云堇垂眸,神色复杂地转向山头重睛鸟不远处的堆堆白骨,那堆积如山的骨上皮肉早已不知去处,一滩不明液体自骨中汩汩流出,侵润了骨山之下的泥土,在月色的映照下,更显阴森可怖。
传闻此山有千年魂还草,服用之后,寻常人延寿六百年,便是垂危只余一口气,也能从冥司手中抢回一半寿命。
权贵们为此趋之若鹜,不惜以旁人性命做代价,引开魂还草的守护兽,只为一举拿下神草,延年益寿。
但极少人知道,除了守护兽,此山中还藏着不少东西。连阴山如其名,这山间的风如刀如刃,似有意识一般席卷着不属于这座山脉的任何外来物或人,极细极微的风刃拂上人面,看似无害,实则侵入体内,离山之时便开始会割裂皮肤,不断流淌出细细的血流,直至身亡,而其魂魄将永远留困此山中,化作一缕隐带杀机的微风。
云堇阖目再睁开,一双漆黑的眸子化作金色的瞳孔,五识瞬间涤荡整座连阴山脉,待仔细察探完,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心随意动,此时的琉璃居上覆盖的青练随着主人心境转换,霎时变宽数倍,牢牢地将琉璃居护住,一缕风刃也逼近不得,只能在外围不断徘徊。
云堇陡然松了手,夜莺翅膀恢复轻盈之感,想也不想,连忙从这人手中飞将出去,待飞出了危险地带,才恍然睁圆了一双鸟眼睛,呆滞地回头——
此人……竟听得懂鸟语?!
底下的一队人马走到宽阔处暂事休息,云堇挥手,四周亮堂了些,中央的少女也在光里现出不俗的容貌来。
云堇目光略略扫过那一行人,落到世家公子和公子身旁的少女身上。
妊皎。
不假思索地道出这名字,云堇指尖轻轻一碰腰间的青杀剑,剑身微微鸣动,唇角微微一勾,发出一声叹笑。
半眯着眼回想,她们,有多少年未曾见过了?
既然相逢于此,那不如就送故人个见面礼吧……
次日,微风夹杂阵阵杀气,肆意的凌虐整个连阴山脉,风声所过之处,皆闻得刀剑金属相撞之声。
受青练所护,琉璃居周围春风和煦,花香悠悠,阳光洒落下来一派暖意洋洋。
云堇睡到午时三刻,懒洋洋地睁眼看看天时,翻了个身,拉过被子蒙头正要继续睡,冷不丁一阵寒风袭来,落在被子上顿如坠冰窟,冻得她一阵激灵,瞬间精神百倍。
不耐烦地起身,云堇睁眼,不言站在门口伸出头,小手掐着没来得及收的诀,眨巴眨巴眼睛唤道:“姑姑,你醒啦。”
说着,把手收了回去,往外退了一步,不待云堇起床气发作,立刻毫不犹豫的转身就跑,边跑边大声喊:“叔叔,姑姑起身了,咱们用饭吧。”
云堇揉了揉有些发胀的脑袋,无奈叹了口气,披衣走向外间。
从与正襟危坐于饭桌一边,不言忙上忙下地给他添了碗肉糜粥,又将筷子和小菜推到跟前。
云堇略扫了眼,不言和自己的位置各摆了两碗糊底的粳米粥并着咸菜,饭桌上还有只烤焦的兔子。
不言脸上和衣上都沾了柴灰,显然,这顿饭是不言撑着小小的身子,爬上爬下辛苦炮制的。
云堇用青练给不言擦了擦脸,望着姿态悠然的从与,不禁叹气:“小言儿,出门这段时日,吃用都是你在张罗?”
不言点点头,拉着她的衣袖往饭桌走,兴奋道:“姑姑,不言现在可厉害了,不仅会煮粥,也学会了如何烤兔子最好吃。”
从与微笑着道:“我们家不言不仅最乖,也最厉害。”
云堇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从与为了哄骗不言为他前前后后地忙碌,那张嘴越发能忽悠了。
脸上却不显,坐下来端起粥喝了一口,咋咋舌,强行将那口粥压进喉管,道:“不言,吃完饭后随我出去一趟。”
“好。”不言应声,一脸期待的望着云堇和从与,“叔叔,姑姑,不言做的饭食味道如何?”
从与将碗中和面前的小菜用完,一脸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道:“不言做的,自然是最好的。”
云堇险些绷不住,正犹豫着要不要用完碗里的粥,哪知从与微微一笑,望着她道:“云儿可是不合胃口?”
“呵呵,没有。”云堇扯了扯脸强行笑出声,生怕毁了不言的自信,连忙偷偷捏诀屏蔽五感,装作吃得极欢的模样,快速解决了自己的。心里一阵茫茫然——想她云堇自认为厨艺尚可,自己那养尊处优的兄长不食人间烟火也就罢了,却未料到,一手养大的小孩儿竟也是个厨盲?
云堇暗暗咬牙,等明日回到汪洋镇,一定要亲自教会不言什么才是下厨该做出来的饭菜!
月照再次洒落整个琉璃居,唤亮了浮于空中的琉璃鲛油灯。
从与兴致所起,将浮岐琴抱到院中席草而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闲抚琴,笑意吟吟地望一旁闭目打坐的一大一小,指尖音律悠悠荡荡,好不惬意。
三人原本今日便要赶回汪洋镇,却不料云堇带着不言出去捕猎一趟回来,忽地改了主意,要在这山中住上几日,甚至还在院中搭了个吊床,打着哈欠躺在上面,时不时指点一下不言这半年来落下的修行。
不言鲜少入深山、走野林,对一无所知的荒山充满好奇。
饭后不言欢欢喜喜地钻到山林深处,用刚学到手的生长术将花花草草全都霍霍了一遍。一会儿将伏在地上的荆棘变大三倍,一会儿将参天巨树化作手掌大小,又一会儿修为不继弄死了一片春木,搞得藏身山中的草木精灵叫苦不迭,连连现身求饶。
从与看不见这些个山妖鬼魅、精灵小怪,但见不言双眼含泪,跪在地上一下又一下地挨着手板,憋着哭音不肯出声。
手板打完,从与给不言上药,轻轻吹着不言肿胀发红的小手,问他:“云儿为何又罚你,可知道缘故?”
不言鼓着腮帮子,往琉璃居外望了一眼,小声道:“知道。”
——因为一时贪玩,没顾及到山中生灵感受,一己之念害得不少精灵流离失所。
云堇领着他费了不少心力,才将被折腾过的那片山林恢复正常,可再怎么恢复,于精灵们而言,新长成的山林不是千年木,再也不能住。
弥补,替不了犯下的过错。
伤害,在动念时便已刻下疤痕。
“既然知错,便不该有下次。”
“不言明白。”
琉璃居主人的气息过于摄人,精灵们不敢贸贸然闯进琉璃居,有些胆识的就纷纷环绕着琉璃居哀泣,声音哀怨幽怖,哭了大半个时辰也不曾停歇。
那些哭声极易扰乱人的心智,平添困魇。
从与没有修为护身,是听不得的。
云堇拎着不言训了又训,将其推出去告了好一会儿罪,打开此山灵境供其暂居,又每只精灵各送一滴增益道行的虎丘泉水。草木精灵们这才肯消停散去,顺便把前一夜数次欲闯入内的风刃也一并带离了琉璃居所在的山头。
好不容易落了个清静,云堇翻了身,刚教会不言新的法术,忽地听见一声刺耳的啼鸣,接连着是月下黑压压被惊飞的鸟群,以及微风送到鼻尖的血腥气味。
云堇沉了脸色,翻身站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姑姑,”不言走向她,拉着她的衣袖不自觉握紧,“那只大鸟好像坚持不住,快要死了。”
云堇没说话,反手祭出青杀剑悬于琉璃居上方,微微茫茫的青色流光霎时化作一道屏障,牢牢罩住这座山头,慑人的气压顿时自琉璃居向四面铺陈开来。若是有不怀好意的东西试图靠近,便会被第一时间绞杀于无形。
从与见状顿时停下拨弦,敛了笑容,声音有些模糊:“不言,该睡觉了。”
睡觉才能长得和叔叔一样高。
不言刚想松手,云堇拉住他的手臂,蹲下身子轻声道:“今晚和姑姑睡,咱们晚一点回来,”
说着,手腕微微一转,一团青色光芒覆上不言的手,细细麻麻的肿胀之感顿时消弭了大半。
不言低下头,更加铭记不可胡来的道理。
“你要带不言一起出去?”
“嗯。”云堇点点头,“让他去看一看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