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抚掌称善,尤其在这登基仪式上,任何细微举动都极为敏感,引人遐想。
阶下三人,其实最紧张,当属从龙功臣之一的马士英。
因为这区区三人关系,其实就是朝廷中三类人的缩影。
马士英这种人,属于在政治博弈中获利群体,属于朝廷新贵,掌控了朝局未来。
张凤翔作为旧有大臣,属于现存既得利益集团,虽然政治投机失败。
但他们依然握有政治资源和地方生产数据,根基犹在。
黄道周则属于中间均衡势力,这些人没什么政治力量,然长期在野,士望最隆。
内心深处都潜藏着一颗躁动不安的心,最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是朝局里的变量。
也是朱由崧需要争取的对象之一。
因为福王支持者,以勋贵、总兵和宦官为主,拥戴福王的文官人数寥寥无几。
衮龙八虎中,只有凤阳总督马士英和淮扬巡抚路振飞。
马士地内心忐忑不安,目光锁定福王,希望从他表情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但是福王满脸笑容,反倒令他愈发迷茫,不知自己究竟错哪了。
“马总督说得不错,驱狼吞虎是良策。
虎是闯贼,狼是建奴,两者都是害虫。”
朱由崧作为皇帝,不适合在具体事件解释太多,只能下总结,让事件定性、定调。
就像在辩论哲学问题,最好是在一个既定框架下辩论。
而闯贼和鞑清都是邪祟,这就是框架。
思辨,是一门诡辩学问。
如果没有一个大家都同意的框架定义,就会陷入无限轮回死循环。
朱由崧今天借天象抛出“二黄星夹日”这个问题,本质上是为了将鞑清打入仇敌范畴之内。
至于其他,并非其首要目的。
而马士英作为第一批支持他的人,形同心腹,不能在登基之初让他心寒。
就算演戏,也要演好这场君臣同心同德剧情。
让新贵势力知道,跟着福王有肉吃。
在大明这个皇权至上的世界,物质褒奖及不上皇帝亲口赞赏那般管用。
就看现在马士英脸上如沐春风,便可知晓。
可是朱由崧内心并不同意“联虏灭寇”这种错误想法,所以他还要奖励黄道周。
就在黄道周怅然若失之时,朱由崧竟令史可法将十二冕旒冠交给黄道周。
此话一出,在场文武百官无不惊愕侧目。
那可是象征天命、彰显帝王威严之十二冕旒冠!
黄道周双手恭敬捧起,仿佛重若千钧。
冕冠顶端是一块前圆后方的长形冕板,象征着天圆地方。
冕板前后檐垂下的十二串珠玉,被称为“冕旒”。
天子冕旒十二道,藩王冕旒九道。
冕旒的存在有其深刻含义,意义就在于“蔽明”。
相传冕旒是黄帝设计,他认为人君者要打理的事务太繁杂,如果事事追究到底,不止个人太累,也会让官员无所适从。
秦始皇就特别讨厌冕旒冠,他认为皇帝就应该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所以他除了必须场合,他都不会戴上冕旒冠,而是选用他最爱的通天冠。
志如其冠,意在通天。
然事与愿违,志在千秋万代的秦国,仅二世而亡,这就是通天的代价。
《晋书·皇甫谧传》提到圣明皇帝,重点不可“察察而明”:“若乃聖帝之創化也,參德乎二皇,齊風乎虞夏,欲溫溫而和暢,不欲察察而明切也。”
“黄道周,莫非你在等本王下来接你?”朱由崧笑道。
黄道周这才如梦初醒,竟然是真实发生。
“老臣......何德何能替陛下加冕。”
黄道周人都傻了,还没到山呼万岁那刻,朱由崧都还没完成登基仪式。
如此大庭广众之下,称呼福王为陛下其实已经僭越,死罪都不为过。
但朱由崧当然不会怪罪他。
黄道周受宠若惊,朱由崧想施恩人前,一拍即合。
所以朱由崧缓缓步下台阶,这时全部人都跪下了。
这时下跪得才是有道理,因为大家都知道福王即将进行加冕仪式。
皇帝只能比天低,甚至齐天。
所以百官一定要确保低于皇帝,唯一办法就是跪下,这属于礼法。
朱由崧走到黄道周面前,仔细观察这十二冕旒冠。
他曾于后世参观过万历陵墓,曾经亲眼目睹这顶十二冕旒冠,一模一样。
想起大明的皇帝的遭遇,就想着将来若能收复京城,把万历这个皇爷爷的坟,找个由头秘密迁往别处,避免那场无妄之灾。
朱由崧强忍内心激动,吩咐道:“帮本王戴上。”
可是黄道周本就个子不高,朱由崧也着急,正想低头迁就他。
此时,身后传来卢九德的声音:“我大明皇帝不能低头。”
只见卢九德已经趴伏于地,供黄道周垫脚用。
福王终于戴上这顶十二冕旒冠,眼前世界浑然不同,不知是因为冕旒遮挡,还是心理作用。
一阵风吹过,让冕旒轻微扬起,朱由崧知道,这是属于大明皇帝的雄风。
突然,百官之中爆发出一阵轰动,“快看!是太白经天!”
朱由崧原本的兴奋还没褪去,但这太白经天却如一盘冷水浇头,来得太不合时宜。
太白星是指金星,“太白经天”就是指在白昼观察到金星出现在太阳附近的天文现象。
在后世,它还有另外一个称呼:“金星凌日”。
很明显,这也是个凶兆。
群臣纷纷议论不休,先有二黄星夹日,现在又出现太白经天,天文凶兆齐聚。
大家都忧心忡忡,暗自揣测是否天意不认可福王,窃窃私语之声此起彼伏。
朱由崧也很担忧,因为这涉及到一个严重问题。
就是到底古代君权从何而来?
虽然朱由崧得位是因为军权在握,但是说到底还是因为他是朱家血脉,神宗之孙。
朱家天子权力的源头正是君权神授。
不同于社会契约论,大明皇帝登基,从来不需要国民,甚至不需要贵族让渡权力。
而是基于血缘为纽带的继承体系,皇帝作为天子,代天牧民。
如果上天不断出现警示,就会影响统治。
相反,就算皇帝昏庸,只要国家风调雨顺,那也算是贤明之君。
就像万历皇帝三十年不上朝,朝政荒废到极致,但是不影响大明威震海内外,万邦来朝,万历三大征都是空前成功。
至于后期开始天灾频生,那就是接任皇帝的锅,不影响万历被评定为神宗。
朱由崧想解释,但这种话不能出自他口中,所以将目光扫视一众大臣。
谁都知道马士英是福王心腹,所以这事让他出面也不行,得找个德高望重的大臣。
还好这时,户部尚书高弘基勇于任事,出列朗声高呼:“恭喜陛下,大吉!
“太白经天,天下革,民更王。”
此乃天命所归,新帝登基正是时候。”
幸好高弘基博闻强记,此话出自《汉书·天文志》,并非凭空胡诌。
唐玄宗发动玄武门政变之前,大唐接连出现过三次“太白经天”,也正是因此才坚定了秦王府上下幕僚非反不可的决心。
切莫以为古人愚昧,会无端将家族数千口人之性命弃之不顾,心甘情愿投身谋反之事。
他们是考虑过天命,深思熟虑后,认为自己支持的君主就是天命人,才慷慨赴死。
朱由崧觉得光是做到这种程度还不够,他一边按礼法进行祭天、祭地、祭祖,一边在暗自盘算。
他忽然发现孝陵墓碑上有一个字,有些古怪。
“眀”这个字究竟是有意为之,还是笔误?
后世这个字曾经惹起争议,但是朱由崧曾经读过一篇论文,就有详细讲解这个字。
原来“眀”这个字就是明,就是“朙”,照也。
东汉时期许慎《说文解字》已经提及,今文“明”的古文也同样是“朙”。
所以“眀”和“明”皆为相同意思。
朱由崧心中暗道,多了一横,也不影响大明的伟光正。
“多了一横?”
朱由崧陡然想起后世读过鞑清顺治年间,一件历史事件,称为康熙历狱。
话说就在今年(崇祯十七年/顺治元年),鞑清会在吴三桂协助下,击败李自成军队。
闯军将会仓皇逃离北京,然后建奴多尔衮会入主京城。
洋教士汤若望也在此时投降鞑清,为了体现西学价值。
湯若望便精准预測到順治元年八月初一会出现“日食”,多尔衮惊为天人,所以汤若望同年成为钦天监监正。
自此以后“西洋新历法”就成为顺治朝主流,此举严重打击到传统中式历法派官员的利益,埋下伏线。
顺治皇帝死后,以杨光先为首中历派钦天监官员开始反扑。
既然西洋新历法很准,杨光先也避重就轻,利用皇族的下葬日期来设计陷害汤若望。
洋人没有吉凶概念,只要当天不下大雨,就适合下葬。
结果被下面官员坑害,选择了最可怕的凶时。
由此被打上意图谋反之罪,被判凌迟处死,从此“拨乱反正”重新复用传统中式历法。
朱由崧并非可怜汤若望,但从这件事,他发现了一个机会,就是八月初一会有日食!
到时候太阳上就会多了一横,就是“眀”。
朱由崧心脏砰砰直跳,如果自己能提前三个月,知道八月会有日食,并公开预言,那他就是神明般的存在。
古往今来,可以“明确”得到天意青睐的皇帝,除了东汉刘秀,便是今天的朱由崧!
汤若望都一直观察到七月底,才能明确观察到星象运动,继而准确预测日食。
这大好机会,朱由崧怎能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