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儿,这厮的包摸上去又凉又滑,也不知道是用什么皮子做的!”王寿是个敦实的小个子,他指了指魏聪的背包:“不信你也摸摸看!”
“也不知道人家的来历,摸坏了把你卖了也赔不起!”蔡不疑骂道。
魏聪虽然听不懂两人争吵什么,但也能猜出个几分来,他拉开拉链,伸手在里面摸索了一会,摸出一只打火机来,送到王寿面前,指了指打火机,又指了指王寿,显然是要将此物送给对方。
“您要把这个送给我?那怎么好意思呢?”王寿嘴上说不好意思,手上已经接过来了,看着手上物件精巧的很,却不知道是做什么的。魏聪见状笑了笑,伸手接过,拨弄了两下,便跳出一团火光来。
“啊呀,原来是个火镰!打造的好生精巧!”王寿学着拨弄了两下便学会了,不由得大喜,赶忙向魏聪拜了拜:“多谢郎君厚赐!诶!蔡头你干什么,干嘛抢我的东西!”却是蔡不疑从旁边劈手夺走了。
蔡不疑在旁边看的清楚,这陌生人送给王寿的火镰外壳晶莹透明,只有一个指头大小,而且拨打出来的是稳定的火焰,而非一点点火星,自己莫说是见过,想都没想过天底下竟然有这等精巧之物,更不要说去哪里买了,这等宝物岂可轻易送人?他小心翼翼的双手抬起打火机,送到魏聪面前,又摇了摇头,显然是不敢收下的意思。
“这厮倒是个精细人!不过这些东西已经露了白留在我手里也没有什么用,说不定还会惹来祸患。我刚刚来到这里,接下来有求于这些人之事甚多,不如送出去刷刷好感度!”魏聪心中将利害已经想清楚了,便也摇了摇头,将打火机重新拿给王寿,又从包中拿出一个指甲刀来,递给蔡不疑,笑了笑:“我初来此地,迷了路,接下来请诸位多多帮忙了!”说完后,伸出手指在地上将方才的话写了下来,显然是要笔谈了。
蔡不疑接过指甲刀,只见其银光灿灿,他平生何曾见过这等精巧之物。他虽然还不能完全听懂魏聪说的什么,但明显可以听出说的也是汉话,只不过口音不同罢了,后来看到对方在地上写的字,心下更是能够确定,对方肯定是出自世家大族之人,
须知东汉时人书写的主要是篆、隶两种字体,但其实在士大夫之间已经出现了许多向中古字体的改变,比如同时代的蔡邕、钟繇便是其中的翘楚,钟繇更是小楷的创始人,而楷书和现代的简体字已经相差不远了。
魏聪学生时候也在书法上下了些许功夫,写下的简体字虽然蔡不疑只能认出个六七分,但那字迹的间架、刚柔、笔迹的起承转合却是骗不得人的,绝对非寻常人能写得出来。至于与寻常篆、隶的不同之处,蔡不疑只会认为这是雒阳士大夫间流行的一种新写法,自己认不出只不过是自己是乡下人见识少罢了。
蔡不疑一边说话,一边在地上写道:“郎君请放心,眼下天黑,无法下山,等天亮后我等一定护送您下山!”然后他又伏地拜了拜,方才退开了。
“头儿,这厮是什么来历?您干嘛突然变得这么恭敬?都跪地上了!”王寿小心问道。
“住口!”蔡不疑低喝道,他与王寿走到边上,低声道:“我怀疑此人乃是京师的太学生!”
“京师太学生?”王寿回头看了一眼魏聪:“怎么可能?太学生怎么和咱们语言都不相通?”
“这不奇怪!”蔡不疑笑道:“我听说京师有太学生三万,这三万人里不光有本地人,还有来自天下州郡,甚至匈奴、羌胡、南蛮之中也有俊杰之士来京师游学求教的。这么多地方来的人,有几个和我们口音不通的又有什么奇怪的。你方才没看他地上写的字吗?这一手字可不是一般人能写得出来的!我估计他不光是太学生,身份还很不一般,是太学生中的翘楚!”
“那他的头发是怎么回事?太学生怎么还被髡了发?”王寿问道。
“你不记得前两天陪我去县衙听到从京师来的消息吗?”
“什么消息?”
“天子欲诏告天下,缉拿逃亡的党人!太尉陈蕃拒绝平署诏书,诏不得发。(汉朝制度,诏书必须三公平署,少一人便无效)天子盛怒之下,将党人下黄门北寺狱,以中官审之。我估计此人便是入狱党人的学生,至于髡发,可能是入狱受刑后逃出来的才这幅模样!”
“听您这么说还真有点像了,咱们这南阳郡北边紧挨着河南,要是雒阳往南逃,咱们这新野还真是必经之路!”王寿点了点头:“诶!您刚刚说朝廷下诏缉拿,那肯定赏赐不少吧?”
“放屁!”蔡不疑闻言大怒:“名列党人的都是天下闻名的君子贤士,天子昏聩,为中官蛊惑,才会下诏缉拿他们,我等岂能贪图富贵出卖他们?”
王寿被蔡不疑这番声色俱厉的呵斥给吓住了,与后世科举盛行不同,两汉时期官吏不分家,像三老、游徼、啬夫这等乡里小吏都是由乡里有名望之人出任,其权力基础是乡里的号召力和宗族势力而非仅仅是朝廷授予的官职,其社会地位和权力远非明清时期被禁止参加科举的小吏可比,比如西汉时丙吉就是从一介狱吏起家,最后爬到了西汉人臣的巅峰——丞相,这在宋明清是不可能的。
蔡不疑虽然只是个游徼,但蔡氏是荆州有名豪族,当时荆州有蔡氏、黄氏、庞氏、习氏等大姓,但其中最强盛的还是要数蔡氏,所以东晋时习凿齿所著的《襄阳记》中有记载:“汉末,诸蔡最盛!”
本文前面提到的张温、汉末的刘表、诸葛亮的岳父黄承彦娶的都是蔡家的女儿,二十多年后刘表能够单骑入荆州,斩杀宗贼,拥一州之地坐观天下之畔,一个很大原因就是他是蔡家女婿,得到了蔡氏为首的荆州大族的支持。
蔡不疑看王寿的样子,冷哼了一声:“方才人家以宝物相赠于你,可谓是有德于你,你岂可恩将仇报?再说你出卖了他这等党人的子弟的事情传扬出去,都不用他家人出手报仇,想要取你的人头来扬名的游侠恐怕数不胜数,就算得了富贵,你有命享用吗?”
“您放心!我王寿就算再不是个东西,也不会出卖有恩于我的人!”王寿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只是脸色的惨白还是出卖了他的内心。蔡不疑见状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回去后你去我家拿两石麦子,五匹粗帛来,分给同来的人。大伙儿今晚上山都辛苦了,回去后嘴巴都放紧点,别胡说八道,惹来麻烦!”
“小人明白!郎君放心,这次来的人都是明白人了,晓得轻重!”听到还有好处拿,王寿已经笑的没了眼睛,他没口子的答应。
料理好了兵士的事情,蔡不疑才松了口气。作为蔡家子弟,他考虑的肯定要比这些土兵们要多的多。两汉出仕的途径虽然不少,但最重要的肯定是察举,而察举中最重要的,前途最光明的自然是举孝廉了。
问题是按照汉和帝以来的规矩,人口满二十万人的郡国每年只有一个名额,满四十万每年两个名额,以此类推。蔡不疑虽然是家族强盛,但他只是旁支,所在的南阳郡又是东汉的“帝乡”,有名的强宗豪右,勋贵子弟很多,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怎么都轮不到他出头。
若想在察举出头只有两个办法,要么想办法抱大腿,比如当权的外戚、宦官、三公、本郡国太守。问题是想走这条路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蔡不疑自问自己恐怕走不通;还有一条路就是想办法把自己的声望刷高,搞得天下知名,本郡国的太守觉得不在察举名单上写上你都说不过去了,也就是名士路线。
而要走名士路线,还有什么能比帮助被宦官迫害的党人更好的呢?更不要说蔡家原本就和这些被迫害的党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站这边难道还站宦官一边不成?
“那缉拿赵延年的事情怎么办?”王寿问道。
“缉拿赵延年?”蔡不疑闻言一愣,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把这事给忘了,他稍一思忖笑道:“无妨,进山缉拿此贼的又不是只有我们一队,山这么大,遇不到也很正常。我们也不可能永远在这里守下去,多则个把月,少则七八天,咱们就回去了!”
“这倒是!若是能不遇上那厮就最好了!”王寿眼睛一亮,蔡不疑话里明显是打算磨洋工摆烂,正和他的脾胃,与西汉训练严格,有相当数量长期服役材官骑士为骨干的郡国兵不同的是,东汉建立之后吸取了各郡国守官迅速以郡国兵为骨干拉起几万乃至十几万大军打内战的教训,取消了西汉时在各郡国以野战部队为标准操练青壮年,并保持大批材官骑士老兵作为骨干的制度。
东汉时的郡国虽然也有相当数量的常备军,但通常是以治安军为标准的,战斗力远远无法和西汉时的郡国兵相比。对付赵延年这种经历过对羌、对南蛮战争的老兵,像王寿这种内地郡国兵,虽然人多,心里还是发虚。
“时间不早了,安排好夜哨,都休息吧!”蔡不疑笑了笑,向不远处的火堆看去,只见那个奇怪的不速之客在火堆旁,背脊挺直,虽然只是坐着,但也比身旁的兵卒高出一个头有余,一袭黑衣贴身,勾勒出优雅的线条,端的是如青松凌雪,器宇不凡。
他愈发确定这个人的身份不凡,多半是洛阳、河内、颍川的名门高士,自己应该趁这个机会与其交好,结下深厚的缘分。
周围一片昏暗,树木和苔藓的气味飘荡在风中。眼前的篝火焰舌摇曳,耳边传来溪水流淌的声响。魏聪茫然的环顾四周,人们伸手取暖,低声闲聊,有的人已经躺下歇息,显得懒散而又舒适。他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永远离开了过去,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而且从已知的一切看,这个新世界十分危险,死亡触手可及。
“兄台!”
魏聪转过头,看到蔡不疑正微笑着看着自己,他赶忙站起身来,虽然他弄不太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但来人对自己的善意还是显而易见的,而且对方应该是这群人中的头目,自己若想在新世界立下脚,自然还是要想办法与其交好。
“坐下说话!”蔡不疑示意魏聪坐下,伸出手指在地上写道:“敢问足下如何称呼?”
“魏聪!”
“何方人氏?”
魏聪愣住了,这个自己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毕竟自己对新世界的地理划分完全一无所知,只要一回答就露馅。
看到魏聪的犹豫,蔡不疑心中愈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一个高门世家子弟只有在逃亡期间才会忌讳报出自己的籍贯,他笑了笑,正准备安慰魏聪几句,不远处突然传来哨兵的惊呼。
“谁?什么人!”
蔡不疑站起身来,喝道:“什么事?”
“有动静,应该是有人在树丛里窥探这边!”
“该死!”蔡不疑提起环首刀,喝道:“随我来,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他走出去两步,又停下来,对跟上来的王寿道:“你留下来,带三个人,好好保护这位郎君!”然后就带人往人声来处去了。
魏聪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稀里糊涂,只见众人稀里哗啦的拿着武器向黑暗中扑去,只有四个人留下来,不知道是保护还是监视自己,也许兼而有之,他想了想,最后还是坐了下来,既来之则安之,眼下深山黑夜,与其四处乱跑,不如老老实实的留在原地,至少这里还有火、有人。
魏聪的举动落在王寿眼里,就成了镇定自若,他禁不住翘起了大拇指:“看到没有,这才是大家郎君的样子,有静气,不像那些土包子,遇到事就一惊一乍的,没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