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要紧的是,两汉期间的郡国并非后世那种被划分的七零八落的行政区域——这些郡国很多都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的诸侯国,比如南郡治所江陵城的距离楚国国都纪南城只有五公里远,前身就是其国都的官船渡口。
这种历史很容易让当地的居民将历史上的楚国和南郡联系起来,形成牢固的共同体认识。比如汉景帝的废太子临江王刘荣因为涉嫌侵占宗庙墙体以扩建宫室,被天子诏令召回长安,在离开封地时,当地父老在送别时痛哭流涕:“吾王此行恐难回归矣!”显然,这些父老是不会对一个从长安来江陵没几年的少年有啥深厚的感情的,在这些父老眼里南郡就是楚国,临江王就是楚王,在他们眼里,刘荣就像几百年前那个离开郢都去了关中就再也没回来的楚怀王,他们哭得是自己父母之邦的王将一去而不返。
在这种普遍的地方主义思想下,两汉期间的郡国太守们,尤其是像南郡、会稽、交州这种距离长安洛阳甚远的南方郡国,不像后世被认为是帝国的官僚,而是西周春秋时候的诸侯大夫,只不过是有任期的。
所以汉末时候,刘备占据徐州,孙策占据江东,曹操占据许昌,手下谋士则言必称齐桓晋文故事,在他们眼里,孙、刘、曹还真的就是重耳、小白;自己就是管仲、赵衰、狐偃、魏犨。而汉代天子并非秦皇汉武那种大一统帝国绝对君主,而是与外戚、宗室、贤士大夫共享天下的周天子。
所以在遭遇了黄巾、董卓之乱后,东汉帝国中枢崩溃之后,东汉的士大夫们眼中的局势是平王东迁(正好汉献帝也是从关中逃出来)、周襄王王子带之乱(正好汉灵帝死后,董卓插手皇室内部,废汉少帝,立刘辩为汉献帝)。
在这种诸侯林立的政治局面下,篡夺天子之位是所得极少(太守州牧的权力已经足够大了),风险极大(会失去大义名分,被其他诸侯群起而攻之);而最有利的策略是像齐桓晋文那样,拥天子以讨不臣。事实也证明了这些谋士们的判断是准确的,汉末三国的最大胜利者曹操实际上就是选择了这条路,而直接称帝的袁术也落得了一个被群起而攻之的悲惨下场。
邓忠一行人到了太守府邸前,正当魏聪以为还要等候通传时,邓忠的管事便径直对守门的小吏喊道:“南阳邓士茂求见韩使君!”
那小吏便一边让人开门,一边跑到车旁笑道:“原来是南阳邓郎君,可有日子没来了,使君就在后堂,请随小人来!”
“嗯!”邓忠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下车径直向门内走去,倒像是到了自己家一般。魏聪只得赶忙跟上,那守门的吏士见状,只当做没看见一般。一行人穿过两重院落,到了一个院门前。那小吏停住脚步,笑道:“这里是使君的私宅,有甚多女眷,小人就不便进去了,郎君您自便就是!”
“无妨!”邓忠点了点头,直接进了院门,魏聪赶忙跟了上去,低声道:“士茂,你就这么直接进去不太好吧?要不要让人通传一声?”
“和那厮有甚好通传的!”邓忠冷哼一声:“孟德你待会莫要说话,一切都看我手势!”他径直穿过堂前,高声道:“子思,子思,我来了你还不出来相迎!”
——————————————————
“这是何人,这般无礼?”黄琬听到叫喊声,放下手中的酒杯,眉头微皱。
“哈哈哈,子琰莫要着恼,来的可是位妙人!”南郡太守韩纯却是满脸笑容,他是个身材魁梧的大胖子,虽然一身宽松的锦袍,但依然无法掩盖他凸出的小腹,肥厚的双下巴上满是浓密的胡须,一直蔓延与两鬓的头发相连。身为汉初韩王信的后裔,世代富贵的他年轻时是一个真正的大力士,但对美酒、美食和妇人的强烈欲望已经把他年轻时的精悍血勇磨灭殆尽,只余这惊人的腰围和屁股。
“哦?妙人?”黄琬有些不满的摇了摇头:“在朝廷两千石面前这般喧哗作态,往大里说是无视国法,往小里说——”
“好了,好了!”韩纯在婢女的帮助下艰难的站起身来,他摆了摆手,走到堂前,大声笑道:“士茂兄,你今日来的正好,我这里可是有平日里请都请不来的客人,快来,让我替你引荐一下!”
“哦!”邓忠走上堂来:“那倒是巧了,我这里也有一位朋友想要向你引荐!”
“便是你身后这位吗?”韩纯满脸笑容的上下打量了下魏聪:“嗯,如青松临崖,明月入怀,士茂呀!你这位朋友还真是气度不凡呀!”
“那是自然!”邓忠得意洋洋的向魏聪招了招手:“孟德,这位便是本郡太守韩子思,为人倒也还爽利,此番你替他解决了麻烦,他自然不会亏待你!”
“在下邺城魏孟德,拜见府君!”魏聪赶忙上前长揖为礼。
“免礼,免礼!”韩纯笑着摆了摆手:“我与士茂乃是世交,他既然向我引荐你,你便不必拘礼了,来,进来坐下我等共饮几杯!”
“多谢府君!”魏聪对这个大胖子的印象倒是不错,跟在两人身后进了屋,分宾主坐下,只见韩纯指了指身旁那个身材削瘦,神色清隽的青年道:“士茂,这位想必你也应该久闻其名了。江夏黄琬,欧阳氏尚书的本代传人!”
听到韩纯的介绍,邓忠脸上原本随便到有几分轻佻的表情顿时消失了,他赶忙整理衣容,对黄琬长揖为礼道:“在下南阳邓士茂,久闻黄公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哉!”
“不敢当!”黄琬躬身还礼。
魏聪见邓忠如此恭谨,也只得学着长揖为礼,而黄琬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并无什么表示。韩纯看在眼里,却不说话,只是让旁边婢女摆上酒肴碗筷,待到都摆放好了,他便举起酒杯来对魏聪道:“方才邓士茂说足下有德于我,却不知是何事?”
不等魏聪开口,邓忠便笑道:“绛衣将军张伯路横行江表十余年却无人能制,却命丧我这朋友之手,难道不是有德于你?”
“张伯路是你杀的?”韩纯神色有些怪异,他与黄琬交换了一下眼色,道:“好,那你将事情经过从头到尾讲述一遍!”
魏聪此时已经大概猜出了邓忠的用意,他虽然对击杀张伯路的名声功劳没有太大兴趣,但也不想被人当成侵占他人功名的小人,他便从建造双列桨战船说起,派人监视张伯路行踪,江中伏击,以一对五,击沉两条贼船,俘获两条贼船的经过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方才士茂说我斩杀张伯路,其实我只是击沉了他的座船,并没有获得他的首级,想来多半是激战时沉入江中了!”
从一开始便保持沉默的黄琬终于开口了:“听你方才所言,汝以新造之船,用乌合之众,便能以一敌五,击斩横行江表十余年,州郡不能制之剧寇。这听起来着实让人难以信服呀!”说到这里,他语风突然一转:“不过正是因为这个,我倒是觉得你方才没有撒谎,毕竟谁也不会编一个如此难以令人信服的谎来!”
“的确如此!”一旁的韩纯拊掌笑道:“换了是我,也不会编一个如此离谱的谎来骗一郡太守!”
魏聪本以为要废好大一番气力才能说服二人,特别是黄琬,看上去尤为不好相与,却没想到这么容易便过关了,想必多半是看在邓忠的面子上,暗自松了口气笑道:“多谢二位,其实在下船只,俘获的贼人、船都在城外,一看便知!”
“嗯,那着实是桩了不得的功劳!”韩纯目光转向邓忠:“士茂,你这朋友的确替我了结了一个不小的麻烦,是要重重赏赐!”
“呵呵!”黄琬笑了起来:“府君说笑了,南阳邓士茂何等豪富,他的朋友又岂会为了些许钱帛前来?多半是为了前程!”
“前程!”韩纯面上露出难色来:“士茂,贵友不是南郡人吧?要举孝廉的话恐怕要回本贯去吧?”
“孝廉就不必了!”邓忠笑道:“孟德在京中还有些事端在身,一时间不太方便,只是不知子思你府中是否有缺!”
听邓忠这般说,韩纯已经明白了过来。和几乎所有国家一样,在东汉要出仕就必须进行资格审查——即由你籍贯所在地的地方政府确定你的身份,然后送交中央政府,确定你有资格参与筛选。邓忠所说的“京中有些事端在身,一时间不太方便”就是说魏聪因为某些原因无法通过资格审查,在这个时间点上,在场三人都是心知肚明具体原因是什么。
但与其他朝代不同的是,东汉时期的地方郡国守相权力极大,甚至有权力征辟僚官,更加离谱的是,他们征辟的人员只需要事后向中央报备一下就够了,有些私人僚属甚至连报备都免了,高度独立。换句话说,即便是中央禁止参与政治的人员,也可能通过与郡守密切的私人关系参与地方政治。像黄琬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被免官之后,虽然已经是白身,但在家乡还是太守的上宾,对地方政治有相当的发言权。
“不如便辟孟德为贼曹从事吧!”黄琬道:“正好张伯路虽死,但其事尚未终,便让孟德了结此事,也是名正言顺!”
“贼曹从事?”韩纯却有些犹豫,他看了看魏聪:“此吏不过百石,只恐有些委屈孟德了!”
“百石就百石!”邓忠笑道:“反正他也不指望那点俸禄吃饭,对不?”说到这里,他向魏聪挤了挤眼睛。
魏聪也没想到邓忠三言两语就给自己弄了个官当,他倒不是不想当官,但自己是个“黑户”,说不清楚来历,平时还能假装成“逃亡党人”蒙混过去,但一旦为官,肯定要查祖宗三代,自己岂不是露馅了?
“多谢府君的美意,只是在下在雒阳时曾经——”
“无妨!”黄琬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太守征辟僚属只需事后向朝廷报备一声就够了,你用不着担心!再说在朝中有些人眼里我也是罪人,韩府君不也没把我拒之门外?”
“哈哈哈!”韩纯闻言大笑起来:“将子琰你拒之门外?那天下士人还不视我为阉丑小人?那我宁可不做这个太守,回乡隐居。孟德,你若是因为这个,那就不必担心了,我韩某人虽然无能,但这点担当还是有的!”
“那,那属下拜见府君!”魏聪见状便顺坡下驴,俯身下拜,韩纯受了他一拜,伸手将其扶起,笑道:“贼曹从事区区百石吏,着实委屈孟德了,待你了结了张伯路之事,便将你扶正了做贼曹掾。你先回去处理一下事务,明日你来府中就职,印绶那时再发放。”
——————————————
出太守府时,魏聪只觉得脚下似乎踩在棉花里,高一脚低一脚的。自己进门的时候还是个白身,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堂堂南郡贼曹从事了。别看俸禄只有百石,但两汉政事简易,不像后世官制冗杂,叠梁架屋,同等官员的权力远大于后世。
贼曹可是堂堂“门下五吏”之一,两汉三公、郡守、县令均以贼曹、督盗贼、功曹、主簿、主记为门下五吏,主官出行时,贼曹、督盗贼(主要工作是保护太守,但也要负责治安)、功曹三车为导,在前面开路,主簿、主记两车后从,绝对是领导的心腹。南郡当时户口五十二万,是天下有数的大郡,相当于魏聪没通过国家公务员考试,直接一步到位当上某个地级市的公安局副局长,主抓某特大黑社会性质组织案,可以说是一步登天了。
“孟德,孟德!”
“什么事?”魏聪如梦初醒,只见邓忠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脸色不禁微红:“方才有些走神了,让你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