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宫禁

树林中悠悠哉哉走来一位穿灰色长儒的和尚,看着挺年轻,只是那双眼睛总给人一种饱经风霜的感觉,周身的气质也像是多年打磨后沉淀下来的。

冥翼显然认得他,三两下落到前面,白袍墨发带起的风扑了他一脸,扬起的枯叶也刚好挡住了林依远去的身影。

他的目光落在远方,抬起衣袖遮住了灰尘,低低地咳了两声,也许是对他的这幅德行免疫了,没说什么,只皱着眉头暗自思索,好像自己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半响后问道:“你怎么来了?”他睫着眉头,问得很认真,但就是莫名找打。

“宋陵,你说话能不能积点德,这青城山是你家的啊?”冥翼说得理直气壮。

“阿弥陀佛,在下出家人,请施主唤贫僧法号;且,若贫僧未曾记错的话,这青城山确实是我家的。”

“......”

冥翼破罐子破摔一脸没好气的道:“没什么,就是……有点儿怀念,来看看。”

宋陵行一个佛礼,道:“看来施主终于想通了,真乃大善也。”

冥翼靠在树上沉默的望着他,嘴角还有一抹上扬的幅度,眼里却毫无笑意,似乎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地说:“高宁死了。”林子里很安静,安静到只有他们两人的呼吸声,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因为我。”

在那一瞬间,这位叫宋陵的出家人表现出一丝诧异,不过很快又把所有的情绪掩了下去,只行了一个佛礼,用他那沉重圆润的声音说到:“施主节哀。”

冥翼还想说什么,不过话还没出口他就先拍了拍宋陵的肩膀,然后道:“我要回来了,你准备准备,省得古老头气昏过去。”

宋陵很有礼貌的平静的说:“阿弥陀佛,施主怕是忘记了,此事不归我佛门管束。”

冥翼抱着手以一种死亡目光看着他,半响,他忽然笑出声来。

气的。

按礼制是重阳节当日举行菊花宴,生生拖到了今天,原因无他,只为了迎接汝阳王沈易安归朝。

六年前,汝阳王在连失爱女和爱妻的打击下请旨去了巴蜀的南麓观,不愿再过问世事,只是当今圣上子嗣衰薄,唯一的儿子沈宸泽死在刺客的刀下,两位公主接连失踪,而皇帝本人沈关山龙体抱恙久不见好,据太医所说是不中用了,在朝臣的极力劝诫下传旨汝阳王回朝监国,以防宵小趁乱篡位。

百官俯首,沈关山斜倚在龙椅中咳嗽两声才招手免礼,斜下方的汝阳王未着朝服,一件素衣长衫及地,行的并非君臣礼,而是君子礼,活脱脱一副隐居贤士的模样。

沈关山打量着这位多年不见的亲王,笑起来的时候皱纹更深了:“易安啊,朝服没有做好也就罢了,既然站在这里,不是在民间草屋中,就担起责任,替朕守好这江山。”

沈易安垂下目光,一边行君臣大礼一边不紧不慢的答道:“臣弟警诺,叩谢陛下大恩。”

皇帝哼笑两声点头示意他起身,身边的太监眼神会意,传旨开宴。

与此同时,宫墙外,林依站定。

她先是去了一趟丐帮后院查看了他们的档案库,找到了有关暗格的一干资料,发现这事不止和秦家段家有关,但是再多再详细的丐帮也没有记载了,不过......段煜自持箭术非凡,目中无人,草菅人命,残害低语楼一众花灵乃是事实,杀了他也不算是冤枉;当初牵头暗格赌箭的人中也有秦袒的名字,可以说,在他的背后代表了整个秦家;至于他们二人不和的事情,那还真是一点风声都没有,不过林依仔细寻找还是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譬如秦袒的箭术也是一等一的好,毕竟他去军中历练过两年,但他和段煜从未比试过,涉及到射箭的场合他们都是避开的,当然,这只是是秦袒单方面的回避,而段煜则是越发的张扬跋扈,自认为天下第一。

而在他们的背后,是家族间的利益纷争,表面上六大世家独揽朝政只手遮天,内部各司其职团结一心,实际上也大差不差,不然也就不会有今日的局面,不过段家这么些年来一直掌握着草药大夫这条线,秦家以征战沙场立功为主,这暗格游戏也是为了纪念秦家先祖箭比夸父所设,最先的靶子其实是稻草人,因此盛极一时,但随着领土扩展国家强大,这战也无处可打,这秦家就开始往宫中送自己门下的太医,一而再再而三,摆明了要和相对来说稍稍薄弱的段家分一杯羹,久而久之两家也就生了龃龉,只不过还没有放在台面上罢了。

林依自是懒得管这些勾心斗角的,不过,她想还三吴一个公道,他死在六大世家的势力之下,那她就试图瓦解掉这股势力,哪怕只是蜉蝣撼树,也在所不惜。

她觉得冥翼这人能处,但这不代表无条件信任他,准确说,自来到这个世界起,她谁都不信,三吴的事,她会查个水落石出,而且,她也不是冥翼想得那样,反而压根和善良这两个字南辕北辙,必要的时候,她并不介意血洗长安。

她运气借着矮树丛的力,三两步跃上宫墙,果真如冥翼所说,这里有元一大师设的境,一入境就开始五感衰退,先是视物不清,到最后连嗅觉味觉触觉听觉都会没有,她必须在五感完全消失之前破开境,入皇宫。

境里的东西是假的,落在身上的伤却是真的,她也就不必手下留情了。

手里的弓是好弓,弓弦由天蚕丝制成,柔韧可断万物。那些朝她飞奔过来的非人非鬼的东西来势汹汹,她挪动脚步,身体微侧,让过锋利的爪子的同时,看清了它的细节,再结合一些传说,确定了它是兕兽。

两只兕兽为首,身后跟着望不到边的黑猫。

林依一下子密集恐惧症犯了,只觉得这踏马还不如直接屏蔽视觉呢。

那兕兽扑了一空,收势不及,直直摔向前,而此时林依手中的弓一下子套在它的脖颈上,一拉一踹,可怜的兕兽直接炸了,真的炸了。

像过年时的烟花一样,五光十色,散落各处。

她眼睛一花,直感觉目力又下降了不少,就在这个空隙里,另一只兕兽已经逼上身来,她左手一拳把它击退了半步,惹得它大怒,已有发狂的迹象,林依反应机敏,把弓振到天上,空出右手,拄着那只兕兽借力空翻,绕到它身后的时候还不忘给它当头一脚,在它晕晕乎乎的当口接住弓,套在脖子上一拉,“砰——”又炸了一只。

擒贼先擒王,那些密密麻麻的黑猫见势不对,顿时退了一大截。林依半垂着目光握紧了手里沾满脏物的弓,站在这宫墙上,在双眼彻底失明之前欣赏到了皇宫大院万家灯火的壮丽景象,一盏盏明灯直铺到天际,与洒在幕布上璀璨夺目的繁星相接,映照着这片熙熙攘攘的大地。

她心里忽然就有了底,也不怕即将到来的黑暗了。

比起低语楼,不夜城中的其他青楼简直默默无闻毫不起眼,就在这样隐蔽的环境下,秦袒还是被柴鑫他们抓到了,当场被绑去了乞丐小院严加看管,他性子本就暴躁,此时更是破口大骂直接问候祖宗十八代,实在是不理解丐帮抓他干什么。

柴鑫风尘仆仆的赶回来后,收到林依留下来的字条就照做了,说实话他被骂得实在冤枉,因为他也不太理解自家主人要干什么。

随着皇宫大院内一声声“开宴——”,宫女鱼贯而入,珍馐佳肴纷纷上桌,大厅内筹光交错,世家把酒言欢。

锦瑟箜篌,钟鼓双笙,琵琶羌笛,莺喉婉转。

步步生莲,芊芊素手,轻纱羽衣,霓裳舞起。

一曲胡璇,一舞折腰,不知道踏着多少人的血肉,书写着这一场长安繁华。

太章殿四周皆有有阁楼以做看守之用,楼顶如鸟斯革,如翚斯飞,那人站在翼角上,风把青衣扬起,仿若下一刻就要乘风归去,只留下人和弓的剪影,整个人在萤海之上显得挺拔而又缥缈。

星光泻落,一身青色绽开了大片大片的血莲,血顺着指尖滴落在鞋侧,别人的,自己的,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走出元一大师所设境的。

她攒起所剩不多的力气,缓缓抬起手臂,拉弓,绷紧紫红色的弦,瞄准目标,思索片刻后,手臂微微上移,放手。

她微微仰头深吸一口气,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之中。

身后的金羽箭势如破竹,直入太章殿。

段煜是段老爷子唯一的儿子,段家唯一的后代,他死了,对段家来说简直是断子绝孙式的打击,加之内部的消息说凶手是秦袒,所以菊花宴上两家可谓是剑拔弩张,言语带刺。

正在这时,段老爷子眼睛一花,头上挽发的玉冠突然碎裂,灰白的头发散落在官服上,头皮火辣辣的疼,风声带过,他在慌乱中听见了“护驾”二字,一只金色的羽箭凭空出现毫无阻拦的射向陛下的胸口,老年人经不起惊吓,段爷子白眼一翻,就这么晕过去了。

那一夜,皇宫菊花宴,飞来一箭,打乱长安繁华盛景。

火把照明天际,禁军流动,铁骑扬尘,家家户户门窗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