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哪个不长眼的闯进奴家这儿来了。”任瓶儿靠在门边,一双眼睛似笑非笑,摇着团扇悠哉悠哉的看着林依。
现在的林依就是一团移动的冰雕,嗖嗖嗖直放着冷气,谁见了都会有些怵,但任瓶儿装作不知道似的慢慢走上前:“哦?还是个姑娘家,伤碎了心的小娘子,这奴家可就......”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她垂下眼眸目光落在脖颈动脉前的簪子上。
“我问,你答。”
任瓶儿抬眼看着林依,轻轻眨了眨眼睛算作应答。
“甬道尽头的墙后面是什么?”
“暗格,或者说暗格赌箭,六大世家之一的秦家秦袒设立的,不过......他倒是没有来玩过几次,还是段煜公子来得多,一次四五条命呢。”任瓶儿趁着林依微微出神的时机,躲过了簪子坐在梳妆台前,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色,接着说:“恕奴家斗胆猜测猜测,这个孩子,就是因为暗格而死的吧?”
她也并不指望林依回答,又道:“六大世家手眼通天,就算低语楼看不下去,我们也是断断惹不起的,小娘子可不要胡乱迁怒奴家啊。”她站在柜子前回眸一笑,从里面翻出一条素白色纱裙扔给林依:“你这身衣服全是血定是要不成了,穿上它离开这里,好好安葬这孩子吧。”
林依终于把视线落在任瓶儿身上,实在忍不住问:“你跟段煜,秦袒到底有多大仇?”她这种脸色不用看就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甚至正想着怎么报仇呢,这时候专门点名这两个人,直接把目标锁定仇恨拉满。
任瓶儿轻轻笑了:“奴家人微言轻,哪有什么仇呢?只不过给姑娘一个名字好查下去而已,如果姑娘真能解决这个事,那奴家替整个低语楼谢谢你。”她说着,先低头行了一个礼。
林依侧身让开,淡声道:“大可不必,我,只报仇。”她抱起三吴,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回来把纱裙拿上:“这个,谢了。”她在小院的时候为了方便,穿的都是男装,就算三吴给她买了襦裙,目前也没有拿出来试过,但是......刚才三吴说,他想看姐姐穿裙子的模样......
长安的四景里,云想衣裳指的就是不夜城,以玉为街,金为漆,血为饰,命作纸著称。而这第二个景——青城山下,其实就是指青城山,这座山没有什么特别的,如果非要说的话,就一个字“穷”,当初把它列入四大名景里,大概是为了凑个整,说着好听吧。
青城山位于城西,多一个“下”字,大概也是为了凑整,反正指的就是这座山本身,关于它的传闻有很多,一说山顶有仙人,雅称“镜初居士”,取洞知世事,淡泊心性之意;另一说当朝太子沈宸泽遇刺后并未葬在皇陵,而是葬在此处;还有一说它之所以和枕星阁齐名,是这山上也住着一位修为高深的大师,不过这位行事低调,世人所知不多而已......众说纷纭,却没有哪一方势力打这青城山的算盘,所以事实是:青城山腰不知何时开了一家书院,不收学费,专为寒门所设,山下有几亩薄田自给自足,名为“草根”。
林依换了纱裙,把三吴葬在了草堂后面的一棵树下,这里日日书声不绝于耳,也好圆了他的读书梦。
不夜城和青城山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即便有轻功在身,一来一回也费了她不少时间,现在安顿好三吴,天边已经翻起了鱼肚白,竟是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蓝衣学子三三两两的背着书箱上山,还没有开课的时候就坐在草堂内谈论经道,他们声音不大,夹杂着林子里的鸟鸣和远方古寺的钟声,别有一番意境。
现在是山道上人最多的时候,加之林依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实在疲惫,便不着急着下山,就近找了一棵隐蔽点的树翻上去躺下。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断断续续梦见了很多东西,一会儿是老爷子,一会儿是三吴,还有她本不该记得的一些零碎片段......以至于枯枝不小心被踩断的声音都能把她惊醒,刚一睁眼,就看见了站在树下的冥翼。
他提着两壶酒吊儿郎当的靠在对面的树上,从来不肯好好束起来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嘴角噙着笑,似乎在等林依反应过来,林间的鹧鸪叫了两声后,他才开口问林依:“丫头不挪个位么?再愣下去怕是要被发现了。”
前半句还好,后半句有多瞎他们都知道。
不过林依还是换了一个姿势,真给他挪了一个位置。
只是眨眼间,他就坐到树上来了,拔出酒塞喝了几大口,然后把另一壶没有打开的递给林依:“丫头来点吗?这可是个好东西,一醉解千愁啊。”
林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谢谢,不过......现在不用。”她不想喝,因为三吴的仇还没有报,她必须保持清醒,清醒的打碎这杀人不留痕的平静。
冥翼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自己没有提,林依自然也就不会问。
他看着酒壶自嘲的笑了笑,也没有再要求,咂吧着喝了一口,随意说到:“低语楼已经闹翻天了,六大世家之一的段家,段家独子段煜,在暗格赌箭的时候遭人刺杀,一箭毙命。”他顿了顿又说:“凶手还没有找到,不过内部已经有了推测,在这长安城中,有这箭术的人本就寥寥无几,敢和段家作对的人也是少得可怜,两相结合,嫌疑最大的就只有秦袒了。”
“秦袒?”
“丫头很惊讶啊,”他歪着身子看向林依,眉眼间除了狂妄还微微有些得意,“不过这也正常,外人总觉得他们关系好,其实不然,世家的弯弯绕绕比我们想得复杂的多,这两位......都不是什么好茬,偏偏又牵扯着一些东西,维护着表面的和平。”
这几句话的信息量实在太大,林依一直都知道冥翼,低语楼,霍韧,六大世家,甚至和朝廷的关系没有那么简单,但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只能道:“来这里之前,你见过任瓶儿了。”
他喝着酒大笑着说:“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丫头,段煜出事后,我找了瓶儿了解了一下情况,也不要怪她失礼,毕竟低语楼的那些花灵受这两位的荼毒着实是有些深。”
“以你的性子,断不会留他们活到现在。”
冥翼的一条长腿弯曲踩着树丫子,手肘搭在腿上,宽袍大袖直直的垂下来,些许掸在树叶上迭出褶皱,他瘦长的指尖绕着空空如也的酒壶玩,一双眼睛清亮而幽深,似乎装了很多东西在里面,只是藏得太深,看起来就像是无心无肺:“嘿——你个丫头真当我是无所不能的呀,你可不要忘了我还在被追缉,是朝廷里数一数二的罪犯呢。”
林依好一阵无语,她实在是没有感受到身边这位肆无忌惮的大佛有任何要犯的自觉。
大佛又开口了:“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圣人,分清善恶是做人的底线,但锄奸扶弱却不是我的职责,没那个理由让我白白去冒这个险,虽然这事不一定会送命。”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神色淡漠极了,生出一股凉薄的感觉来。
仔细想想,他说的也没有错,林依垂下目光低低地“嗯”了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沉默了。
冥翼会错了意,他一向知道这丫头善良,只当她是听了那番高谈阔论后心里不舒服,便道:“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助人为乐的,丫头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能帮上什么忙么?”因为先前那句话,他现在的询问简直显得漫不经心。
林依轻轻落在地上,金羽箭在手中转了一圈带起风,就是贯穿肺部致使三吴无药可救的那只,淡淡道:“闯皇宫。”
其实原本是打算直闯枕星阁的,因为在霍韧的境里可以看出自己和那个地方关系匪浅,甚至极有可能,一切的根源是从那里开始的,只是……三吴一事后,她忽然改了主意。
搞清楚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固然重要,可三吴的仇,这个世间的不公,她同样要讨回来。
她看不惯的东西,必定要亲手还给它这么重重的一击。
冥翼直接笑了,气的:“今日皇宫菊花宴,禁卫军比平日多了几倍不止,还有久未出阁的元一大师。”哪一个是好相与的?去这一趟只怕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林依听见那“元一大师”四个字,眸光不动声色的动了动。
冥翼担心的同时,又觉得挺爽的,这种久违的感觉又回来了,当初的她看着乖巧,其实身上早已有了这种放肆大胆的影子,他们之间从来都不是谁庇护谁,而是并肩而立,甚至她闯过的祸比自己大得多,自从在枕星阁呆了五年后,她愈发的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现在也还是那个样子,总之......挺奇特的。
所以他没有再度阻止,那个丫头踢开宽大的裙摆,似乎是嫌它碍事,然后回头问:“皇宫在哪?”
冥翼:“......”
他画了一张皇宫布防图,站在树上目送着那个人走远,想了想又翻出一样东西抛出去:“丫头接着,拿手扔你累不累啊?”
一把弓稳稳的落在了林依手中,她抬眸静静的看着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像寒冬融化的雪一样,露出一个浅浅淡淡但并不让人温暖的笑,然后垂下目光疏离而客气地道:“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