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好女人,怪道士

王野在看到三人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有了某种预感,在和他们对话的同时,亦在观察对方的身体状况,并且给自己缓慢热身、蓄势待发。

他的武功不高甚至根本没有入门,那是相对于真正的高手而言,而不是对这些拿一把刀就自认为江湖人物的三流货色。

身形一进,腰间刀光暴涌而出,扑击的瞬间他成了一头雄鹰。

戚继光一身修为来自战场,传授的刀法也得自实战,包括各种转移注意力、偷袭要害、施加压力、出其不意的技巧。

这不是江湖人的做派,没有廉耻顾忌,只有胜负生死。作为天朝上国将军的他甚至愿意吸收倭奴刀法的精华。

所有技艺在他眼中只有效率和学习成本两个评估指标,得出是可以学和不可以学两种结果,王野就是在这样一个人手下成长起来的兵。

刀光迫在眉睫时,那个“老马”才拔出腰间长刀一半,拔刀的手腕被砍了下来飞上天空,刀柄沾染了鲜血回落鞘中。

这家伙居然还有功夫尖叫惨嚎,王野一脚将其踹飞,重重撞在墙上,呕出鲜血,丧失了战斗力。

紧接着头皮发麻,面前传来两道慌乱中夹杂着威胁的破风声,分锁左右。

王野不退反进,就地往前一滚,反手持刀在滚动中往后一送,凭感觉凌厉而精准打击到身后一柄刀尖上。

砰。

铿锵的金铁交击声中,他手腕微不可查地一抖。力量并不大但极其精巧,刀成了一个理想的杠杆,刀尖受力会加大对握刀者的冲击。

“撒手!”

王野落地,高呼。他背对着两人,没有看到身后的景象。可是他无比笃定地笑,意气风发如同皇帝口含天宪。

身后应声而变,传来了惊呼,以及一声刀落地的声音。

如果当日死掉的猿飞重活过来,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活人剑无刀取”?

阴流最高奥义,足够让人学上十年的精巧用法。

可是王野仅仅吃过了一次亏,便大致了解其中奥妙,并把这招用在刀剑上,效果不赖。

他击落一刀,拉开了距离,再起身回看身后。

躺在地下的在惨嚎,那是老马。

一个还不知道名姓的家伙,伸手捂住自己的手腕,被王野扫了一眼,退后两步,整只手臂都在颤抖,似乎麻木。

另一个李兄倒是完好无损,只是一刀落空,人却已经是目瞪口呆了。他的两名同伴几乎在一瞬间丧失战斗力,快得如同一场幻梦。

战斗是有节奏的,在最激烈的对抗后,人们已开始评估彼此的实力,在没有把握之前,不会再出手。

李兄吞了口唾沫,态度硬中带软道:“你……好一位少侠,你到底是谁?”

“你是否认不清状况,这话该你问我?李,大,哥。”

王野笑了,像是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然后他拿刀指向李兄,一字一字慢慢道:“你们是谁?”

李兄脸色几经变化,好像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你连我们是谁都不知道,就……”

“你们要杀我,所以我就先杀了你们,就这么简单而已。我需要知道你们是谁?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王野一直用刀指着李兄,同时把另外两人的刀用脚踢到身侧:“你连这点也没想明白,就要强抢民女?把刀放下吧,接着再告诉我你们的来历。”

到这时候,李兄才发现王野已经站在了巷子出口,堵住出路。他是逆光而立,看不清晰表情,动作缓慢,但虚实不定,似乎随时可以暴动出击。

——就像他一开始的出手一样。

李兄打了个寒战,终于失去了所有的斗志,将手中的刀一丢,刚刚落在地上,王野一脚伸出来踏着。

“哥们几个此番有眼无珠,冒犯了兄台的娘子,却是全听上面的意思。兄弟也是江湖中人,不知有没有听过‘万里独行’田先生?”

说到“万里独行”的时候,李兄极力将这个名字说得威风一点,可是时势所迫,他在王野的目光之下,说话渐而小声,绝无半点预想中的效果。

“田伯光恬不知耻,也敢妄称先生?”

王野轻描淡写道,这时候三刀在侧,才将自己的腰刀轻轻一抖,泼洒出上面的鲜血后回了鞘,整个过程好整以暇、犹有余力。

“田伯光”这个名字,其实让他有些微的惊讶,但掌控局势的人是不能够惊讶的,要使一切仿若风轻云淡,才能让人升起不敢反抗的想法。

事实来看,他的故弄玄虚极为成功,三人见他毫不畏惧,再不敢有反抗心思,老老实实交代了一切。

原来这李大哥名为李旺,本是衡阳城里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破落户,平生不读诗书,专会花天酒地,却也是老天瞎眼,给他撞上好大一场机遇。

也是前些日子,一次喝花酒时候,他和一个汉子因争夺姑娘大打出手,对方拳脚极硬,他怎么也打不过,抱着脑袋咒骂对方,两人就此吵闹起来。

吵着吵着,他炫耀起自己经历的风花雪月之事,竟意外得到对方赞赏。

他们两个花丛老手,适才还大动干戈,现在却又当场聊起风月,并且越聊越是投契。两人如此不打不相识,自此有了一份交情。

而那汉子不是别人,正是田伯光。

田伯光化敌为友,同李旺大喝大玩了一场,当场认了弟弟。

李旺不是江湖中人,当时只是迷糊,并不放在心上。后来私下查访,方知道田伯光是何等大名鼎鼎,自此瞅见飞黄腾达的希望,怎么能够不抓住?

使钱找来帮手,几次三番掳掠民女,送上田伯光的床榻。

田伯光多年以来,在“淫贼仙人”路上愈走愈远,没成想现在进入流水线时代的工业革命时代,他转瞬间成了“淫贼资本家”,坐地收美女。

他向来自命义气,一来二去受用无比,便就拍着胸口,大洒兵刃银钱。使得李旺从低级无赖,变成高级混混。

王野听到这里,也是有些意外,这小子的历程,倒有些水浒高俅往上爬的奋斗味道。可惜自己是王野,不是王进。

为首的李兄规规矩矩交代的同时,也表达出“我们背后是田伯光”的意思。

说这番话就是暗含威胁,但他说得比较委婉,之后又拍着胸脯保证若被放回,念着恩情,绝不让田伯光报复,还要撮合两位英雄好汉。

说完了这些,连同另外两个家伙一起磕头,争先恐后说一些“有眼不识泰山”“早知道是少侠禁脔,如何也不敢动”之类的胡话。

王野连刀带鞘,敲了敲旁边的墙壁:“闭嘴。”

三张嘴巴应声而闭,王野又抬头对着旁边的竹门,门其实微微打开,有个呼吸声小心翼翼地探出来,观察着局势,却又非常小心地不让人发现自己。

外面动静这么大,又怎么会引起不了她的注意?但她真的很聪明。

这是一条很深的巷子,直来直去,董家妹子的竹门在底部。

王野得看住朝向外边的方向,免得有人逃走,真去通知了田伯光,他可吃不消。

这样一来也有不妥处,意味着三个地痞流氓距离董家竹门更近,如果在对峙阶段,她冒然打开竹门,说不定会成为王野的累赘。

幸好她没有,而现在却不一样了,王野朗声道:“出来吧,他们没有了刀,但有妄动,我立即斩杀。”

三个地痞流氓一怔,这才回过头来,听到竹门彻底打开的嘎吱声,一个衣着朴素但清艳的女人缓缓走了出来,眼有一圈红,手拿一只铁锅。

三双眼睛一起看向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懊恼,他们太慌乱了,被王野的强势吸引了注意,没有一个想到这一点。

在懊恼中,又有一些惊绝:啊,她果然那般美。

女人倒是平静:“你要怎样处置他们?”

“这是你的事情,当然由你来决定。”王野说:“两条路,杀或放,你怎么选我都挺你。”

眼一瞥,见到三个地痞流氓有了求饶意向,立马呵斥:“给我闭嘴消声!否则我立马杀了你们!”

女人眼睛一扫三人:“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再做决定吗?”

“请问。”

“田伯光是谁,他厉害么?”

“是色中饿鬼,擅奸淫妇女,还自命丈夫,其实臭不可闻。”王野道:“不过他刀法精绝,身法灵动,是江湖一流高手。”

“报官没有用?”

“据我所知,他早就犯下无数大案,南北行省,都有公文,可是仍没人抓住过他。”

“你和他比?”

王野微不可查地瞥了旁边三个人一眼,他们好像也对这点很好奇:“我尚且让他三分。”

这话虽然没让三个人彻底放心,但也多少松了口气,脸上也露出微笑。

女人也注意到了这点,又问:“这是我惹来的麻烦,和你无关,你真愿意帮我?”

“他们又不是田伯光。”王野轻声道:“还有,你爹救我而死,我欠他多少,都记着。我会帮你,到死为止。”

女人毫不犹豫道:“杀。”

说完这话,立刻回头,往房间里面走进去。

三人听了,大惊失色,忽然眼睛一个对视,都要朝着女人扑出来。但在这之前,王野一个闪身,刀光一现,出鞘三寸,笑盈盈拦着三人。

他堵住门口,对后面问:“你进去,是害怕看杀人?”

女人的声音从门子里传出来:“我是去收拾细软,你让田伯光三分,杀了他们之后,我跟你。但别说什么到死为止的话,我不信。”

“还有。”女人紧接着又说:“你等我出来再杀他们,我要亲眼看他们死,你再看我怕不怕。”

……而且还很要强。

王野挑一挑眉,同时三个男人彻底绝望地冲过来,他一刀鞘一个砸晕了。

其实王野这个杀或放的问题并不是尊重女人的决定那么简单,这个问题有标准答案。

怎么办?唯有杀!

他明知故问,只是试探,试探女人可不可以被救。

王野跟随着戚家军不过三月,打倭寇其实不算最头疼,他见过许多平民认不清局势,倒打一耙的事情,连英雄一时的戚继光也得抓破头皮。

从那一刻王野就认识到了:这世界上是有很多可怜人,但人不自救难被救。

所以如果她不愿杀人,王野也会念着老董的恩情继续救她,但绝不会有什么“到死为止”的保证。

可实际是女人有老董的那股子半死也要拖人下地狱的狠劲,她是可以被救下来的人。王野突然发现,自己无需想什么好的坏的,只需动手中的刀。

她不尊重命运,也不相信命运,她要把命运握在自己手中。

真是不错的女人呐。

女人终于出来了,她带着的东西很简单,一个包袱,轻装上阵,剩下的东西毫无留恋,手捧一本无有名目的书,将其塞给了王野。

“什么?”

“家传武功,七代单传。”女人道:“爹爹靠这个赖以谋生,可惜是硬派功夫,我学不成,留给我儿子的,你拿去看看。”

武功?

王野一瞬间有些恍惚,这才想到老董吃了满脸毒针,仍能爆发后力,擒抱猿飞……

这种超越常人的本领,难道就是这一卷书的功劳。

“真大方。”

没想到自己梦寐以求的武功这么快就到手中,王野挑了挑眉。

不过仔细想想,除了那临死的一瞬间,老董平日里好像也不咋地,他燃烧起来的兴致很快又熄灭了,对这门武功倒是不抱什么特别期望。

说是这么说,塞入怀中的动作还是很快的。

“不是大方,是情势所迫。”女人摇头:“我们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王野犹豫了一下:“你真要看杀人?”

“要看,一定要看。你小看我?”

女人用眼睛盯着他:“我爷爷曾在南洋屯门之战杀弗朗机人。我曾祖在土木堡奋力抵抗瓦剌。还有成祖北征、抗元立明,也都有我的历代祖先……”

她说完了一圈儿历史,语气轻柔,但是每个字都很硬。

又从怀中掏出了王野刚刚递给她的盒子,轻轻抚摸着:“他们一路传到我爹那儿,他去杀倭寇了,现在只剩下了我。”

原来是将门之后……不对,卒门之后。

“好,我杀,你看。”

“嗯,我看。”

“你叫什么名字?”

“董秋。秋天的秋,你呢?”

“王野。霸王,野蛮。多大?”

“十七。”

“我十八。”

两个人有一茬没一茬聊着,过程中王野自然而然地挥了三刀,女人面无表情地观看了三个人的脑袋如何飞起来。

等到王野把尸体连同脑袋塞进她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发现她正在一旁呕吐。

“……”

“……”

董秋赶忙用手帕擦了擦嘴,擦完了又嫌弃手帕脏,一把丢在屋子里。

王野捡起了三把刀,拔出来一柄左右端详,但见刀身如一泓秋水,幽幽光蓝。

“好刀。”王野挑了挑眉:“田伯光对兄弟真挺好。”

将三柄刀拿在一起,用一匹布缠绕了几圈,裹成长条。往前走了两步,回头一看,发现她呆呆看着自己的宅子。

“走吧。”王野道:“杀了人,田伯光会找过来的,我们必须走。”

“嗯。”

两人离开了巷子,走入大街之中。

这时正好是雨歇风止,街头巷尾渐渐有了生气,在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中,两个人一前一后并入主街的车水马龙之中,身边都是人。

王野心有所感,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看到一张文静、清秀的青年面孔,一袭道袍,似乎对着自己笑了笑。

但只是走了两步,人群一挤,便再见不到那人了。

两人在人群之中匆匆而去,离开了衡阳城。

王野并不知道,那张面孔的主人一直观看了他杀人的全程。

巷子里,身穿青靛麻中褂三清领道袍、腰间佩一长一短两柄剑的男人踏进了屋子,等到他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手里把玩着一颗脑袋。

“真是好胆魄,好豪气,自由自在、无法无天,说杀人也就杀了人。男儿正该如此。”

道士赞叹两声,将人头反手丢回去,心中暗忖:“那姑娘甚是可怜,刚刚得知父亲捐躯,就被田伯光这色中饿鬼盯上……听其言语,他们都和戚家军有关。”

“戚将军抗击倭寇,护国有功,和家父朝堂上更是配合无间,共同进退。于情于理,我都该助他们一把。”

“没想到这次调查田伯光,还有如此一场机遇。那个年轻人武功虽低,但是做事周全,下手狠辣又不失情义,有这样的人,江湖才有个出头的地方。”

“不过田伯光背后……黑石……”

想着想着,一些个街坊邻居总算闻到了血腥味,一双双眼睛关注过来,窃窃私语,堵在巷子口,瑟缩盯他。

过得一会儿,又有官差前来,道士却从头到尾只是静静等待。

几个官差一见到道士,立即大声呵斥,想要拘捕。

道士不急不慢,从怀中掏出令牌:“劳烦几位,拿去给本地知府大人知会一声,叫他过来听命。”

官差们一惊,却看令牌之上,书写着“武当山”三个字,又变得满脸问号起来。

道士一怔:“啊,拿错了。”抢回令牌,换了一张。

这一次令牌上面,便只得个“张”的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