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缝合世界

次日一早,王野拜别了戚家军,收拾盘缠,一路自福建往湖南去。

严格来说,他是犯了军纪军法,被一脚踢出,宛若丧家之犬,但身上一点儿丧家之犬的味道都没有,可不全是他自我感觉良好。

在他离开时,许许多多这相识的兄弟们给予祝福,他们延续了老董的意思,希望王野过上更值得、更有价值、更有意义的生活。

这不是没有原因,没人会去计算戚家军的平均年龄,但起码也三十来岁。而王野不到二十,完全拉低了这个数值。

少活了十几年,可阵亡率却和大家没有区别。所以大家都希望他走。

王野则有另一层想法,若能学会武功,就不用再像面对猿飞时那样无能为力了。

这点想法是戚继光传达的,他没有说出这番话,但就是这样传达了。

这位将军太懂得和士兵打交道了,不只在战场上大杀四方,也心细如发、能嗅蔷薇。难怪他能写出《纪效新书》,拉起一支光芒四射的军队。

他深谙一个道理:对年轻人不能担心他,你越担心他他越不让你担心,你得说他有本事,有更大的舞台,你得告诉他你想的那条路有多好。

当然,戚继光说的也确实是实话。

王野出走之际,雄心万丈,身上除了老董的遗产,还有王野几度立功所得上赏,那份银子细细一算,几乎可比得上老董多年积攒的一半。

戚继光岂止说了实话,恐怕还有所保留:王野不只是有练武才能,还有拼杀搏命、立功攫财的才能。

而王野穿越迄今仅三月有余,全在军中打熬气力、习练刀法,没奇遇、没外挂,所以能进步神速,靠得是些底子。

他曾经是个自幼看武侠小说、电影、电视剧入了迷的娃娃,闲时给爷爷说要成为大侠,当场做起俯卧撑。

但俯卧撑太累了,他不过是三分钟热度,爷爷看了过来,教导他休要半途而废,他嫌弃啰嗦,便被楼下同学的叫声唤去玩耍。

什么成为大侠之类口号,谁没说过?同龄孩子一天都能喊十三遍,出了门便遭忘却,怎能不半途而废?

但王野没有想到的是,那成了他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爷爷。

其实是无疾终老的喜丧,爷爷午睡下去便没再起来,死得这般平静,活着的人也没什么五雷轰顶式的悲怆。

爷爷送葬之后,当地的习俗叫人守灵,大人们在灵棚熬夜打麻将、嗑瓜子、招呼客人,外表如常,言谈平静。

王野也真没觉得特别伤心,甚至还因自己的“冷血”而内疚,直到发现周围的人都这样,心安理得。

一周之后的某天早上,他起床,看着空白墙壁,无由来想起爷爷,想着想着,觉得他死前也对自己失望,也觉得自己没担当,便流泪了。

这时候才醒悟,有些人是由时间镶嵌在生命里的,就算消失,也需要用时间来体会那种消失。

从那以后,他养成了锻炼身体的好习惯,长跑、俯卧撑、引体向上,不是为了成大侠,也不是为了好看的肌肉线条,只是为了不半途而废。

一晃七八年过去,王野没能成大侠,而是成为体育特长生,尤善短跑,爆发极快,几度荣获奖牌,从初高中时期便朝着奥运会选手培养。

没成想暑假一觉醒来,跨越了五百年时光,他兜兜转转,从大侠到体育生到戚家军,身份转变得很大,却好像又有个一脉相承。

终于是无心插柳儿,到得今日柳成荫。若无长久以来的锻炼,他岂能三月追足别人三五年,拿刀上手、拼杀倭寇?

时至今日,王野只能来一句“幸好我是体育生”。

而现在在体育生之外,他又成了退役老兵……额,新兵。总之是身上有钱,于国有功,一路奔走十分堂堂正正,昂首挺胸。

山路高来水路长,前世没机会见得的大好河山,现在让王野看了个饱。

他身上还有两处伤势,也在这个过程之中,慢慢休养生息,恢复元气。

这一路远离了沿海,倭寇之乱也仿佛从生活之中消失,那些紧张恐怖的生活像根本不存在一般。

每到一处,王野总去酒馆,吃喝之间,听人说书,便得颇多见闻,使人大开眼界。

酒馆有各处美食,福建清淡酸甜,汤极鲜香,至湖南则油重色浓,香辣软嫩。说书人的乡音扎根当地,特别本土,他们所讲的故事却来自三山五岳。

这让王野觉得非常神奇,在这个交通和通讯不便的时代,大侠的名字和事迹竟能在极短时间内传遍了大江南北。

类似后世的街机秘籍、人物叫法、顺口溜,无论东北四川,北京上海,讲得大抵一样。

谁也想象不到它们流通变化传播的过程,那一定是没有任何人可以想象,但又很神奇有趣的过程。

总之,王野很顺利听到了华山派大师兄令狐冲行侠仗义,又譬如日月神教霸道嚣张强灌人三尸脑神丸。

除此之外,还有左冷禅、岳不群、恒山三定之类熟悉的名字。

如此种种,大约可以确定,这是《笑傲江湖》的世界。而且剧情在早期,反正令狐冲没有和岳不群闹翻,衡阳金盆洗手大会已有了消息,却没定日子。

王野对这部小说不说倒背如流,起码也有等于《纪效新书》的熟悉度,使他自觉穿越而来,自己是大有可为。

只是没过三天,一些不对劲的名字和信息,逐渐冲击着他已有的印象。

“黑石?这是电影《剑雨》中的杀手组织?”

“啧……辟水剑法和转轮剑法也就罢了,只属一般低武的高手水平。”

“但组织一直争夺的‘罗摩遗体’可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这真能和《笑傲江湖》的武学水平兼容么。”

“等等,日月神教来自于苗疆?这是《笑傲江湖》电影设定?这……”

王野的脑子混乱了一阵,再待细细调查、听取,才发现这时空既非小说,也非电影,而是二者的结合,取长补短,变成一个细节更周密的世界。

他倒并不意外,穿越既能发生,诸多世界的缝缝补补又有什么奇怪的?

仔细想想,电影版笑傲江湖和小说区别,在于填补了官场的一片空白。

老金的故事一向善于描绘成吉思汗、完颜耶律、爱新觉罗的御下有方、雄才大略,却吝啬于给大宋大明的汉家官方添加笔墨。

这在现实之中,显是十分不合理的状况,偌大王朝,怎地全靠民间义士使力?

由此可见,小说只不过是小说,自己来到的是真实世界,两者存在某种间接映射关系,这可能涉及到某些高深的宇宙理论,王野想到这就想不明白了。

而在电影版本,林震南隶属于锦衣卫,偷了葵花宝典辞官。左冷禅给朝廷东厂效力。东方不败成为倭奴后台。

除此之外,还有明里作为宫中小太监,暗里掌握着江湖第一杀手组织黑石的转轮王。

由此可见,大明官方,仍是冰山一角,更显卧虎藏龙。

当然,笑傲江湖电影版的力量层次,也显然比小说版本更高。不说你有科技我有神功的东方不败,岳不群挥洒剑气的功夫,就不是原作能比。

不过仔细打听,又有许多小说版本的内容,可见不能尽信任何一方,须得照着实际情况,不能一厢情愿。

而到了这时候,王野总算想到了一处穿越迄今,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古怪之处。

那就是“猿飞”“服部”二大姓氏,似乎在这世界的倭寇中开枝散叶,俨然大家。但在前世,两个姓氏并无什么了不得的来历,怎么也比不过柳生。

唯今看来,大约是应在电影版东方不败手下的“服部千军”“猿飞日月”二人身上,他们成为了倭寇之中大量高手的源头。

——天网恢恢,法眼有情,总算冤有头债有主呵。

这个发现使得王野眼睛一亮,使劲念了几遍“猿飞”,全是此前那会日语的军官教他的日语念法,先叽里咕噜,又咕噜叽里。

语气平缓,面带微笑。

其实他知道自己语言天赋不好,大约已经念得偏离了原音,还兀自念着,叫人听了贻笑大方。

但这又有什么所谓呢?记着的从来不是语音,而是恨呐。

距离他近一些的食客们,总觉得有些不知道哪里的寒意,离得远了一些。

……

而现在,王野也感觉到了寒意。

他耷拉着眉毛,斜眼看着眼前紧闭的竹门许久,像是一位铁骑看着一堵绝望的城墙。

衡阳潇湘,有雨如丝,一街似洗,行者寥寥,雨水将很多细微的声音掩盖,冲淡天地间任何浓墨重彩的颜色。

这是一座巷子里的房间,竹门一点不结实,不厚重,是很容易被推开的,轻轻一用力就行。但是推开之后所面对的事物,会让人心里沉重。

老董女儿住在这里。

“老董家住衡阳,他什么都不会,只会几手家传把式,为了给女儿讨口饭吃,才从了军,后来并入戚家军。虽说如此,他可对得起戚将军……”

“这点我当然知道,那姑娘一个人?”

“一个人,做一些织布女工,聊以度日。但很支持他,这是他的幸运,只是你可够受罪了。”

“怎么会,难道要闹起来?”

“就是不会闹才……哎……”

脑中回忆着同僚的讲述,王野将怀里的盒子反复摩挲,抬起手又放下手,放下手又抬起手。终于还是抬起手比放下手多了一次,轻轻敲门。

过了一会儿,房门打开,一个青丝如瀑、一袭布衣的消瘦姑娘,皮肤很白,眼珠子很黑,将门扉轻轻打开一点,透过门缝看他。

这幅作态,让王野眉头微皱。

姑娘看到了是他,先松一口气,但随后目光一动,便变得呆滞,眼神似乎被王野手中的盒子摄住了魂魄,只往那边看去,已经逃不出来。

同时,她的脸色在一瞬间变了,然后是笑。那是种勉强挤出来的扭曲笑容,试图努力将一个残忍的现实当做荒谬的笑话来理解。

无形之中,王野知道,自己大抵不需要讲述很多话语,于是他闭上了嘴,等女人自己消化。

许久之后,女人才道:“辛苦。”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王野注意到她声音微微颤抖,握着房门的那只手攒成拳头,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指骨捏得发白。

“不辛苦。”

“远道而来,风尘仆仆,饿了吧?我给你做饭,你给我讲讲。”

女人很平静地说,声音凉凉脆脆:“他最近胃口怎么样,身体好不好,有没有很开心?酒应该有少喝吧?你一定都要告诉我。”

“……我会告诉你。”

“还有,说一说他为何而……死。”

女人伸手,接住了房檐外的雨丝,声音也跟雨声一般轻盈:“定是杀倭寇死的,保家卫国,守护万民,虽死而无憾,比泰山还重。多好。”

“比这还好。”

“请进来详叙……”

女人似乎要完全地打开房门迎接王野,但动作到一半,深吸一口气:“不,还是等一等罢。”

退后几步,砰一声关上了门。

王野可以听到,里面的哭声终于掩饰不住也按捺不住地冲撞了出来,那一定像座决了堤的水坝,将她整个人给淹没。

他自然不觉得女人失礼,静静在门口等待。

没由来,他觉得自己很不应该,但到底是哪里不应该呢?是脸,是手,是脚……还是整个人?

他妈的,自己就不该来到这里。王野终于明白,为什么同僚说她不闹却很受罪,他宁愿对方痛骂自己,也比这种氛围好一万倍。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耳朵一动,从巷子外面听到了三个靠近的脚步声,步伐很轻佻,伴随着嬉笑怒骂的声音。

然后他想到了此前女孩儿小心翼翼开门观察的姿态,想了想,把自己的刀解下来,用身体遮挡。

王野转过头来,正好看到了三个吊儿郎当的高大家伙,来到自己的身后。见到了自己,也停了下来。

三个人腰间都佩刀,形貌似是附近的泼皮无赖,三双眼睛也像刀子一样在王野身上刮来刮去。

一个人挤眉弄眼,咧嘴道:“他娘的,莫不是她相好的?怎么,老马,你不是说她洁身自好么?”

王野一脸茫然,看了他们两眼,低着脑袋畏畏缩缩问:“这三位壮士,怎地来找俺的浑家,不知来意如何?”

“浑家?”

第二人亦皱眉起来,也跟着侧头质问老马:“果真消息有误!?是个有家室的。”

“……我看她是深居简出,我偶然见到,惊为天人,打探许久,推测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黄花处子。这……也许……”

最后一个“老马”也自我怀疑起来,小心翼翼道:“李大哥也与田先生有过交情,你可知道,若是残花败柳,他老人家会否震怒?”

“嘿,你且放心吧,他老人家一向荤素不忌。更何况娘们这玩意儿,但有男人滋润,岂非更加增光添彩?”

那位李大哥哈哈笑了起来:“不过你连这点消息皆有差错,我倒是对她的姿色有些怀疑,莫让哥几个白跑一趟!”

老马当下挺直了腰杆:“关于这点,大哥尽可放心,她容姿之美,胜过天仙。小弟愿拿性命担保,田先生一旦见了,只怕喜上眉梢。”

第二人抬眼看了看王野,哼了一声。

“你、你们是?”

和他眼神一对,王野缩了缩脑袋,眼睛向下,身子发抖,仿佛吓得话也不敢说了。

“我们是谁?”

第二人哈哈大笑:“我们是来掳走你妻子的,怎么了?你觉得不对吗?你想要求救?出去喊两声啊?”

问一句,便拍一下腰间的刀,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

王野一声不吭,身子规矩得像鹌鹑。

老马嗤笑起来:“本以为是拦路虎,没成想是个窝囊废。李大哥,你怎么看?”

“既要做大事,不妨下手狠一些。。”

李兄点点头,面带微笑道:“老马,你以后是跟着田先生做事的人了,行事大可以无忌一些,去拔自己的刀。”

“哼,求之不得。臭小子,你能有这么个婆娘,好福气啊!”

老马心中有气,应了一声,抽出腰间的佩刀,慢慢走上来:“前几日怎么没看见你?害得老子在兄弟面前出丑。”

他上前一步,王野就退后一步,似乎被他步步紧逼,但他没有发现的是,这莽撞的举动,也使得他渐渐脱离了两位兄弟。

“三位壮士,请冷静,冷静。”王野一边后退,一边发出很轻柔也很缓慢的声音。

再退后一步。

老马跟进一步的瞬间。

身如利箭般冲了出去:“我让你们冷静。”